《似此长欢》声停处

55、徐家父母（二）

　　余参商弯腰下车，一站到地上便膝盖骨软了一下，差点没能直起来，他立刻定定心，礼貌的问了好。

　　他穿简单又干净的短袖裤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未成年的婴儿肥，眼睛圆溜溜的上勾了半分，看人的时候像一泓泉水倾泻到心间。林风潭当即便松开林志微的胳膊，挽上余参商，亲热地拉着他：“阿林说你不怎么挑食，我就每种口味的菜都准备了一两道，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哦，太瘦了。”

　　徐志微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屋内走去。
　　余参商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徐如林，林风潭捏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肉宽慰：“不用管他，他吃多了撑的。”

　　原本气氛还是不错的，大姐有说有笑，二哥插科打诨，徐如林暗暗和父亲较劲，林风潭将余参商安排到身边坐着，还亲自给他盛了汤。余参商惊恐的差点打翻。

　　他知道徐如林的妈妈非常好，但是并不知道她这么好，更没想到这种好会对他展现。
　　徐如林果然虽然长得像爸爸，但是性子更多还是随妈妈。

　　吃到一半的时候，余参商已经很放下心来，徐志微突然开口：“我听说，你和你母亲住过几年？”

　　此语一出，满座无言。
　　徐如林尤其震惊，顿时就站了起来：“爸！”

　　是了。余参商慢慢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食物咀嚼咽下，想：这个时候的徐家，早就知道余参商的所有事情了，但是余参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到底还是要面对了，只是没有想到徐志微这样直接，连前奏都没有。

　　林风潭原本就没怎么吃饭，闻言也瞪着徐志微：“好好吃饭，说这些干什么？”
　　余参商拉拉徐如林的袖子，轻声细语：“坐下来好好说吧。”

　　从前最怕，最怕被人发现这些不堪回事的往事，因为是耻辱，更是一撕开就知道一定会流血的伤疤，永远，永远也不会好。

　　他没有得到完整而充足的爱，而这种爱，他从前总以为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迟迟想不明白，一个母亲怎么能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余苍苍的所作所为，几乎在不断颠覆他的认知。有好多年，他闭口不谈自己的母亲，并强烈排斥余苍苍的存在。
　　她作为母亲，终其一生，追逐不可追之人，潇洒抛弃应当担起责任的人，并拉着他一起越坠越深，连自救的希望都被她打碎。

　　可是能怎么办呢？
　　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又能如何，永远背负着这样一段往事又能如何。
　　他并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些已成定局的事，他是被迫的受害者，他是最不需要承担这些过错的人。

　　所以被人撕开又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余参商甚至有些发笑，揭开丑事或许会让他难堪又羞愧，但是这是别人的丑事，对当年十四岁的余参商来说，这更倾向于是一道伤疤。

　　揭开伤疤的人，真是低级又无趣。

　　人被逼到一定境地就会不择手段吗？余参商看着面色不改的徐志微。

　　与其被动的任由人探索逼问，不如自己一口气撕下来给他们看看。

　　他将徐如林的手拉着，让他坐下，然后第一次直视徐志微：“是的。十岁的时候，外公外婆去世，被余苍苍接到春城生活，十四岁的时候，她出了车祸，我被舅舅接到育城。余苍苍未婚先孕，我没有爸爸，十岁到十四岁，余苍苍的职业是陪酒女。”

　　“余苍苍不是你的母亲吗？”徐志微看着他，脸色已经动容。他设想过无数种这个少年的反应，唯独没有镇静这个选项。他更觉得自己残忍。

　　余参商点头：“法律和血缘上讲的话，确实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我。”

　　“你不承认她是你的母亲？”

　　一阵沉默。

　　“不。是她不承认我是她的孩子。”

　　余参商看了一眼满桌子的佳肴，这个时候居然抽空想，啊，原来是鸿门宴，是针对他和徐如林的鸿门宴。

　　和徐家姐姐一样，他们绝不动手，甚至一个脏字也没有，面对他的时候，礼节周到，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刺到心里。

　　不然你看，为何除了徐如林，每个人都不发一言。

　　把所有的内在外在都聚集在一起，用全部世俗的非世俗的标准来评判，他哪一项哪一方面，可堪匹配徐如林？
　　连他自己，不也曾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

　　他们并不会那么轻易的接受他，即使接受了，也势必要让他面临重重考验，势必要把他里里外外扒个干净，只恨不得把他一颗心刨出来看看是不是红的，刨出来看看了，说不定还想再扎个两针看看流的血是不是也是红的热的。

　　其实挺疼的。就算已经完全做好准备，但是自己亲手撕开，还是有点承受不了。而且是当着徐如林的面。

　　“你妈妈做陪酒女？”徐姐姐夹了一筷子菜夹到余参商碗里，漫不经心。
　　连徐如风都很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姐姐，然而一点用也没有。

　　“对。早上六点回来，晚上六点出去。”碗里的菜已经很满，多夹的一筷子并没有什么必要，但是让人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啊，是魑魅魍魉轮番轰炸呢。

　　“那想必环境条件都比较艰苦吧，所以现在这么懂事。”又是大姐，好像这一家人所有想问的，都由大姐来扮白脸。她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十七岁的年纪，就是让人来看笑话，来哄骗的吧。
　　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这样低劣的手段......

　　“阿潭！不要再说了！”余参商正微笑着胡思乱想，身边一直看着他的林风潭把手中的勺子放下，神情严肃的看着徐如潭，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与此同时，像徐如林常做的那样，她拉住了余参商放在桌下，指甲深陷进手心的右手。

　　余参商讶然，林风潭的手柔软温暖，包怀一切的力量，他眼眶开始微热。

　　她应该是常常笑盈盈的，此刻面色如冰，又看向徐志微，不容置喙：“你当年来我家的时候，我父母是如何对待你的？你现在又是如何对待自己孩子喜欢的人的？他不过十七岁，你们父女两个串谋起来这样咄咄逼人，实在是太让我生气了。”语毕，又拉着余参商站起来：“男孩子又怎么了？不犯法不犯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了吗？阿林喜欢就够了。”

　　她大约是气极，连手劲也格外大，余参商被她拉的踉踉跄跄，差点被椅子绊倒。没走两步，她又转过身，对徐如潭极度失望的开口道：“你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商业上的手段，还要带到家里来？就没想过山山看到了，会变成什么样吗？你从小到大，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屋子里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余参商背对着那一桌子的人被林风潭牵在手里，非常牢固，非常紧实，非常暖和，是坚定的被保护着的姿势。

　　徐如林，他想，有妈妈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他反握住林风潭的手，哽咽声差点没有藏好：“没事的，没事的阿姨。”他有些狼狈的半低着头，不愿让她看见眼眶里要坠出来的泪水。
　　林风潭半抱住他，柔声道：“我们上去，不理他们。”

　　徐如林受委屈的时候，一直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应吗？

　　真好啊。

　　“商商......”大概林风潭真的极少极少这样发脾气，徐如林这才反应过来要和余参商一块上去。
　　被林风潭一瞪：“跟着我们干什么，自己和你爸你姐说去！二十多岁的人了，领个人回来是让人家受委屈的吗？”

　　“不......不委屈。”余参商又微微侧头朝徐如林笑一笑，眼睛一眨，两行眼泪就不受控的下来了，幸而这个角度，只有徐如林看见了。

　　“我没事。”他咧开嘴摆摆手，悬在下颌角的泪珠随着动作落到光洁地面上，溅出破碎晶莹的花，又强调道：“真的没事，你好好说，我先和阿姨一起。”

　　原本声势迫人的餐桌上一片寂静，徐志微站起来，很懊恼的样子，推开椅子就想过来，嘴巴还未张开便被正在气头上的林风潭打断：“徐志微，我很生气，你离我远点。”说完就揽着余参商上了楼，看也不看他们了。

　　徐家果然是这位才是老大。余参商用力的吸着气猛眨了好几下眼睛，乖巧的也不再看他们，跟着林风潭上了二楼。

　　林风潭信佛，二楼尽头的房间里，供奉着一尊金佛，雅致柔和，宽敞洁净。她拉着余参商坐到蒲团上，又倒了杯茶，拍拍他的手：“他们两个太惹人讨厌了，你不要管他们，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余参商把茶杯捧在手里，压抑着自己不要再哭出来。

　　太可怕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温柔有这么大的力量，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溃不成军。

　　“吃饱了吗？我让黎姐再给你做点点心好吗？”
　　“谢谢伯母。”余参商把杯子放下，弯起眼睛笑起来：“我没事，也吃饱了。我们不下去看看吗？”

　　他问得有些犹豫，因为他自己也尚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平复。

　　“不急这一时。”林风潭安慰他：“本来今天就只是见个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常来就好。很多事，他们自己就看明白了。”
　　“以后，还可以常来吗？”余参商磕磕绊绊的开口，徐志微看他就像看仇人，他几乎做好了再勇敢一步两步一万步的准备。

　　“当然可以呀。你是阿林喜欢的人，以后这里就是你家。而且他们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对你了。你放心。”林风潭爱怜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