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如棋》禅光

8、庶人

　　赵宝茹站在不远处，对着她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好的不得了。

　　清心从府里急急忙忙跑出来，拉着赵宝娴道：“公主！皇上不会不见你的，咱们先回去吧，省的受这些小人羞辱！”

　　“你们主仆还想着翻身呐？”赵宝茹不无嘲讽的道，“别妄想了！庞统领已经入狱了！此案皇上亲审，这样的丑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板上钉钉，翻不出什么花样了！”

　　赵宝娴忽然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刀，横在脖子上，转头对官兵领头道：“我要见皇上！”

　　那领头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不至于想让我现在就死，你若不去通传，我死了你难辞其咎！”赵宝娴威胁他。

　　其实，已经到了这一步，赵琰也不在乎她的死活了吧！

　　她早就不能理解赵琰做的一些事以及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但她没别的办法，堆积失望与悲愤难以言说，一心想见到赵琰，好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怕什么！让她死吧！兴许皇兄正等着她自裁呢！”赵宝茹幽幽的道，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就在此刻，一个太监骑马率领一队宫中护卫朝这边疾驰而来，到了跟前，跳下马，对众人道：“皇上要见金城公主！即刻将人带进宫！”

　　赵宝娴微微仰头，无力地垂下手，清心连忙将刀从她手中拿走了。

　　今日的天气格外凛冽冷寒，滴水成冰。

　　在这寒彻骨的严冬，她在外面站了那么久竟毫无察觉，忘却了冷，仿佛早已和天地融为一体，化作无边无际的悲重。

　　皇宫的一切仍旧庄重辽阔，一座座宫殿犹如一头头巨大的困兽，卧在地上急于吞噬一切。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里的一砖一瓦都十分熟悉，这次进宫却忽然陌生的可怕。

　　几日不见，赵琰下巴上竟长出了青色胡茬，下眼睑也有些乌黑，面容冷峻刚毅了不少。赤色龙袍在他身上十分合贴，玉带金冠黑靴，于玉华宫前负手而立，看向她时眼神儿冷冷冰冰的。

　　“我母妃一定是被人冤枉的！”赵宝娴匆忙走到他面前，一见面便道。

　　她对他失望至极，心中的难过自不必说。

　　“此事乃朕亲自查证，人证物证俱在，庞统领也承认了，绝无半点污蔑！”赵琰沉声道。

　　他回头一挥手，示意不远处的宫人呈上所有证据。

　　赵宝娴连忙将那些审案记录都翻看了一遍，郑嬷嬷和她母妃生前身边的两个宫婢口供并无二致，还有几封惠妃和庞进私下往来的信件，年月已久，字迹纸张都泛黄了，一个托盘上放了荷包与金簪，是俩人的信物……

　　赵琰甚至还叫人去江中寻找了人证。

　　看完以后，她不住摇头，仍旧不敢相信，又恼又怒，恨声道：“我母妃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赵琰！这一切都是你栽赃陷害！怪不得前些天你旧事重提！就因为我母妃生前受宠，你母妃不讨父皇欢心，你怀恨在心，想方设法策划一切，人死了也要鞭尸方泄你心头之恨！”

　　赵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前方，不见丝毫震怒，平静的开口道：“朕念你气急之下语无伦次，不跟你计较。”

　　赵宝娴眼里的泪水霎时间汹涌而出，边哭边道：“你说过，小时候你过的不好，我过的好，你是嫉妒，我近来愈发觉得你心中阴暗，行止昏庸，不想你如此不择手段！”

　　赵琰愤怒的看向她，“朕说过，朕没有！真相就摆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肯相信？！他堂堂一个禁军统帅，是朕用刑就能使他屈服的吗？！如今庞统领人在狱中，你若是还不信，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长舒一口气，似有不忍，转头看向前方不再看她。

　　赵宝娴抬手拭了一把泪，然而泪水止也止不住。

　　她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可是心底却越来越害怕起来。

　　“宫变我为你挡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我找人演的一场戏呢？！咱们两个以往的感情统统作假是么？！”

　　她诘问的话很没道理，像是在胡搅蛮缠，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茫然，好让自己底气没那么不足。

　　赵琰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不过他仍不看她。

　　“我现在想……也许是我总劝导你惹得你心烦！即便我母妃与庞统领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捏造，你也会迫不及待的让它变成真的！对王叔们你处心积虑的打压！削弱他们势力！那些兄弟姐妹你也极力疏远防备！我以为你怕，怕他们再来夺你手中的权利！父皇驾崩后……我有时候总觉得咱们两个像是相依为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没想到……没想到我也不知不觉成了你的绊脚石！眼下你也要舍弃我了！！”

　　“朕没有。”他面如死灰，平静的出言反驳。

　　赵宝娴望着他大哭起来，心如刀绞般疼，“我父皇不是我父皇了！我母妃也不是记忆中的母妃了！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往下查，即便是真的……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重要吗？！”

　　“宝娴！这是关乎天家尊严的大事！也要给父皇一个交代！群臣百姓们都在看着，朕岂能如此自私？！”

　　“我呢？！从今以后我算什么？！”

　　赵琰仰头长叹，缓缓说道：“朕已叫人拟了旨，即日起，除去你皇室宗籍，贬为庶人，流放民间。”

　　“你当真要这样狠心？！”

　　赵琰不语。

　　“好！好！是我太傻了……”赵宝娴缓了一口气，骤然发觉自己很冷很冷，像被刺骨寒意浸透了一般，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栗，摇摇欲坠。

　　他既是下了决心，这件事终究无法挽回了。

　　这件事翻不过天，而他就是天。

　　她也不想去见庞进，那个所谓的‘生父’，不管是出于逃避，还是害怕……

　　赵宝娴转了身，沿着台阶朝下走，每走一步都像在被凌迟。

　　怪不得得以在皇位上坐的安稳，有些人是天生的薄情寡性，心无负累。

　　大概从前跟他站在一边，觉得他做的都没错，现在轮到自己了，她又认为他冷血无情。

　　从现在起，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在宫阶的最后，赵宝娴看到了皇后，皇后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举伞的宫女，两人都望过来。她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粒子，地面还未被淋湿。

　　皇后看她时面上带着关心和担忧。

　　“金城公主。”皇后上前两步，站在了她面前，那把伞便也撑在了赵宝娴的头上。

　　赵宝娴向她行了礼。

　　“我以为……”皇后朝最上面赵琰的身影远远的一望，迟疑一下，又把要说的话咽下了，想了想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一日，皇上他……竟然会这样对你。”

　　“我也从未想过。”

　　“那……那公主以后如何打算？”皇后微微叹息。

　　“不知道。不过，你不必再守着他了，他太固执了，不肯接纳你，我劝了也没用。我若是你，会想办法离开皇宫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完，她继续朝前走去。

　　玉华宫里。

　　赵琰摔了所有能摔的一切，地上数不尽的花瓶杯盏碎片，铜炉里洒出的香灰，破碎的几道纱帐，泼地的茶水，滚落在四处的点心，椅凳皆翻倒在地。

　　他颓丧的躺在床上，四肢大大伸展开来，体内烧不尽的野火左冲右撞，胸口撕心裂肺的疼。

　　过了片刻，赵琰蜷缩起身体，将头埋在被子里呜咽痛哭出声。

　　薛公公悄悄走进内殿，手中拿着个一尺见长的红匣子，匣子里装的是赵琰之前亲自写的请柬，写时他曾嘱咐，一旦下雪，立刻送往金城公主府上，邀她来宫中一同赏梅。

　　外面雪渐渐下的大了，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薛公公掀着帷帐往里瞧了瞧，心想，这请柬如今是无处可送了，于是便默默退下了。

　　……

　　当赵宝娴是拥有无上荣宠的金城公主的时候，朝中权贵们争相与公主府结交往来，门庭若市，许多人想方设法的攀附巴结她。

　　一旦她什么都不是了，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

　　公主府被收，里面一根针也带不走，大门被贴了封条，奴仆财物尽归朝廷。

　　出府的时候只有侍婢清心跟着她。倒不是朝廷善心大发给她留了个丫鬟，而是在公主府被查抄的时候，清心拿出平日赵宝娴赏的钱为自己赎脱了奴籍。

　　清心有了自由之身，却仍想跟着赵宝娴，说是要报恩，赵宝娴也就随她去了。

　　那日的大雪纷纷扬扬，出了城以后，幸好离城不远处有个青莲寺，寺里的静慈师太是个与世无争的慈悲人，可以暂且栖身，俩人便艰难的走着投奔去了。

　　在寺里白吃白喝白住心里过意不去，赵宝娴和清心便帮着寺里的姑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方说挑水，浇菜，缝补，烧火，做饭，等等。

　　清心从附近的村子里不知是捡的还是借的，找了两身破旧的裙裳来，补了补，缝了缝，洗洗干净，以好让两人有个替换的穿。

　　住了七八来天，俩人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村野女子了。

　　静慈师太知道了赵宝娴会弹琴，偶尔也会请她过去，看一看琴谱，谈一谈琴曲。

　　当初来青莲寺投宿，几乎是半夜时分，她们俩蓬头乱发，全身泥，冻得全身僵硬，狼狈至极。

　　那时别人看不出她曾是个公主，以后就更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