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奇》横刀立马

5、5

　　涂浩几乎一夜没怎么睡，直到在座位上坐下，脑子都还有点浑。

　　所以当听到身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什么的时候，好几秒内，他都以为只是个错觉。

　　“你有要交的么？作业。”

　　声音又轻又细，跟蚊子叫没什么区别。

　　涂浩手拄着头，微抬起眉，偏过了脸。

　　四目相对。

　　“你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在对方平静无波的注视下问。

　　许招娣微垂下眼睫，重复了遍。“你有要交的作业吗。”
　　然后目光微移，瞥向了对方出溜在抽屉外面的书包口袋——软塌塌一片，很明显，没装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涂浩又问了一遍，这次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仔细听，似乎还有丝笑意蕴藏里面。
　　说不清，道不明。

　　许招娣没再出声，也觉得自己有点多此一问。便提起笔，将核对出来缺交的人员名字写上，随后在每一科后添上了“涂”字。

　　此后再无交流。

　　十分钟后，年级主任进了教室，一块儿来的还有副校长，两人在教室转了圈，凑到讲台旁边同刘岚低声交谈起来。
　　没聊几句，广播忽然响起。
　　校长又开始讲话。

　　刘岚站在两位领导身侧，面目严肃，眼睛随着广播中的话音在教室各个角落转动。最后落在第四组第一排的靠窗处。
　　校领导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也一直没走，直到广播结束，才冲刘岚点点头，稍作示意后离开。

　　讲话内容其实很简单，十分钟不到。
　　刘岚又稍微拎了拎重点，两个：评星，校庆。

　　省里初批四星级高中评选的名单下来，八中作为市重点，视察的排名也靠前，算下来，总共也就剩两个月不到一点的时间。
　　八中对此次的评级势在必得，而之所以格外重视，是因为其还关乎到年底的另一件大事——九十周年校庆。

　　学校有意将两桩喜事办成一件，让前者作为后者贺礼，其重要程度立马翻了一番。

　　既然是庆典，自然也就少不了各项文娱工作的准备，歌舞排练，校景修缮，以及最基础的板报海报及教室布置等。

　　这些事情其实学生内部早有风声，今天正式通报，也就等于正式通知全体师生，要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了。

　　“接下来两个月，除了学习，就这两件事是重中之重，希望大家全力配合，听从安排，遵守纪律，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和面貌迎接我们的审核，以及校庆。”

　　刘岚在台上做了总结。
　　随后话锋一转，直接点名：“涂浩，把我刚刚说的重复一遍。”

　　全班的视线立刻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两秒，涂浩晃晃悠悠站起来，声音慵懒。

　　“……全力配合，遵守纪律，听从安排。”

　　……
　　短暂的寂静。

　　“坐下。”过了几秒，刘岚抽回视线，“要点就是这十二个字，希望所有人都谨记。特别是咱们班某几个人，我就不一一点名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谁非要在这期间弄出点什么事来，”说着拎起讲台上的书，轻轻一摔，“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都明白了吗？”
　　“明……白……”下面齐声答。

　　“好了，继续早读。”

　　校内的气氛很快就不一样了，跟昨晚在站台听到的议论一样，周妙娟作为班里的宣传委员，很快也被分派了海报及板报任务。

　　中午坐在食堂，周妙娟眉毛都快扭到了一起，“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一连三声，可见她对这项任务的不满。

　　许招娣笑着看对方坐在对面牢骚抱怨，安慰：“别着急。”
　　“怎么不急，听刘岚的意思，恨不得以后周末都最好要抽时间来学校搞这些东西，说不然可能会来不及。”
　　许招娣有些惊讶，“不是还早？两个月呢。”
　　“不早了好吧……”周妙娟哭丧着脸，“老刘说这次的板报不同于以前那些，要特别特别认真地对待，最好还要有点设计感和新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出出就敷衍了事。”说着一撇嘴：“搞不好要返工也有可能……”
　　许招娣点头。

　　“主要是压力好大啊……平时课业那么忙……我又不像你，作业刷刷地，随便写写就写完了……哎哟，头疼。”

　　“……那到时候我帮你抄吧，板报上的字。”许招娣见她一脸痛苦，心下了然，微微一笑后主动提议。
　　“好。”周妙娟立刻直起身来，笑意盎然：“小许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许招娣莞尔。
　　“嗨呀……这下我可放心多了，你主意也多，再加上陈琦，我心里就有底了。”

　　话间，几个女生从桌边路过。

　　“嗐嗐，快看。”周妙娟注意力立马被转移。
　　许招娣顺着对方视线看过去。
　　“看到没，走中间那个女生，高马尾那个。”
　　许招娣：“嗯。”
　　“陆，淼，淼。”周妙娟做着口型，小声道。
　　许招娣又看去一眼，没多大反应：“……嗯。”
　　“欸，就我跟你说的昨天跟三班谢佳瑶吵架的那个！”周妙娟见状，赶紧伸手在许招娣手背上拍了一下，着重强调：“……前，女，友。想起来没？”

　　“嗯。”许招娣点头，“想起来了。”说着一顿，“挺漂亮。”
　　周妙娟撇嘴，“那肯定，不漂亮也不能被那谁给看上啊。”
　　许招娣看她那一脸批/斗的表情，心里不由有点好笑。

　　“哎对了，还没问你，怎么样啊你俩坐一起。那谁没惹你吧？”
　　话题又回到原点。

　　“……没有。”
　　“那就好。”周妙娟松口气，神神秘秘又道：“我听陈琦说他脾气貌似还不大好，哎我跟你说啊，你可千万别跟他起冲突，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可吃不消人家一根手指头。”
　　“……”
　　“别笑！我认真的，听到没有？”
　　“好。”许招娣颔首，“我知道了。”

　　但周妙娟这次却真的是多虑了。

　　冲突，那起码也要建立在有交流的基础上，目前的她与涂浩，别说交流，哪怕连眼神都鲜少有机会对上。

　　调整位置到现在，除去早上关于作业的对话，许招娣从涂浩处唯一接收到的信息，便只有两个字：让下。

　　然后就是许招娣起身，对方出去。许招娣起身，对方进来。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两天后，许招娣因不堪涂浩课间的频繁出入，在第三天早晨对方没到校之前，主动擅自给两人换了位置——她靠里，涂浩靠外。
　　从此之后，就连“让下”这两个字出现的机会也被彻底消除。

　　周五晚上，八中门口的氛围明显比往日更欢愉几分。

　　人来车往的小巷里，邹瑜忍不住爆笑：“我靠，这难道就是来自学霸的制裁？”
　　涂浩凉凉看他一眼。

　　“你看不出来？人家这明摆着是嫌你烦，想着法儿的在躲你。”
　　“……”涂浩冷笑一声。
　　“哎这倒是有点稀奇啊，”说着撞了一下涂浩肩膀，“难得，美男计失灵了。”

　　邹瑜笑得不行。

　　他也是放学去第一桌喊涂浩一起走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换了个座儿，奇异的是，对于许招娣的这一举动，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判断，竟不是对方对涂浩的讨好，而更像是一种隐隐的回避。

　　这可能跟对方天生一张冷漠厌世脸有关，反正从周二调整座位起到现在，他就没在许招娣脸上见到过除面无表情外的第二种表情。
　　邹瑜这样想。

　　涂浩倒没什么感觉，他对别人的事向来少有感觉，在他看来，许招娣早上突然一声不吭地换了座位，纯粹只是因为她想坐里面。既然她想坐，于自己而言也没什么影响，那让她坐就是。
　　直到此刻邹瑜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却还是觉得很可笑。

　　“你娘们？”
　　“？”
　　“这么点屁事也能产生这么多联想？”
　　“？？”
　　“走了，赶紧，我约了王帅他们九点火锅。”
　　“……”

　　夜色茫茫，这一顿，又是吃到将近深夜。
　　王帅另外喊了几个职高的朋友，其间自然也包括最近正缠涂浩缠的紧的程婷。

　　一包厢的人不算少，满满当当，差不多八九个。

　　哄闹中，涂浩有些意兴阑珊，中途就歪到了沙发上，程婷来闹过几次，见对方皆微阖着眼没什么反应，便又回桌上去了。

　　临近十一点半，紧贴大腿处的裤子口袋忽然一震，涂浩混沌的意识稍微清醒，抬手将手机摸了出来。
　　是条短信，发信人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他盯着看了两秒，解锁屏幕点了进去。

　　“浩浩，记得明天不要出去，把时间空出来，妈妈去看你。”

　　涂浩盯着一行字看了会儿，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几分钟后，像是终于按捺不住，默然从沙发上站起来，避到了外间。

　　“哎浩子呢？咋又不见影了？”有人发现后问。
　　“你们继续，我出去看看。”邹瑜起身。

　　包间外的大堂内零星坐了几桌，多是出来宵夜的大老爷们，邹瑜在店内环视一圈，没看见人，便习以为常地走向了店门外。

　　帘子掀开，涂浩果然正蹲在门口。

　　“怎么了这是？吃一半又跑了。”
　　邹瑜在他旁边蹲下，顺势摸出包烟来：“干嘛，心情又不爽了？”

　　“抽么？”
　　对方沉默。
　　邹瑜于是收回手，径自抖出一根来。
　　“说说？又有啥心事？”
　　“……”
　　邹瑜斜眼看他，等了会儿，突然搡了对方一把，“嘿，我说你跟这装什么忧郁呢？林黛玉啊？还说我娘们，赶紧的，有事儿就说。”

　　“没事。”
　　还是这句。

　　邹瑜举烟的手一顿，紧跟着瞟了眼涂浩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心里约莫有了数——估摸着又是跟家里那位有关，便也不再吭声。
　　毕竟是真的爱莫能助。

　　程婷这时候也跟了出来，娇软的声音听的人汗毛直竖。
　　“干嘛呀你俩这是……”
　　“嘶——”邹瑜摸了把自己的手臂。
　　“你就不能正常点讲话。”

　　程婷喝了点果酒，虽没什么度数，被里面火锅的热气一蒸，还是有些上头。
　　一上头，胆子就跟着大了不少。
　　“不能。”她白了邹瑜一眼，近似娇嗔道。

　　说着也在涂浩身边坐下来，借着酒意拨开了对方搭在膝盖上的手，随后软软地往对方腿上倒，半倚到了涂浩怀中。
　　“一会儿散场了你们回家不？王帅他们说还想去新城路上唱歌。”
　　说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住低垂着视线的涂浩。
　　“涂浩，你去不去？”

　　邹瑜在一旁看着。
　　……这丫头又撞枪口上了。

　　“不去。”果然，涂浩拒绝的异常干脆，说完也不管人还在腿上歪着，直接站起来就往台阶下走。

　　“哎哎，这就撤了？不跟里面打声招呼？”邹瑜追上去。

　　“不了。”一顿想起什么，从包里摸出张卡，扔给邹瑜。
　　“你再陪他们吃会儿，结束了就刷这张卡。我请客。”
　　“……”邹瑜无语，

　　“我操。我真特么……”想骂却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眼看着对方说完真就要走，只得问：“行行，你走，那密码呢？密码总得告诉我吧。”
　　“680316。”

　　涂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邹瑜站在店门口目送了会儿，返身往店里去。
　　程婷跟在后面，心有不甘，犹豫了会儿，出声将前面的身影叫住。
　　“……喂，”
　　邹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那什么，涂浩他真跟你们学校的那个女的分了？王帅那小子不会在诓我吧？”
　　邹瑜瞅她一眼，笑起来，“啊，分了，没诓你。”
　　“那怎么还每次都对我爱搭不理的……我都这么……这么地……。”
　　邹瑜又笑，没答话。
　　程婷瞪他一会，突然有些丧气，嘀咕，“那他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啊……”说着不满地嘟哝，“之前王帅说喜欢性感的，我身材这也不赖吧，怎么也没见他有多感兴趣……”

　　邹瑜：“……”

　　程婷见他不吭声，又凑近一点，“哎？你知道不？他喜欢什么样儿的？”

　　邹瑜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避了避，耸耸肩，神色透出股戏谑。
　　“……也不一定。这种事说到底还得看心情。”
　　“？”
　　邹瑜睇着对方，满嘴跑火车：“依我对浩子的了解，他这人没个定性，也许一三五还喜欢性感的，二四六就改清纯的了，还剩的那一天没准取向都不一样了。”
　　说着收起脸上笑容，一本正经地给对方鼓劲：“你就撞吧，再坚持坚持，保持眼下的路线不要动，说不定哪天浩子就看上你这款的了，那你不就撞上了。”

　　“……”

　　程婷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立马给了对方两脚。
　　两人笑闹着往楼上去，很快声音淹没在楼道里。

　　但其实邹瑜的这番揶揄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他自小跟涂浩混在一起，自觉对对方的脾性还算了解，在他看来，对方性格的转变，是在即将升初二的那个夏天。在那之前，涂浩整个人虽然同样皮闹，整个人的状态却是向上的。成绩优异，爱好广泛，阳光积极，再加上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好脸，导致只要两人在外面闯了祸，成绩差的邹瑜总是替他背锅的那个。

　　然而一个暑假过来，一切都变了。

　　就像是中了邪，对方的精气神陡然消失不见，整个人也变得异常阴郁。不学习不听课还都是小事，渐渐的，邹瑜发现他的社交圈开始扩大，总有些陌生面孔出现在他身边，起初是别的学校的，后来就什么地方的都有。
　　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但你真要说他在这个圈子里混的有多起劲吧，倒也不是。起码据邹瑜观察，对方与其说是这群人中的一份子，到不如说更像是个人形提款机。
　　毕竟还都是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兜里没几个子。
　　涂浩出手阔绰，嘴里也从来没有什么闲话，只要有他在的场子，基本都不太需要操心钱的事，久而久之，一声浩哥便也算声名远播了。
　　再加上长得帅，身边的女生甚至比从前做良民的时候还要多。

　　可诚如邹瑜所说，这么多女生，来了去去了来，涂浩却似乎从没有什么偏好。
　　不仅没偏好，对于接连不断犹如过江之卿的“对象”，还没承诺，没甜言蜜语，甚至连个像样的约会都没。
　　“马子”、“女友”这些字眼，对方向来既不应承，也不否认，换句话说，倘若你哪天觉得自己能算是他女朋友了，那就是了，倘若哪天又突然觉得不算了，那也就不是了。

　　随意至此，就好像是路边的一滩烂泥，只要有兴致，谁都能上去踩两脚。
　　可同时，却也是任谁去踩，这滩软烂的泥，都永远是那么的毫无形状，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