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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中茅屋 ...


  •   伏暑时节,即便是山中古树遮天,绿草茵茵,也难消酷热暑意。

      山中最清凉的所在,乃是石涯下一口潭。潭上有整条白涧,由上至下贯落,素练飞鸿一般,到潭口激起万千水瀑,冰凉至极。

      那瀑口白色水花激涌不绝,半晌,水里翻起一个人来。

      碧波曼回,寒潭幽深。那人从水里跃起,周身肌肤润着水泽,腰背上一头乌发水淋淋地贴住,把腰间最窄处的收势勾了个一清二楚。
      若单看这腰背,实在引人遐思。

      只是当这人回转过身,浑身光溜,腿间物事一言难尽地荡了一荡——
      是个实打实的臭男人无误了。

      少年抱了潭边石头上的衣服,并不穿上,只将衣服挟在腋下,又随意趿了草鞋,往山上走。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轻盈至极,皮肤又净白,远远看去,绿浪里一尾白鱼般穿梭不停,颇有缥缈蓬莱,仙乡来客之感。

      山中精怪,旁伺围观,咄咄作语。

      少年目不直视,走路依然很快。他年纪不大,身段削薄,仿似鹤势的优雅,下脚触地,却是蜻蜓点水的派头,一触即发,一掠而过。这样走路是相当费功夫的,周身的力掐在脚尖,不能大收大放,踏石,踏泥,踏花,踏叶,履地各异,不一样的力道,却走出一致的精巧。

      如此走路,近乎无声,显得来自林中的,嘈嘈切切之声更清晰了。

      少年走了一小程,身上的水渍已干了大半。他依旧不穿衣服,只换了个动作。把衣裤甩在肩头上,舌尖抵着上颚,轻轻地发出哨声。

      他怡然自得,脸上甚至透出两分笑意,直到有什么东西破空儿而来。

      他脸颊一侧,一块小石子嗖地一声,几乎擦着脸过去。他拧身一避,再抬眼,只见树上一只小猴,毛还没长全,爪子里握着几颗小石子,见他发现了,扭起屁股转身就要逃。

      少年眼神一沉,抓起肩头的裤带,破空就抽。

      小猴惨叫一声,也不知那裤带如何动作,竟长了眼似的,缠着小猴的尾巴,甩一个重锤一般,狠狠将小猴砸在地上。

      小猴惨叫连连,少年并不消气,矮下身将那猴提起来,一人一猴对视片刻,少年嗤了一声:“在这山上,老头也就算了,我敬他是个老不死,你是个什么玩意,也敢放肆?”

      言罢,像是失去兴趣一样,冷哼一声,手中力道收紧。

      那小猴被他提在手里,喉口受扼,勉力嗷嗷叫个不停,手舞足蹈,爪中石子掉了一地,仍不服输,凶性被激了出来,探爪就往少年身上挠。

      少年面无表情,指间稍错,两指扣着小猴喉骨,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喉骨轻微的喀嚓声几不可闻……

      一只母猴远远奔来,凄厉一叫,拦到少年面前,抓耳挠腮,两手向上合掌,哭求不已。
      少年无动于衷,一双眼黑珍珠一样,不错眼盯着母猴。

      这母猴被他瞧着,几乎汗毛倒立,却也顾不得其他,竟捉了旁边一根木枝,在泥地上画了数笔。山中生物,开了灵智后本就聪慧,此山邻近又有几处凡人村落,想是耳濡目染,这母猴一笔一划,歪歪扭扭,竟是写的三个字——
      老不死。

      少年目光低垂,落在母猴画画的泥地上,唇角斜斜一挑,似乎品味了片刻,随后手劲儿一松,抛片薄纸似的,将手中猴崽抛了下来。

      猴崽落入母猴怀里,死生之际走了一遭,惊恐万状地注视着他。
      只见少年秀美的下颌一扬,却是冲着母猴的,“算你识相,去。”

      母猴护着小猴崽去了,一边攀过枝桠,离了好远,才敢压低了声音敦敦教导小崽子——

      那是山上老头的疯徒弟,炎夏最爱遛鸟,以及听人骂他师父。

      这样一个公映唧唧的疯子,平素最是记仇,你以后切忌不要惹他。

      *
      少年步伐轻快,明明行走山野,却如同乘风踏浪,没有多久的功夫,就从山脚,到了山上的茅草屋。

      茅草屋敷衍搭就,明明挺过了十数年飘摇风雨,却还是那个一戳就倒般的死样子。

      少年已不吹哨了,嘴里闲闲叼着根芦苇,看着屋顶的黄栌草,大喇喇地跨进了门。

      一进门,目光跟屋内的人不期而遇,碰了一碰,他神色一窒,脸色不大好。
      屋内端坐的老头看着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再缓缓吐出:“轻涯,你来。”

      唤作轻涯的少年木桩子一样戳在门边,并不动,单拿一双眼睛看人。他浑身上下未着寸缕,神情倒是坦坦荡荡,毫无败坏世俗的廉耻之心,一双眼睛非常黑,黑得几乎有些异样了,那双眼定定视人,有种透不进光的,呆若木鸡的感觉。

      “为师还没死,就叫不动你了?”老头冷下声音。
      “你必定又要打我,”谢轻涯往后避了一步,朗声道。

      老头凝噎,艰难呼吸,半晌承诺道:“我不打你,你过来。”

      谢轻涯半信半疑,磨磨蹭蹭挨到老头身边。人是过来了,两只长腿警惕地略弯膝盖,时刻预备着弹射出去,远离老头的魔掌。

      谁知今日的老头倒很温和:“你先穿好衣服。”

      这老头性如火炭,一点起来就噼里啪啦,今日不知道哪阵妖风,将他刮得这么和蔼可亲。不打不骂不说,甚至还饶有耐心地伸手,替他抚平了衣褶:“以后都要好好穿衣服。”

      谢轻涯于是道:“你被人夺舍了?”

      一听这话,老头眉头青筋攒出来两根,硬生生压回去,好言好语问他道,“还记不记得,为师教过你的,这世上问天买卦,勘测道机,求取仙缘的,有几大门派?”

      老头难得温柔,谢轻涯放松下来,挠了挠腿上的蚊子包,嫌站着累,干脆盘腿在老头膝边坐了下来:“画画的,种花的,做梦的,偷听闲话的……”

      他这样歪着头,神情罕见的规矩,又生得丹唇皓齿,颜色秾丽,仿佛一尊人形花瓶。
      老头胸口急剧起伏,恨铁不成钢:“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谢轻涯微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挪到老头身上,眨了两眨,“还有……”

      他语气踟蹰,老头倒看见几分希望来,疑心自己死前能看见这傻子开窍,于是打点起毕生的耐心,轻声问道:“还有什么?”

      谢轻涯移开身体,把乌发蓬乱的一颗脑袋从老头身边挪远点:“还有……装神弄鬼的。”
      老头浑身剧颤,一边咳一边道:“无用,无用啊!”

      一连十数个无用,声音从激昂到微弱,到了后面,几乎听不清楚了。

      谢轻涯盘腿坐着,腿上蚊子包愈发痒起来,他伸手又挠两下,把皮抓破了,神情透出两分烦躁,正要从地上起来。

      蓦地,感觉头上被揉了两下,是老头的手。

      “谢轻涯,我养了你十六年,”老头的声音平静而苍老,“你资质驽钝,冥顽不灵,教而不化,是个最最下等命盘。”

      “罢了,罢了。”

      老头枯爪似的手抓在他衣襟上,攥得很紧,一字一句道:“你往南去,太南有海,名唤髓清,海中出水百丈者,乃仙门宝鸾台。你碌碌无为,道法技艺无一精通,十六年了,我就是养只猴子都比你懂事出色。”

      老头叹无可叹,目光上上下下将他刮了遍:“单一张脸好使,就去宝鸾台那颜狗堆里吃软饭吧。”

      谢轻涯沉默不语,老头似有几分不甘:“我要死了,你有什么话说?”

      谢轻涯偏头,目色懵懂,半晌,那黑眼睛才灼灼亮了下:“你私房钱藏哪里了?”
      “哈哈哈哈……”老头狂笑数声,“命也,命也!”

      狂笑声暴起,惊雷一般滚过,笑声之中,老头最后看了谢轻涯一眼,把一只符鹤摊在自己掌心。

      符鹤黄红相间,清鸣一声,从苍老的手掌中振翅而起,扑腾着飞到谢轻涯身边,在他微凉的面颊上啄了啄。

      谢轻涯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把那只小鹤揪下来,再抬头一看,老头双眼紧闭,已然没了气息。
      谢轻涯逗弄小鹤的动作停下。

      他凝视老头枯槁面容片刻,忽而伸手,在老头面上抚了抚,拔下来老头几根白须,掖进随身的荷包里,把那只符鹤也捉着塞进去。

      他立起来,目光在屋里盘旋。

      茅草屋外边破得仿佛随时要塌,里边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锅碗瓢盘一应俱全。
      谢轻涯捡了块包袱皮,把自己常用的大红木碗,外带一柄铜调羹放好。又看见柜上剩了半包的茶叶,也放进去,一起裹好。

      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老头身上,于是走近,弯腰把老头背起,拿根草绳,把人在自己身上牢牢捆住。

      老头一把骨头都陈了,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他背在身上,颇感不大真实。
      老头的长须擦在他脖后,碰得挺痒,他侧过脸,低声叫了句:“老头?”

      他耐着性子,换了个腔调:“师父?”
      全无回应。

      心里波澜般起了又伏,他品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半天了,自言自语道:“老不死的,怎么还真死了。”

      他面色苦恼:“火葬还是土葬,说清楚再死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咩咩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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