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池津

1、琴歌

　　我的名字叫琴歌，是师父的徒弟，或者说，是花间谷主的徒弟。
　　年至十四的我，至今仍旧不知师父姓甚名谁。
　　我的名字虽然唤作琴歌，但我却不懂抚琴，师父亦不许我碰琴，这辈子都不允。师父说我一旦碰了琴，将会失尽我浑身的武学修为。
　　这话我翻尽了藏书阁也找不到半分依据，亦不知是真是假，但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而言之，哪怕我再怎么好奇，亦不可能冒着失尽武学修为的危险，去验证他这话的真假。因此，我自小见了师父弄琴便会远远地躲开，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一样。
　　我自小便在这花间谷长大，与师父相依为命。这十四年间，我只有十岁那年曾随师父出谷远游，那一年里，我和师父看遍人间疾苦，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懂得原来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人心叵测。
　　花间谷里，终年山雾萦绕不绝。悬崖峭壁之下，有一座广殿，因为我想不到好的名字，便暂且将它唤作无名殿。无名殿气势恢宏，院落森森，冷寂无声。殿内分为前院、中庭与后花园，东边侧殿有药房，西边则是我最喜爱的藏书阁。
　　记忆之中，每每月圆之夜，师父便会坐在藏书阁前的石阶上，手执一支清箫，静静地吹上一曲箫乐，箫声冷然如水，悠远深旷。
　　山谷中长着各种奇花异草，亦有茂密的山林，以及通灵的禽鸟，师父告诉我，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叶，皆可入药，而一禽一鸟皆可与我通灵。
　　自远游回来之后，我曾经惊奇于这里的一切都与外面的不太相同，也包括我自己。在花间谷里，虽然我也会吃东西也会睡觉，但我却感觉不到自己会饱或者会饿，更不会眼困。我可以用一朵花变出一颗五彩斑斓的小石头，再把小石头变成大黄或者小花的样子。
　　然而我在外面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我吃多了东西会觉得饱，不吃会觉得饿。我采来再多再美的花，亦变不成一颗小石子，更变不出像大黄、小花那般可爱的动物。
　　更令我疑惑的是，花间谷里从来没有外人能够误闯进来，我曾经追问师父这是为何。师父说因为这里是属于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才能来去自如，这个地方受到天神的庇护，因此与外面的俗世并不一样，还告诫我不要随便带外面的人进来。
　　我向来不喜欢麻烦，因此并不作更深的追究。
　　师父传授我武功，教我读书识字。十多年来，我苦心钻研百花剑法，终于在两个月前步入了剑法的最高之境。
　　可惜那一天师父却永远地离我而去。
　　师父临终前跟我说：“琴歌，师父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你这一生，注定要为另一个人而活，你要拼尽全力去护他周全，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我不解地问：“那个人是谁？我又为何要以命相护？”
　　师父颓然长叹：“他是天元皇朝的六殿下墨轻岚，因为，这是我们亏欠他们家的。”
　　至于是如何亏欠的，师父并不愿意告知于我。
　　那天夜里，师父入睡之后，便溘然长逝，再也没有醒来。我把他埋葬在那一片终年盛开的桃花林里，立了一个无字碑。
　　我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难受，因为师父以前不止一次地说过：若有一天他离我而去，定是为了更好的轮回，让我不必为之伤怀。我拿来藏书阁里的经文，跪在无字碑前，照着书本上的文字，为他诵读了一夜经文。
　　翌日，我背着一个包袱，提上我的百花剑，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离开花间谷。
　　当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我看着前方远处那一片群山，盘旋环绕，气势雄浑壮观，霎那间我的心中隐约有云海翻涌。
　　要去天元皇朝的帝都天晟城，我必须取道青阳小国，越过两国的边境，才能进入天元皇朝的领地。说起来我的运气真不好，也许出谷之前我应该去藏书阁翻一下黄历，选个黄道吉日再启程。
　　远行那一年，师父曾经说过：江湖之中，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以为世间所有人都如同我这般善良友好又单纯。
　　出门不到三日，我便遇到了麻烦。
　　我越过青阳的国境，正在前往天元皇朝边陲的上临镇。途中碰到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地说她想找个地方解手，便让我帮她照看一下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我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可是过了两刻钟，她还未回来。
　　前面隐约传来官兵扬鞭开道的声响，途中的百姓纷纷闪避。
　　官兵们将我围住，他们查看了那包袱之后，硬说我是敌国细作，也不听我的解释，旋即便将我押去了传闻之中的大牢。
　　我本来是想反抗的，但是他们人多，还有武器在手，我的腿脚再快亦跑不过离弦的箭。所以我任由他们把我带走，待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左右我还是有办法能逃出来。
　　黄昏之际，我的百花剑和包袱被他们没收了去，人也被他们毫不客气地关进了地牢。
　　地牢里阴阴森森，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两旁的牢房，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看到狱卒押着我走进来，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的绝望地咆哮着，有的犹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有的眼神呆滞木讷，有的愤怒怨恨，咒骂不断……唯独这一间牢房里，关着的那个人神色冷静，目光平和，拖着一副沉重的脚链走到角落蹲坐下来，眉眼间隐隐有凝重之色。
　　狱卒打开了那扇牢房的门，将我推了进去。那人有几分惊讶，抬头看向我，目光之中带着几分防备和探究。
　　我笑着对狱卒道一声谢，不枉我把随身而带的玉佩给了他。师父生前曾说，世间之人，大抵贪财好利，若是有求于他人，可用财贿之，或以利诱之。
　　师父果然没有欺骗我。
　　这间牢房的环境，相对干净整洁。重点是，牢房里关着的这个人不吵不闹，省了我好多麻烦。
　　我这才得闲蹲下来仔细地打量他。这人眉眼深邃，鼻梁英挺，肤色微黑，整张脸看上去，倒也还算顺眼。可是跟师父相比，那就差得远了。
　　“我叫琴歌，你呢？”我顺手拿起一根草杆，在地上写写画画，我画了那只爱吃鱼的小花。小花是一只肉嘟嘟的猫，这次我出来之所以没有把它带上，是因为我并不想每天都抓鱼给它吃。
　　我等了半晌，也没听到那人回答，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好奇地打量着我。
　　倒是旁边牢房里有个犯人开口与我说了话，但他的语气很不友善。
　　那人神色冷峻地质问我：“你这女娃究竟是什么人？你来这里有何目的？”
　　我转过脸，抬眸去看他，只见他的囚服已经破败不堪，满身血痕，蓬头垢面的十分狼狈。
　　我语气淡淡，告诉他说：“我是被人抓进来的。”
　　他冷哼一声，明显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亦懒得再解释，不过我对他的话倒是好奇得很。我走到侧边蹲下来，扶着牢房的铁栏，凑近他的脸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女娃？”
　　他怔忡片刻，那双黑亮的眸子分明闪过几丝讶异，之后，低下头来看我脚上的鞋。
　　我摇了摇头叹一声气，鞋子太小了，鞋面上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一颗小珍珠。这犯人比起那些鼠目寸光的狱卒要聪明多了。若是那些狱卒眼神明亮一点，便不会把我与男囚关押在一起，若是他们识货一点，定然不会收下那个玉佩就算作罢，师父说，我这鞋子的珍珠，才是价值连城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