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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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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眼神定定地看着面前那个高大背影,皱了皱眉。
那时云天青的身体实在已很差,御剑长途飞行,便有些承受不了。两人一路向东飞,终于还是降落在一个荒僻小村,落脚歇息。
村子之中只有一家小酒店,云天青在客栈咯血,笑嘻嘻催剑灵替他打酒。
“酒能御寒,你不晓得么?要一斤烧刀子,优劣都无妨。”
那人啰嗦了几句,懒洋洋把一口腥咸吐在门外,又着意叮嘱道:“对了,告诉老板,钱可多付,只是不要掺水。”
然而羲和来到卖酒的地方,却只见到那个高大的红发男子,独自一个坐在幽暗角落里。烛火轻爆,他不言不动,只是守着面前两大坛酒,任凭昏黄火光在他英俊冷悍面容上投下深重阴影。
店家看着他,又看看那守酒坛的客人,两手一摊,“对不住,酒,今日都卖完了。”
卖完了?
剑灵心中一惊,有些进退不能。酒没有了,可是云天青却想喝。非但想喝,那人还说,酒可以御寒。
夜风甚急,砰地一声吹开木板门,吹得羲和血烈衣衫和那名男子遮住下颌的粗糙布巾都飘动不已。可是那人仍旧不动,羲和也仍旧不离开。
半晌,那名外貌悍野冷酷的人终是稍稍以眼光瞥了瞥门外,羲和才惊觉,有个身穿灰色粗布长衫、藏蓝腰带的人影,蹒跚走来。
——其实只是因为他在卖酒的地方耽搁地实在太久了,云天青耐不住寂寞,巴巴地找了过来。
于是小酒家的昏黄灯火中,从三个人,变成四个人。
“酒……没了。”
剑灵直直看着云天青,语气平板干涩,好像做砸了天大的事,天青叹了口气。
角落里高大男子连眼睛也没有抬,羲和忽然听到一把低沉浑厚的声音,平静说道:
“是不掺水的烧刀子,优劣不知,你来么。”
那人有一头色泽如燃烧火焰的红色头发,即使灯光昏沉也夜里,也令人一见不忘。
云天青是从来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的人,当下上前去,一掌破开一坛酒。
男子沉默提起酒坛,淅淅沥沥斟满两个酒碗,他手极稳,眼极准,恰恰斟到十分满,碗中微浑酒水颤动,只是不溢。
两人便似多年相识一般,双双举碗,一饮而尽。
饮下的反应,也极相似的。酒家和红衣的剑灵双双皱了眉头,看着这两名男子,一个潇洒,一个强悍,一碗烈酒落喉,双双伏案剧烈咳嗽不止。
云天青一叹,“这酒……果然还是剑一样锋利,喉咙似是给它割裂了。”
红发男子擦拭着嘴角,“你来此处何干?”
“……从前在等人,如今,在找人。你呢?”
“从前在找人,如今,在等人。”
“重楼……重楼?”
一个瘦小伶俐的青年推门而入之时,恰恰与二人擦肩而过。
景天有些诧异地回头望了云天青与羲和很久。他看得出,这二人一个是逆天复生,另一个……
昔日的魔尊在房内唤他,“景天,这里是没掺水的烧刀子,优劣……不知。”
——其实重楼一点也不懂酒。
景天心里想。
这么多年,或许他还是只懂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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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尺八,通体透碧,吹口两点朱砂。唉,这朱砂沁斑恐怕不妥,倒是还要——咔嚓。”
云天青举起一只手,对这桌上价值连城的一管箫做斩首状,玄霄吸了一口气,闭眼皱眉。
“师兄你是不是怪我焚琴煮鹤?”
转手握住那管精巧的碧玉箫,云天青笑嘻嘻地看向那名青年。
“……”玄霄一手抚上眉心,“看到这么巧夺天工的造物要生生给你毁掉,就算是我,也会觉得可惜。”
“唉,师兄你这等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何况惯常怜香惜玉如云天青者。”
散发的青年悠然在凳子上坐了,“宗炼长老要寒天水玉做夙玉师妹望舒冲关的助力,这玩意实在太难找,我迫不得已,去偷了这古董来——只是,这管箫玉质虽好,却是随葬过的,这几点沁斑就是那时所留,绝对不能要。”
玄霄摇了摇头,“难怪……阴气浊重,的确对人身有损。也罢,这东西再精致难得,也不过玩赏器物,毁了就毁了。”
说罢,左手一扬,羲和在握,吓得云天青从凳子上直滚下去。
“师兄!玄霄师兄……喂喂!我不过惋惜几句,你何必这么雷厉风行!就让这东西好死不如赖活,拖得一日是一日好不好?”
玄霄收回剑,微笑起来。
云天青大叹一口气,“师兄,咱们结伴去弦歌台喝酒。我要吹吹这根值钱的东西,物尽其用,送它最后一程。”
玄霄从不知云天青还会吹箫。
不过,对他而言,那人会什么都勾不起他太大惊奇。春花秋月好酒佳人,其实三教九流游艺玩乐的把戏,云天青多多少少都会一点。
“你要喝什么?”
站在酒坊柜前,云天青回头问玄霄。那人微微偏头,神色怡然,“便是那回的酒……我很喜欢。”
烧刀子?
云天青暗暗一笑,这酒入口刺喉,辛辣无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酒,上一次,若不是给玄震撞破,摔了那坛子二十年汾酒,只怕也轮不到这种江湖莽汉手边的消遣喝进玄霄嘴里。
不过他还是转过头,迎着伙计惊诧的目光,摆出和身后玄霄一脸不染红尘相映成趣的懒散笑容:
“老板——一斤烧刀子,优劣不论,钱我会多给,只是不要掺水。”
那店家登时哈哈干笑,“客官说笑。”
云天青眯起双眼,“说什么笑?我这人可从不说笑——要不掺水的酒,落喉必得火辣辣像喝刀喝剑一样。”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夕阳徐徐落下,金晖染尽草木,清虫鸣声幽幽。
弦歌台在水上,四面迎风,纱帘飘飞。透过朦胧的帘幕,望见湖上一条条的画舫载着来此寻一夕欢乐的男女,悠然而过。船头灯笼的明艳火光,点燃这一夜的欢声。
玄霄和云天青对干三碗,酒意熏得眼神锐利如刀。云天青望着他缓缓仰头,肩头微微颤抖着,斜在竹榻之上,风吹起一身梨花白,翩跹美丽。
“快送吧。”
那人沉沉说道,似是要睡了,声音里倦怠十分。
云天青手里握了那管箫,丰润嘴唇凑上带着血般朱砂痕迹的吹口,夜风里一线婉转,呜呜咽咽。
玄霄半边脸埋在衣袖之中,发际已然见了薄汗,额上朱砂红得像要滴血,云天青知道那人的眼神正定定凝在自己身上,不由淡淡回眸,一笑。
目光相触,一缕箫声幽幽不绝。
谁家玉笛吹残照,柳市金丝拂旧堤。
几艘画舫从弦歌台绕过,船舷男女纷纷侧目,想要一探吹箫人真容。然而隔了朦胧纱帘、一片暗色,除了隐约一角梨花白,便什么也看不得了。
玄霄终于一笑,“好曲子讲究哀而不伤,你这一曲……音律虽美,太过缠绵哀痛,未免失了格调。”
云天青放下箫,又斟了一杯酒,“……各样乐器有各样的好处。师兄一贯是人上之人,只懂琴是君子平和中正,岂晓得俗世之中许多愁苦。”
“哦……想不到,天青师弟竟会说出这等……厌世的话来。”
“哎,师兄这可言重。”
云天青悠悠地举手,玉箫迎着初升月亮,一线幽碧,美丽绝伦,“箫是脂粉红楼青春凭吊,胡琴是贩夫走卒潦倒消遣,这世上原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活法。”
——那时,云天青自是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将独立奈何桥头,看尽人世悲欢的。
他只是自言自语道:“阴气确是沉重,夙玉师妹体质本弱,恐怕是有些承当不住的。”
玄霄在榻上笑了一笑,“你断了它,我以羲和阳气洗去玉质之中阴邪气息,便无妨碍。”
云天青许久没有说话。
大约一盏茶时分,他才徐徐侧头,浅笑道:“师兄,你……非要修仙不可?”
——他还记得那个清晨,自己负着重伤的玄霄御剑飞回,那人伏在自己背上,一语轻声。
他说,你,不喜杀妖。
玄霄深深地看着他,一双凤眼渐渐烧起来,炽烈如火,锋锐如剑。
身穿梨花白的男子,极为优雅地点了点头。
云天青便收回了手,放下了箫,悠然一叹。
“……精美绝伦的东西,要这么损毁了,连我也要心痛。春花秋月,好酒佳人,这天下原有看不完的美景。”
又何必痴恋一处?
他甚爱惜地拂着那管箫,想起柔弱美丽的夙玉。
榻上清寒男子一笑,口吻淡薄,“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久了,令人生厌。”
说着,玄霄拿过小几上的杯子,啜了一口酒。
……烧刀子的味道,好似羲和。
辛辣疼痛如火烧的感觉……落喉,入腹,灼烧五脏六腑,焚尽四肢百骸。
昏沉之间是云天青一下一下摇晃自己,从来都是愉悦、轻快、尾音稍稍上扬的声音,居然带上他无法想象的焦灼,声声呼唤,锲而不舍。
师兄,师兄,你究竟怎么了?
玄霄泛白的手指死死扯着手中够到的天青衣袖,几乎痉挛。
——这酒,实在是太烈了……
男子低沉如水优雅如琴的声音喃喃说道。
太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