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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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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斩妖除魔,云天青不管做什么,手脚都利落漂亮。
玄霄在背后看着那潇洒人笑眯眯地,一手抄起衣袍下摆向水蓝腰带里一塞,大步流星走下海滩去,高呼船家。
八月秋风,菊开蟹肥,一篓一篓的从渔船上搬下来,云天青一手揭开竹编的鱼篓盖子,边和渔民谈起价钱来。
“蟹嘛,和人一样,总是母的比公的值钱些。八月满黄最好,要吃鲜的,加喝烧酒,煮熟便不能隔夜,不然有毒。”
云天青嘴里咬着几根苇草,把挑来的螃蟹依次五花大绑。
玄霄在几步之外看着,想起那人让他吃河鱼的经历,不由皱了皱眉。
“……捆上做什么。”
“哦,原来师兄不知啊。”
云天青笑眯眯看着他,顺手把一只捆好的蟹放在甲板上,蟹脐向天,伸手去挠那东西雪白泛青颜色的肚皮。
“这种东西嘛,性子和某一种人相似,放在一起就总喜以‘大’欺‘小’,若不好好捆了,掉一两个脚,品相就不好了。”
说着便拿起螃蟹,举到玄霄脸前,蟹两只大鳌被他拿草缚住,八脚乱舞,无计可施。
玄霄眉头皱的愈深,却是两指夹过那个蟹,冷冰冰地看定了云天青,反唇相讥道:
“若是世多竖子,我也只能仗义横行。”
云天青哈哈大笑起来,隔着螃蟹一把搂定了玄霄的腰。
“师兄!你可真是个妙~人~哈哈,哈哈哈……”
说着,一口亲上那人嘴唇,玄霄吃了一惊,想要一把挥开他,却怕远远地更惹旁人注意,只得僵立不动,蟹却从手里掉了。
云天青抱着玄霄,一提左脚,软靴靴尖堪堪挂住那只螃蟹,等到肆意厮磨片刻,才软软放开,笑得眉眼弯弯,“师兄多小心,这东西一只几钱银子,贵得很呢!”
——他也不想长生。
春花,好酒,佳人,世上多得是看不尽的风景。
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自他识得他起,酒无味道花失颜色,日复一日,心里十七八遍记挂着他,反复斟酌。
毕生缘劫,前世因果。
那天云天青和玄霄提着一篓蟹,御剑回山贺玄震的生辰。本来琼华是没有这等热闹风习的,只是如今妖界渐渐近了,战事一开,谁知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飞升一日。
因此,也都尽欢开怀。
云天青性子本来最活络,跑前跑后张罗铺排一切,笑眯眯逢人就说,他素日受大师兄照顾惯了,必定得报答回来。
玄震想想这几年时光,那人嗜酒破戒,从他手下逃脱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总得好几十回了。
不过宴席毕竟还是不能摆酒,有蟹无酒,多少还是遗憾。再一遗憾便是主厨的弟子不大会蒸蟹,几只鲜活的蟹身上草断了,在锅里挣扎得八个脚都折了不少,待拿出来早已一派支离了。
——不过,人世之间,原本便是一口大釜,活着的有几个不是生受煎熬。
收拾完狼藉的杯盘之后云天青哼着歌从大堂走出来,绕过五灵剑阁,就看见玄霄远远地立在山门下等他,负着手,梨花白的宽大衣袍飘飘荡荡。
那人已惯于等他了,总是独自一个人远远立着,间或在寒风里向他来处淡淡瞥一眼,若见不到,清俊眉眼之间,便有一丝怅然若失的神色闪过,几乎不可察觉。
云天青总喜欢从背后窜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腰,有时候是醉了,便直接扒住哼哼唧唧起来。
——玄霄也与他饮酒,并且酒量总是比他大很多,然而那人身上留不住酒的味道,一年四季,都只是半缕茶香。
如一杯明前龙井,清清淡淡。
……心有杂念,可是修不成仙的。
每夜纠纠缠缠地躺在一处,云天青便这样打趣他,玄霄总是不说话,间或紧紧攥住他的手。
很多年之后,换了云天青等那人,一等便是千年,才见到一袭火色的衣衫,翩然而来。
——若是等不到你,便去寻你。
若是寻也寻不得,便又待归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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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随着云天青逃。
两人穿过狭窄的穿山谷道,琼华派地基所在山峰早已随着拔地而起,山顶平平削去一半,从黑暗的山腹穿出,天青在断崖边潇洒腾身,拉他跃上清光耀眼的碧渊剑。
那人本是不能再御剑的,然而羲和的火焰气息,实在是太容易便被追踪,两人驾驭着一柄剑,飘摇在昆仑山苍茫的云朵中,疾行如风。
云天青从容挥手,青碧剑光轻巧回旋,自两峰之间、缭绕的云雾中冲过。
羲和在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腰。
“你要去哪里?”
风里他大声问道,喊声被身旁呼啸而过的刺骨寒气冲得淡了,剑灵觉得手掌之下的身体开始渐渐冰凉。
“归去——!”
男子大声答道,风里他的声音显得清脆、快意,呼应着脚下奔腾而起,如鹰隼般掠过苍穹的碧渊剑。
——云天青永远是挥洒自如,举重若轻的,漫不经心之中似是胸有成竹。
一天的夜里,羲和背负着昏迷不醒、浑身冰冷的云天青,踏入了黄山脚下的太平村。
夜里,只有守夜人的房间中还点着灯火,一千年了,这块地方民俗风习居然丝毫不改。
那人在他背上似是有过一瞬清醒,张了张口,模糊唤了一声“师兄”。
剑灵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云天青,那人站在奈何桥头,摇摇晃晃地,向他露出极为耀眼的微笑。
那时候,他也是叫了他一声“师兄”的。
云天青凌乱的额发贴在脸上,漆黑覆着苍白。
时间太久,村里早已没人还记得他,然而守夜人依然不肯收留陌生的来客,剑灵便默默在小村之外的路边,寻一处背风的地方,再次点起篝火。
他们这样过了两天,时而有村民送来少许清水食物,然而羲和并不吃。
他是灵识幻化,向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只是一日几次温了热水,喂进那人淡青的唇间。
后来云天青连水也咽不下了,只是淡淡闭着眼,就好像睡眠一样,呼吸似有似无。
再后来村长看不下去,终是在村里为他二人腾了窄窄一间房暂住,又请了大夫。
胡须花白的老人说这人早已死了,你守着一具尸体作甚。羲和不想和他吵闹,只是倦怠地眨了眨眼——
他暴烈的性子,似是已给那人身上的刺骨冰寒,尽数耗尽了。
剑灵想这躯壳的腐朽只是迟早的事了,不过……或许并没关系,云天青说过他不会死,丢了这付身子,再不必忍受这般每日难堪的折磨,便又是新开始。
找一个什么样的新皮囊依附呢,至少,不比他长得差,要有一对桃花眼,让那人在大笑的时候,翘起的眼角流出丝丝狡黠的神采。
那天夕阳温煦地将深金色的光芒洒在小小的村落中,气氛祥和。
云天青在榻上醒过来,要酒,羲和把他腰间的皮囊递到眼前,却被推开了,那人用低哑的声音说:“烧刀子,不掺水,喝下去要喝刀喝剑一样。”
羲和只好出门替他打酒,酒铺背后他意外看见一颗树,足足几人合抱粗细,左边一道雷劈的焦黑痕迹,然而树冠依旧华茂,开满鲜红色的花。
他便在那里停下了。
这是凤凰花,曾经开满昆仑山醉花阴、云天青向他指点解说过的美景,只是……落在他眼里,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有一个拄着竹杖的老人向他走来,须发皆白。
剑灵默默看着老人用拐杖敲了敲刻满沧桑的树干。
“你看么,这棵树在太平村,据说是当年居住在青鸾峰上的一位剑仙手植,如今,大概已经千年了。”
“差不多快一百年前,就在这凤凰花树下,出了一桩怪事。”
“有天,有个仙人般的白衣男子从这里经过,在树下看花。那时候正是七月,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那人看了很久,天上便劈下雷来,将树打焦了。”
“那一天,明明是正午白日,天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天里只有浓云闪电,不住翻滚,足足折腾了一日,方才停歇。”
“然后,那男子便忽然消失了,方圆几十里,人人都说没见他离开。”
“这树,大家本以为死了,可是今春不晓得为什么,竟又抽枝散叶,开起了花。”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剑灵便静静地听。这些事和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然而脚步却说什么也挪不开。
直到老人叹息了一声,截住了话头,“老辈人总说,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衣,身高八尺,眉心稀罕得有一点朱砂,神色虽然冷得冰雪一样,模样却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总想要多瞧他两眼……”
羲和伸开手,火红的残花轻飘飘落在他手上,他终于开了口,涩涩地说道:
“是吗……”
——剑灵的脑海当中,几乎可以勾勒出百年之前的光阴。那人白衣翩跹,大袖飘然,一尘不染地走来,在这树下贪看那火红的凤凰花,那个朦朦胧胧的模样。
他,叫做玄霄吧。
那个云天青总是灿烂笑着,提起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