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劫灰》心草

1、第一章

　　有这样一个人，他一生之中，最喜欢的东西是美酒佳人，最喜欢的时候是烟花三月，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凭栏望春雨洗江山，一身懒散。
　　这种人，如果把他仍在一个天黑如盖，放眼荒凉，一片阴惨凄楚的地方，他的日子便绝对不会快活。
　　可是他偏偏在这种地方呆了几百年，没人关心他究竟停留了多久，也没人惦记他还会停留多久，久而久之，便连时候都忘记了。

　　鬼界本是不分昼夜的，然而睡醒了，也便算早上了。
　　身穿灰色粗布长衫的男子盘膝坐在地上，看奈何桥头，匆匆来去的鬼差。
　　据说，今早有个人从阳间下来，直闯轮回殿，掀翻了鬼界、杀伤无数鬼卒。
　　从桥头慌张跑过的夜叉马面，厉声呵斥着让他逃走，云天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好美。
　　熟悉的火焰气息，在鬼界浮动着阴暗雾霭的空气中漂流，天青想，自己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多久呢，八百年？一千年？既然决意见不到他，便不去投胎，久而久之，时间也便不重要了。
　　云天青仍是坐着，懒散地依靠着奈何桥头的石柱——等待得太久，他的元神也已很虚弱，男子时常想着，或许再一日，那人不来，他便耐不得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无聊寂寞，喝下一碗汤，过桥、跳入轮回井中去了。
　　——云天青本是万事都不挂怀的男子。
　　一柄剑，一壶酒，孤身仗剑，御风天涯不问归。

　　很美，是那人渐渐地，带着一身炽烈的火焰气息飘然而来了。丹红的衣衫，如飘摇的火炎一般在风里不住舞动，眉心一点朱砂，艳烈如昔。
　　“师兄——”
　　天青挣扎着喘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面上露出极之灿烂的笑容。
　　一句抱歉，破了你我的痴执，阴阳轮回，便各随天道去了。

　　那名有着垂肩的红发的男子果然一把握住云天青探出的手腕，薄削的嘴角，露出他熟悉的峻厉笑容。
　　云天青听着低沉似水的声音自那人唇间流出，字字如铁，不容反驳。
　　“云天青！——跟我走！”
　　哎哟……师兄手掌的温度，快要把我烫伤了，云天青这样想，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对血色的眼睛，深深地笑。
　　“师兄……你要我，走到哪里去呀？”
　　他轻轻举起未受拘执的另一只手，满脸服软认输。对面血红色的瞳子深深望进他眼眸中，锐不可当。
　　薄唇轻启，一口低沉声音再度开声，说的却只是一句——
　　“谁……是你师兄？”

　　——昔年人界琼华剑派穷尽三代人力，曾铸成两把夺天地造化的绝世剑器。
　　一名羲和，一名望舒。
　　剑久通灵。千载之后，曾有一日，鬼界之中传遍一件多年未有的违逆大事。羲和剑的剑灵闯入轮回殿，杀伤执掌生死的阎罗，强改生死簿，带走了一名生魂。
　　那个魂魄已在奈何桥头停留了许多年，据说是为了等一个人。日子久了，便没人在意，也没人劝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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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一手按着胸口，半跪在洞外草地之上，吐了一口淤黑的血液。
　　有着玄霄一般容貌的剑灵，立在他身侧，冷漠地看着。
　　云天青大大喘了口气，抬起脸，便又是满脸欢容，他轻轻说：“你……可是名叫羲和？”
　　火红衣衫的人深深地皱起眉头，侧过脸。他讨厌面前这个人，毫无来由。每次望见那人脸上春冰乍破一般融融的暖意，他便一缕怒火，更上心头。
　　云天青的声音还在耳边聒噪，锲而不舍。
　　“你确实是叫羲和吧。我聪明的很，料准的事情从不会错。”
　　“你住口。”
　　竖起双眉，忍不住便声色俱厉了些，看着那名刚刚捡回躯壳、死而复生的男子失笑着倒退几步，连连咳嗽。
　　云天青没再和他搭话，只是从剑灵身边绕过，脚步有些蹒跚。
　　——他从石沉溪洞的入口走开，羲和便也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男子到了青鸾峰顶，那棵擎天巨树之下的断崖，临风而立，抱臂远眺。
　　山谷之中，云雾缭绕一抹深重秋色，衬托着已然废弃多年的旧日居所，颇觉凄凉。
　　“瑶宫寂寞锁千秋……”
　　羲和望着那名穿着粗布长衫、草草束发未着冠冕的男子，极目云霄，慢声低吟，风掀动他衣摆碎发，好不潇洒悠然。
　　云天青转过头，看着羲和，眯起了一对桃花眼，深深微笑。
　　“让你来找我的人……现下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要让我来找你。”
　　剑灵淡然回答，神色冷漠，似是毫不关心。
　　“那么……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不知。”只说两字，再不多言。
　　“现在你找到了我，又想要我做些什么？”
　　“……不知道。”红衣男子微微皱眉，神色之间，竟有一丝茫然厌烦之意。
　　云天青看了他一会儿，展颜一笑，“不知道便罢了。那么……你自己，今后有何打算？”
　　听了云天青这句问话，剑灵猛然抬头，双眼之中，乍然迸溅极为冷锐的光芒。
　　他沉了沉目光，望着云天青，极为深沉地说道：“成魔。”

　　那名始终潇洒微笑着、仿佛满心尽是愉悦的男子，忽然僵住了。
　　云天青定定看着他，不言不动。太阳仿佛都等不得他的沉默，渐渐向西坠下去了。
　　良久，男子随手掠掠自己散碎的柔细额发，“你要成魔？”
　　剑灵仍是面若冰霜，冷冷地点头，斩钉截铁。
　　“你为什么要成魔？”
　　“你……又何必一定要问这么多为什么！”
　　那人终于发怒了。云天青看着他一甩血红的袍袖，含愤转过身去，清峭身形，与记忆中的那名男子一般无二。
　　他终于还是定定地笑起来，欢颜背后，无限岁月，深远沧桑。

　　当晚两人便宿在青鸾峰上。
　　树屋早已朽坏了，平地几间木板房也早化成了光秃秃的地基。云天青捡了几块干木板生起火，橙红的火炎噼噼啪啪跳动着，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红衣的羲和，始终盘膝垂目，一股股火炎内息，不住在周身流动着，他不吃不睡，却不住运功修行，一刻不曾懈怠。
　　终于发现云天青不对的时候，是夜半时分。羲和抬眼，面前的篝火已然熄灭了，云天青蜷在地上，似是睡着了，然而流散一地的乌黑头发之上，竟似结了一层白霜。
　　他一惊，伸手拍醒那名男子，触手刺骨冰寒。
　　活人的身体，是绝对不会那么冷的。
　　天青顺着他动作转过身来，含笑牵住他伸来的手。
　　剑灵深深皱眉，一把将手抽了回来，沉声问道：“你身上好冷，怎么了？”
　　男子翻了个身，仰面向着墨蓝天空一带银河，枕在自己双臂之上，悠然说道：“无他。我是冰寒侵体而死，此时你改了生死簿，让我捡回这副躯壳，这些生时的苦，自然还是要受的。”
　　红衣男子微微动容。
　　“日日忍受？待你元神恢复，便寻一副别的身体换了，如何？”
　　“呵！不必。再怎样不好，命中摊上是自己的东西，何不欣然接受。”
　　这样说着，男子抬手，似是有些遗憾地看了看惨白颜色透出淡青血脉的手掌，忽而眯细了眼，笑着看向对面的剑灵，“你……若肯过来抱抱我，说不定便会好些。”
　　“放肆。”
　　羲和眼中的煞气，一时明显起来。在他呵斥之下，云天青只是浅笑了一声，回身枕在自己手臂之上，便再无声息。
　　羲和待了待，反而自己有些无措起来，手一挥，点起熄灭了的火堆，便又悄悄闭了眼。
　　——他是没有记忆的。
　　自生在天地间的那一刻起，深深镌刻心间的事情，只有两件。
　　找一个人，以及，成魔。
　　红衣的剑灵木然地坐了很久，忽然双手捂住脸。
　　这两件事，他如今已然完成一件了。
　　他不晓得为何要寻找云天青，也不知道这人和自己什么瓜葛。至于成魔，他已修炼了很久，努力了很久，便如同在黑暗里摸索，一步一步，漫无边际，无所止息。
　　到底怎样才能成魔？
　　恍惚间一只冰凉的手扶在自己肩上，云天青苍白却依旧如同春风照眼的脸容凑过来，“在想什么？”
　　剑灵慢慢坐直了身子，又是满目冰冷坚硬，“成魔。”
　　云天青伸出一只手，慢慢抚弄着他与玄霄一般无二的垂肩墨发。
　　“你不知如何成魔？”
　　“不知。”
　　“那……你怎么得知如何能够找到我？”
　　“……云天青，鬼界，奈何桥头，我不来，你便不会走。”
　　深沉垂目，红衣剑灵一字一顿，这一句话，似是深深镌刻在他灵魂的根底里，再难忘记。忽的他抬起眼，瞳仁一刹那变成血红，两手飞快地扯住云天青的衣襟，用力之大，让那人一阵疼痛。
　　“你知道怎么成魔？对不对？”
　　他用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云天青望着那对陌生的瞳子，禁不住一手慢慢扶上那双灼热的手掌，“别拉……疼。”
　　“你必定是知道的。”剑灵慢慢倾身，眼睛之中竟透出丝丝杀气，“我要找你……找到你，便可成魔，对不对？”
　　云天青眨了眨泛着氤氲水光的眼，灵动的漆黑瞳子闪闪望着对方，一时竟让红衣男子觉得有些耀眼。
　　“我知道。”
　　云天青不笑了，他慢慢把羲和的手从衣服上搬开，“你帮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如何成魔。”
　　剑灵定定看着他，许久，慢慢收回手，向后一仰，轻轻抱起双臂，那冷峭清雅的面容上，便露出一丝云天青熟悉的霸道神色。
　　“可以，说吧，你有什么事？我必当为你办到。”

　　云天青跌坐在地上，一阵剧烈咳嗽。
　　渐渐缓过气息，男子毫不在乎地拢拢散落的长发，爽快说道：“我要你——与我一同去找一个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直视着剑灵的双眼，眸子锐如飞电，灿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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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对我，是喜欢，还是厌恶？”
　　朝阳初升的时候，云天青抱着肩，已冷得在树下抖作一团，他嘻嘻笑着，看向穿红的剑灵。
　　羲和皱了皱眉头，“你要我帮你找人，却连找的人什么姓名什么样貌，都不告诉我。还要问我这种无滋无味的问题……你这人，也太莫名其妙。”
　　云天青听到莫名其妙四字，连连点头，似乎很是满意。
　　“你答了我的话，我便把你想知道的，那人姓甚名谁，样貌如何，怎么找法，一起告诉你。”
　　……那岂是我想知道的！
　　深深为这人乱七八糟的逻辑所困扰，红衣男子扬起一边斜飞长眉，似是不耐烦与他纠缠，终于缓缓开口，“我——不喜欢你。你言语轻浮，举止随便，说话做事毫无章法，自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讨厌你。”
　　干脆利落地说完，他望向云天青，“现在到你履约。”
　　男子“唉”了一声，面容怏怏不乐，向后仰身靠在树干之上，懒洋洋拂过眼前零落的发丝。
　　“我要找的人……名叫玄霄。”
　　云天青望着羲和双眼，笃定说道：“虽说如此，玄霄只是他的道号，俗家姓名我并不知道。他是个身高八尺又半寸的美男子，佩一把四尺七寸的火色长剑，丹凤眼，远山眉，脸颊瘦削，额头有一点朱砂，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很惹人注目。”
　　剑灵深深皱起眉头，一手浅浅抚上眉心，“我知道了。那么，他或许在什么地方，你该当有些线索。”
　　云天青深深笑：“我们从东海找起。”
　　——其实，他早已发现了。
　　水面、镜子，一切能照物的东西，都映不出羲和的形体。
　　那一身红衣的剑灵，并不晓得自己，便是与那人一般的模样，丝毫不差。

　　男子慢慢站起身，深灰色粗布长衫，藏蓝色腰带，脚下随随便便穿着双破旧的短靴，山风吹起黄叶流过他脸上发上，一派落拓模样。
　　羲和看他抱着双臂，只是沉默，忍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你找的人，为何会在东海？”
　　云天青眼睛望着千山云海，一笑，“许多年前，曾经有一名琼华剑派的弟子魂魄来轮回，那时我正在奈何桥头，那人告诉我……他因执念飞升成仙，被神界罚入东海漩涡，受千年苦刑。”
　　剑灵微微一惊。天青斜了一双桃花眼，好笑似的看他，“怎么？你不会是——害怕？”
　　“怕……哈。”
　　薄削嘴角勾起冷厉弧度，红衣男子仰首向天，神色之中似是有些倔烈，“神界，追了我许多年，如今仍然无奈我何，何必怕他。。”
　　“哦……这是为何？”
　　“我不知道。”
　　轻轻摇头，羲和以那对血红的眼睛定定看着云天青，“你又为何非要寻找那名叫做玄霄的男子不可？”
　　云天青微微瞑目，“我要对他亲口说一句抱歉，为了这个，我才甘心在鬼界等了他……很多年。”
　　淡然吐出心中决意，他便闪了闪一对水光莹然的眼睛，斜斜看着羲和，似是有些笑意，“……他不来，我便不走。”
　　剑灵猛然觉得心中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揪起，一时连呼吸也不畅快了。许久，他才涩涩说道：“你眼下……已经跟我走了。”
　　云天青咧嘴，瞳子中闪烁水精流光，羲和又深深皱眉——他讨厌云天青，讨厌那人脸上无时不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