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佛》YUKISAM

8、第八话

　　从密不透风的竹林间交交叠叠细长的绿竹叶缝隙中穿透过的细密的光点，连绵的雨季终于得以放晴。竹林上方的艳阳高照，西院的这个小院子还是阴阴的，比多雨时节要光亮些。

　　白羌坐在床边，昨日她来时，屋内不点烛火时时完全昏暗的，今日从窗外照进来的光足以将这间不大的屋子照亮。
　　她的手指捻着又细又长的银针，朝床上趴着的男人的后背一边捻转着一边扎进，这已经第十根针了。

　　呼延清言趴在床榻上，下巴快要瘦成个锥子的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只不过，照白羌看，用锥子压着没几两肉的竹竿，大抵是没有多舒服的。
　　他的额角沁出了一点一滴的汗水，上齿的牙咬着本就薄薄的唇，一声不吭地忍着疼。

　　白羌余光瞥过他蹙起的眉头，长睫毛颤抖着，整个人带着破碎的美感。
　　忽的想起她刚刚让他脱去上衣时，他本没有血色的脸上从里到外地透出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慌乱中低垂的双眼，整个人坐在床上，颇像是个羞涩的小姑娘。

　　白羌本也不欲将他一个男子比喻成女儿家，只是他身体孱弱得就连康健的小姑娘都比不上。掀开上衣时，趴在床榻上露出的后腰更是如纤纤细柳，饶是她一介女子都做不到这般纤细。
　　长年累月的避日修养，他的肤色更是皓白如雪，比雪色多一抹蒙蒙的灰色。

　　“好了，等一会儿再拔针。”白羌扭动自己酸疼的手腕，从桌边端起一碗水仰头尽数喝下。

　　呼延清言稍稍侧过头看向站在窗边的白羌，她一进屋子就把屋内的窗子给打开了，日光从窗外照进这间昏暗无光的屋子，照在了黑夜里看不清的屋顶上。

　　少女穿着一身堇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被她扎成辫子放在身后，目光落在窗外的毫无意味的景致上。

　　呼延清言收回自己的视线，后背的刺痛逐渐转变成了火辣辣的灼烧感与酸涩感，有些痒又有些难耐，让人很想伸手去挠一挠。

　　许是外面的景色实在太平常，白羌转身重新坐在了床边的木凳子上。
　　她两腿直直地伸着，视线虚无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昨日的那双绣着莲花的鞋子站了泥水几乎是废了，污泥不用刷子是刷不干净的，可一旦用了刷子，那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也就废了。

　　呼延清怜听完瑶竺不满又气闷的一顿“埋怨”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再买就是了。

　　于是乎，今日，她就收到了另一双新鞋子，只是上头不再绣花，是带着暗纹的绛紫色的锦鞋。至于脚感，倒是与那双绣花的大差不差。

　　“你在想什么。”呼延清言见她出神，不知自己背上的银针还要扎多久，分秒如年，便想着与她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我昨日见过呼延清怜的母亲了。”

　　白羌此话说得毫无预兆，十分突然。就连呼延清言都怔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冷哼了一声。

　　“你见她作甚。”

　　白羌曲起膝盖，将那双新鞋藏入裙摆中，忽的勾了勾嘴角：“唔，想看看能把你害成这副模样的人，得是个怎么样的狠人。”

　　呼延清言被她揶揄的话语给噎住，霎时间竟也无法反驳。

　　“那你觉得如何。”呼延清言想及她昨日所说的“一报还一报”，颇有些兴味地问她，一时也不顾及谈及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好似什么事都很难瞒过她的眼睛。”

　　呼延清怜能在知县府内呼风唤雨，备受尊敬，并非因为她本身有多大的能耐。全靠着她有个极会打算的娘。

　　“我听闻你家人丁稀薄，知县唯有你一个子嗣，呼延清怜一个女儿。”白羌看向身侧的呼延清言，眼神中并未有任何好奇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说出一个事实。

　　按理来说，他是知县唯一的独子，如何都是不会被家中其他人夺取光芒。奈何，他突发疾病，落下病根，成了“废人”。
　　不能给家族带来光明前途的弃子，自然是任由人揉捏了。

　　不得不说，青如照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将知县唯一的儿子给“废了”，虽说此时膝下无子，但女儿聪慧。更不愁将来若是能够诞下一个儿子，她在这府中的地位算是坐稳了。

　　但若是她无法生下子嗣，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这父亲，想来与你，也是亲情淡薄。”白羌心想，若是知县执意护住他唯一的儿子，呼延清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白羌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话是不该直接当着呼延清言说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呼延清言轻笑出声：“他啊，不过是个蝇营狗苟之徒。”

　　当年他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娶了商贾之女做妻子。不知他娘为他砸了多少钱财，供他考取功名。足足十年，才以末榜的位次考中了进士。
　　他娘又不知花了多少金银为他疏通门路，最终到了朝阳县做了知县。

　　他娘因数年来日夜操劳，在他做了知县后不久于人世。第二年，呼延苍阑就迎了青如照做填房。他亦是从下人的口中听闻过，青如照是呼延苍阑在都城遇到的孤女，一直被他养在都城做外室。

　　真是可笑，他一个靠着妻子养着读书的落魄书生，竟拿着他娘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在外头养外室女。

　　白羌原以为他对青如照的恨意是最深的，可现下看他暗色的眸子，他对他的生父似乎也不甚欢喜。

　　“该拔针了。”比起扎针时的谨慎与缓慢，白羌动手拔针的动作要利落得多。

　　“主子。”白羌收起最后一根针的时候，敬临正巧回来，提着白羌唤他去买的药。

　　白羌回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手里还捏着一根刚从呼延清言后背拔出的银针。

　　敬临不禁吞咽了口口水，白羌拿着那根银针的模样，像极了要害人的凶手，而非医人的医士。

　　白羌回首浅看了一眼银针上染上的浅灰色，把银针插回了布袋中。

　　敬临虽知晓白羌是来为主子医治的，可看着呼延清言□□着上身坐在床榻上，从床边拿起上衣正要套上，还是为两位冷静自持的模样感到惊诧。
　　呼延清言对女子的态度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招惹不靠近。

　　可这位白姑娘也是位奇女子，孤身一人游走江湖，又懂医术。
　　唯是不太明白人情世故，时而聪慧过人，时而又单纯懵懂，敬临是摸不准她的。

　　“药都买回来了。”敬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白羌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啊，都，都买回来了。一样不差！”敬临赶忙回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急切，好似白羌才是他的主子似的。

　　白羌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化，而套上了衣裳的呼延清言一抬首就看到了正低着头纳闷的敬临。

　　“敬临，过来。”

　　呼延清言打断了敬临心中的狐疑，他小跑着到床边：“主子，有什么吩咐。”

　　他的手上还提着打包回来的药材。

　　白羌还未开口，正欲与敬临好好说道一下煎药的火候与时辰，方才还站在她面前的敬临一溜烟就小跑到了正要下床的呼延清言身边。

　　“你不许下床。”白羌压着眉头叫住呼延清言的动作。

　　主仆两人一齐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白羌，白羌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

　　呼延清言悬在床边，双足踩在鞋面上，愣了一会儿又把腿抬回了床榻上，乖巧得让一边的敬临瞪大了眼睛。

　　呼延清言何时听过旁人的话，敬临如何也想不到自家主子竟然会有如此乖顺的一天。
　　他看向白羌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佩之情。

　　多余的那点情绪，白羌是完全没懂。

　　“你，跟着我去煎药。”白羌抬着下巴指了指敬临，转身就朝屋外走去了。

　　敬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呼延清言，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做完针灸的缘故，他脸上的气色要红润许多。

　　“主子，我去煎药了。”敬临提着那两大包药又跑出去了。

　　屋内重新回到一片清静。
　　这种冷清，本该是他数十年生活的常态，可此时，他却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门外。

　　不要期待，就不会产生失望。
　　呼延清言呼出一口气，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白羌细细地将煎药的细节都告知了敬临：“一日早晚各两次，莫忘了。”

　　“晓得。”敬临笑起来时，嘴角两侧有两处深深的漩涡，为笑容增加了许多真诚。

　　“嗯，我去和呼延清言说一声，我也该回去了。”

　　敬临才将煎药的罐子端出来，听闻白羌要走，急急忙忙拦住她。

　　他下意识的举止有些荒谬，可他鲜少能在主子脸上看到这般轻松的神情。
　　他直觉，让白姑娘留下，主子便能多高兴一会儿。

　　可他却从未曾深想，若是呼延清言真是为了白羌而愉悦，他又是否有把握一直将白羌留下。

　　“白，白姑娘。”敬临踌躇了片刻，“晚膳，可要在我们院子里吃。”

　　其实，呼延清言是并不缺少金银的。
　　他母亲为他留下了好些东西，是不曾告知于她夫君的。

　　而这个秘密，在知县府，唯有他与敬临二人知晓。

　　白羌的脸上淡淡的，继而摇了摇头：“不行。”

　　“若是我不回去，你家主子才会有大麻烦。”

　　白羌能瞒过瑶竺与呼延清怜，却是瞒不过青如照的。
　　她有些好奇，青如照知晓她与呼延清言有所往来，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