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佛》YUKISAM

2、第二话

　　白羌提裙跟在那僧人身后提步顺阶梯而上，他明黄长袍下的身姿清瘦，却步履稳健，走了数百道石阶仍然气息不喘，步步有力且速匀。

　　她自幼被巫雪赎回后，便跟着巫雪翻山越岭寻稀奇草药罐养毒虫，自然也不会轻易就喊累。与走在她身前的僧人间隔数步开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白羌抬眸盯着那人饱满的头骨，唇角勾起暗笑。

　　看似良善，实则心狠。
　　她从来不信神佛，若是神佛有眼，她幼时被拐祈求上天眷顾让她得以归家时便该如愿。可如今，她不记得家人何在，又是何模样。印象中，唯有巫雪一人，待她如亲人一般。
　　这位僧人出言问她安好，又带她回寺中安顿，明面上确实是个好人。可他一路与她无言，又未曾有半句关照她是否疲累。连上山的步伐，也无丝毫地思虑她是个女子的身份，因此放慢分毫。

　　从山脚上山腰的清原寺，共九百九十九阶石梯。两侧栽种绿竹，清风漱漱扫过竹林间，最终豁然开朗，得见清原寺暗红色的寺门与明黄色的围墙。

　　男人停下脚步，回身后朝她微微屈身：“施主，此处便是清原寺。一会儿我便让人携施主到后院寮房。”

　　白羌微微颔首，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多谢法师，可否告知我恩人的尊名。”

　　“施主多礼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恩人。”他始终不曾与她对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非礼。

　　“贫僧法号空镜，施主若有所需，但说无妨。”

　　“空镜。”白羌将他的名号在舌尖嗫喏重复，复而又咧开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我知晓了。”

　　空镜朝她弯腰微微鞠躬，便唤来一遍一个稍年幼的洒扫僧人，让他带白羌到寮房小憩。

　　“施主，请随我来。”小僧童脸上的表情比空镜要鲜明许多，双眼纯净明亮。

　　白羌的视线跟随入门的空镜，目光随着他身影渐小而收回，朝着小僧童友善一笑。

　　“有劳。”

　　寺院内的寮房与富贵人家比较自然是简陋，颇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意境在里头。
　　耳边还萦绕着僧人们郎朗念经的声音，她推开门，屋内干净整洁，足以遮蔽风雨。

　　那小僧童立足在门外，将人带到，便出声要告退。

　　白羌叫住他，从包内搜出一手帕，手帕内包裹着饴糖。
　　她将手帕解开，掌心躺着几颗白色的饴糖，伸手摊开在那小僧童的面前。

　　“小师父，可要吃糖。”她语调轻快明媚，脸上又带着亲近的笑意。

　　那小僧童应是刚皈依佛门不久，吞咽口水，目光紧锁她手心的糖，抿唇纠结。

　　她又将糖伸到他面前更近些，语气像是哄小孩似的轻轻柔柔：“辛苦小师父领路，糖果不属荤腥，应是无碍的。”

　　小僧童眼神忽然飘忽，心思动摇。他伸出稚嫩的小手正要拿起一颗糖，被身后之人突然出声吓得立刻缩回了手，饴糖滚回帕子上。

　　“施主莫要哄骗他了。”空镜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这里，朝着两人慢步走来。

　　白羌心思活络，不过是一小会儿便又勾着嘴角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她收拢五指，将饴糖握在手心里，目光轻悠悠地撇过他端庄肃穆的脸。

　　“我竟不知，这严禁荤腥，连糖都不能吃。”她卷着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上颚，挑眉歪脑袋瞧他。

　　空镜走到小僧童身侧，垂眸瞄了他一眼，小僧童低垂着脑袋，手指蜷缩着，似乎是怕极了身边的人。

　　观察到这一点的白羌轻挑眉头，实在觉得有趣。她将手中裹着手帕的饴糖硬塞进小僧童的手心，小僧童瞪大了眼睛望着笑晏晏的白羌，抓着手里的饴糖左右为难。

　　“你们寺里都如此严肃，可莫要把小孩子吓着了。”

　　空镜压着眉头，不似方才与她说话时那般温和，浑身结着的冰霜更厚重了。

　　“小师父，你有事便先去吧。”白羌一点儿也不怕眼前的人会将她赶出寺院。

　　跟着举止轻慢的巫雪数年，她也染了些无规无矩的性子。
　　与其说是不害怕空镜，倒不如说她是出于故意，偏就想看看这无欲无求的佛子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摆在面上。

　　小僧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瑟缩着抻着脑袋试探地瞧空镜的神色。

　　“修掉贪嗔痴，自在自然来。人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苦，无苦则无我，无我也包容万物。”

　　空镜眉头舒展，只是平心静气地念了句白羌听不懂的句子，大抵出自佛经，亦或是其他佛理。

　　小僧童抿着唇，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似乎是有些不乐意却不得不为之地将手上的饴糖塞回给了白羌，便告辞了。

　　白羌嘴角的笑意消弭，眼中的兴味也如雾气消散，掂量着手头的几颗饴糖，好整以暇地盯着眼前人。

　　“不知空镜法师还有何事见教。”

　　空镜迅速抬眸瞥她一眼又垂眸盯着某虚处：“施主借宿寺中，应循寺规，还请多自重。”

　　他语速不疾不徐，可白羌偏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他警告自己的情绪。

　　“自然，劳烦法师警醒。”反观白羌，语调巧黠，嘴上是听进去了实则不然。

　　空镜嘴角微微下压，透露出他不悦之色。

　　白羌心想，他大抵是觉着自己招来了个麻烦。
　　她又不是第一次看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只是比起旁人，他多了几分会隐藏心思的假装，且装得极好。
　　不知这副清心寡欲的皮囊之下，强抑的欲望该有多强烈。

　　她摊开掌心，从手帕里捏起一颗饴糖，丢进嘴里，甜味在口腔内丝丝扩散，蔓延至喉间。
　　咔嚓一声，饴糖被后槽牙咬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镜又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并未收回。

　　白羌装傻充愣，一副无辜的模样：“怎么，糖也算荤腥吗？”

　　糖自然是不算的，空镜静默不语，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空镜法师，方才是去做什么了。”白羌嘴里还咀嚼着成碎的糖。

　　她倒不是真的好奇他去做了什么，只是想再多和他待一会儿。
　　自从巫雪离世后，她再也没能从旁人身上寻到能让漂泊的心安定下来的情绪了。

　　人心易变，是巫雪最先教会她的道理。

　　初被巫雪带到苗疆无名村镇之时，其他人并不知她与巫雪一同生活。
　　巫雪生得个懒散的性子，便常常使唤她去山下的村子购置日常所需之物。

　　白羌与苗疆的姑娘们长得不大一样，小时候长得像是白包子似的两腮圆鼓鼓的，眼睛又黑又亮。
　　她听不大懂苗疆的方言，便少言少语。苗疆的姑娘鲜少见外族人来此，便偷摸着教她说苗疆话，拉着她作伴玩耍。

　　白羌天色将暗才回到山上，巫雪恍若未闻似的问都不问她是去哪里野了。
　　只是几次之后，一回山下的老嬷嬷寻她去为自家的小姑娘看病，村子里的人瞧见她同巫雪一起。一传十，十传百，就连之前兴高采烈与她玩耍的苗疆小姑娘都避着她，望着她的眼里全是厌恶。

　　白羌回忆往昔，忍不住嗤笑一声，引得空镜露出疑惑的神情。

　　“无碍，不过是瞧空镜法师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容貌完全不像，可给人的感觉同样是神秘又心安。

　　“施主，既然无事，我便先行告辞。”空镜也不探究她的那位故人究竟是何人，不愿与她继续纠缠。

　　“法师请便。”

　　白羌勾唇浅笑，空镜扫过她脸上的笑，只觉得那笑容不真，像是她的一副面具。
　　就连在山下偷哭，也是一个人悄摸着哭，一看见他立刻就重新挂上没心没肺的笑。

　　目送那道明黄色的背影离去，白羌走进寮房，把门带上。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白瓷盒子，手掌抚过冰冷的白瓷盒，眼眸淡漠，嘴角平直。

　　“巫雪，这里果真是没有那个人的。”

　　巫雪于她，是娘亲也是姐姐，可她不愿意她喊她娘亲或是姐姐，只许白羌喊她姓名。
　　白羌这副含笑着算计人的习惯就是从巫雪身上学来的。

　　巫雪的傲气是骨子里头长出来的，别人瞧不起她巫女的身份，她也瞧不起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平日里头对她说三道四的，关键时候还不得求着她去救人命。

　　早些年苗疆来了个商人，人长得清秀，说话有趣，苗疆里大半的年轻姑娘都喜欢他。
　　巫雪本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可那人偏爱来撩拨她。男人的骨子里还是喜欢轻易得不到的，方才能体现出他的本领。

　　他与巫雪定下山盟海誓，说要三书六礼将巫雪娶回家做正妻。
　　可是依依不舍之后，便再杳无音讯。

　　直至三月后，他传来一封书信，说自己缠绵病榻，寻名医救治无果，只得来求她。

　　巫雪留着那张信，却只当从未看见过。
　　那负心薄幸的负心郎在外头沾花捻草，指不定家里头早有正妻。
　　花言巧语讨人高兴，却从未真真正正为巫雪做过什么。

　　巫雪当初遭所有人嫌弃，哪怕那人只是喜欢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她也是认的。
　　年少动心，是真情真意。

　　只是她从未一颗心全吊在他人身上，在他临走前给他下了蛊毒。
　　此蛊过一月开始发作，三月要人半条命。半年内不来寻她解蛊，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确实来了，巫雪为他解了蛊。
　　解蛊之后，他便离了苗疆，不足一月命丧黄泉。

　　巫雪临终前让白羌带着她的尸骨去谯西村寻一个唤作郑潢千的坟墓。

　　她其实早就知道，他骗她的何止感情，就连出身名字都未必是真的。

　　“白羌，若是爱一个人，就用蛊把他拴在身边吧。”这是巫雪最后对她的叮嘱。

　　爱是什么，白羌不知。

　　白羌看着罐子里可怖的黑虫，勾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