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尼可拉斯

3、三

　　自那日起，白爰爰就正式入住秦紫烟的小院。她吃着秦紫烟专门为她准备的保养汤药，和秦紫烟学习进阶的打坐调息，一道去采药炼药，一道观风雨日暮。秦紫烟在河边看书，白爰爰就在一旁陪着。她一介兔子精，人话会说，字却不识。秦紫烟发觉了自然开始教她。教着教着就像学会了说话的小孩一样，白爰爰好奇心大爆发，秦紫烟不管看什么书，她白爰爰都要凑上来看一眼。
　　“这书讲的是什么呀？”“这本讲的是太古的时候，共工与天帝不睦……”秦紫烟一开始还为她仔细讲解，解她好奇，没料到白爰爰其实需索自己的关注，讲着讲着就会发现白爰爰压根没听，一直在看自己的容颜。秦紫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用书敲了一下白爰爰的额头。
　　“哎呀！唔……”白爰爰低着头，抬起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秦紫烟。这样如何硬得起心肠来？秦紫烟只好无奈又宠爱地笑了。
　　“你怎么就不能…？”有时忍不住了，秦紫烟说。
　　“不能如何？”
　　“罢了…你这样很好，很好。”
　　一个人的时候，心是无谓软硬的。只有变成了两个人，才知道软可以多软，硬可以多硬。
　　带白爰爰出去采药就要好些。身为兔子精，白爰爰的嗅觉非常发达，教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没多久她就能给秦紫烟找回来许多草药，着实给秦紫烟省了很多事。但有的时候——
　　“给你！”趁她在采地上的草药，白爰爰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头上了。
　　“欸？”秦紫烟伸手一拿，竟然是朵小花。
　　“给你、给你——”秦紫烟看见白爰爰脸红了，“给你簪花！”
　　正说着，一阵风过，花瓣如雨，纷纷落在白爰爰的额头上。白爰爰轻轻一晃，花瓣又散去大半。唯有一瓣，在发际正中，犹如点了一抹胭脂一样。秦紫烟对自己站起来了毫无察觉，只是盯着白爰爰痴看。她想，我原不曾见过多少由动物化形而来的仙人，所以对于许多传言总是不解其意，现如今我见了你这白兔化作的美人儿，才明白所谓化形之后依然能看出本身是什么意思——你这样可爱，这样机灵，这样温柔，这样乖巧，调皮，跳脱，又忠诚，柔顺。
　　“你……”白爰爰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但又很享受，“看什么呢？”
　　秦紫烟这才反应过来，扑哧一笑，“看你好看。真好看。”
　　有时在家中无事，或到了高处，两人便一道坐下来，以风景佐餐。遇上天气好，还能看见远处的风景。白爰爰不时提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山上是什么啊？”
　　“是天帝的女儿的别墅。”
　　“天帝的女儿？是哪一个？”
　　“没有嫁给凡人的那一个。”
　　“哦。那那个呢？”
　　“哪一个？”
　　“那座最高的山的垭口的那个，那是什么？”
　　“哦，那是太乙真人闭关的地方。知道的人不多。”
　　“那地方看着真不错。”
　　“是啊，可好了呢。后面就是下到山谷的一条小路，无人打扰，山谷里有小溪，有野果。”
　　“可是仙人们彼此都住的好远啊。”
　　“是啊，从我们这儿到那个垭口，不吃不喝不休息也得走上一天。”
　　“那不会寂寞吗？”白爰爰的眼睛扑闪扑闪，秦紫烟望着它，笑了。
　　“是啊，挺寂寞的。不过历来都是这样。要么非常安静平和，要么就打起来了。”
　　“哦……”白爰爰素来厌恶争斗——否则也不会选择清修——所以对大战之类的话题，天生毫无兴趣，宁愿永远不知道、永远遇不到。
　　“那，”没想到秦紫烟来了好奇，“凡间是什么样子？”
　　“凡间可热闹了！凡间有许多节日，人们也有各种各样的职业，各种各样做不完的事情。每天有许许多多的快乐和烦恼，循环往复，无有尽头。我最喜欢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节日，看见凡间的人们在不同的节日，要祭祀不同的神明，要做不同的好吃的，还有许多的庆祝活动要做，忙也忙不过来！”
　　“是吗？”秦紫烟其实有些神往，因为从未下凡，多少还有点儿自卑。
　　“是啊！凡间…凡间虽然说不上仙界这样好，凡人也没有仙人这样长的寿命和好的性子，但是世俗烟火，也是一种快乐呀。”
　　“我听说，凡人每年七夕，便要…便要…”
　　“便要乞巧！”
　　“对，对。可是，乞巧…具体是做什么呢？”
　　“做得可多了！”白爰爰说到一半，想了想自己到底知道什么，想了半天分辨不清，就挑了自己知道的那一部分说：“刺绣的姑娘会在夜晚月光下，将一根绣花针轻轻放到一碗水面上，借着月光看针水的波纹。谁的波纹最复杂，谁就能绣出最好的作品。”
　　“所以是占卜？”
　　“嗯——也不完全。哎呀，我也没有和凡人接触太多，我就记得他们七夕时的集市，可热闹了！”
　　“集市？都有什么啊……”
　　自此，秦紫烟没事就问白爰爰关于凡间的事。饶是她好奇过度，又从来没见过，劲头上来，砂锅至少都打破了一百个。白爰爰有时描述不清，比划也比划不了，画更画不出来，有时候急得不行。这天，二人照旧去采药。白爰爰已经认识不少药材，经常跟着自己的嗅觉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为秦紫烟带回许多珍奇药材。为此耗时很长。秦紫烟本已习惯。但这天时进黄昏，还不见白爰爰回来。秦紫烟开始有点儿着急。
　　本来说好了教白爰爰传音咒，这样两人隔得再远也能沟通，可是总是忙得忘记，白爰爰也老说自己不会走太远。结果呢？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还没有那小白兔的影子。秦紫烟想大喊，又觉得这行为无用而愚蠢；下意识地想要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沉溺在这陌生的慌张与急切中，不能自拔。
　　以前从不如此，是因为以前从无牵挂的人吧？她其实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这药王山中生活，现在猛然多出一个人来，心上多出一份在乎，才知道——
　　“紫烟姐姐！”西方传来喊声，她回头一看，白爰爰正擎着一样东西跑过来。
　　“你去哪儿啦？”
　　“我在路上看到这个，就给你带回来了！耽误了点时候！”
　　“这——”秦紫烟看着白爰爰手里长得像燕子的丝竹糊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就是风筝啊！”白爰爰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留在山里的。我爬上树才摘下来的！”
　　秦紫烟正要苛责白爰爰爬树危险，白爰爰却笑着——那笑容那样明亮——说：“我们去放风筝吧！紫烟姐姐，我教你放风筝！”
　　“放风筝？”
　　“对！走吧！”说着白爰爰就笑着跑了起来，“走啊，姐姐！走！”
　　秦紫烟又担心她安全，又舍不得这精灵走远了，也就跟了上去。白爰爰跑了一段，回头看见秦紫烟果然跟上来了，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来啊姐姐！我们跑快一点，速度快一点，风筝就能飞起来了！”
　　秦紫烟想起白爰爰对她说过，放风筝特别好玩，因为凡人不会飞，就让风筝代他们飞。
　　她对白爰爰伸出了手。耳边是自己的呼吸，和白爰爰银铃一般的笑声。而那风筝果然越飞越高，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
　　“看啊！紫烟姐姐，你看！”白爰爰兴奋地喊叫，她不知道，秦紫烟看见了风筝，也看见了她。
　　从此以后，秦紫烟和白爰爰的日常活动除了医药事业和读书学习，还包括了放风筝和野餐。白爰爰就像一颗石子，落入她秦紫烟这个平静的湖面，一圈一圈的涟漪就是秦紫烟一次又一次的快乐，堆叠在一起，在生活的山壁上回荡出动人的声音。不知不觉，这样时动时静的日子过了很久，秦紫烟的脾气受到白爰爰的影响，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活泼；而白爰爰受到秦紫烟的影响，也能学会安静。秦紫烟知道这对白爰爰来说是好事，毕竟修行需要安静，但有的时候她也担心这会磨没了白爰爰的本性，让小白兔不再活泼外放——比如今天，白爰爰安安静静地趴在雨帘前，一言不发。
　　“怎么了？”秦紫烟走过去，轻轻抚着白爰爰的头顶。
　　“没怎么。”
　　秦紫烟想了想，道：“是不是想念凡间了？你来仙界也很久了。”
　　白爰爰摇摇头，“没有。我被你影响了，近来性子越来越安静，没有不开心。”
　　“真的？”
　　“真的。”
　　秦紫烟把茶杯递给白爰爰，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你说是仙界好，还是凡间好？”
　　白爰爰呷一口茶，答道：“仙界有仙界的好，凡间有凡间的好呀。只要开心，都好。”
　　“那你觉得是红尘俗世热热闹闹的好，还是仙界安安静静的好？”
　　白爰爰正欲回答，秦紫烟却道：“不许用各有各的好来搪塞我！”
　　白爰爰扑哧一笑，其实她想答的不是“各有各的好”，而是“有你就好，遇见你之后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也正是这种想法，让她刚才那样安静，因为太爱，几乎有一点悲哀。
　　“那——”白爰爰故意卖了个关子，“我也不知道哪种好。我在凡间过的也不多，你知道啊，我是兔子，没有化形，根本不敢在人类的镇子里呆得太久。你要想知道哪个好，不如我们下凡一天，且去看看如何？”
　　秦紫烟哪知道白爰爰在这里等着她，她有点儿害怕。然而就在那转瞬之间，她看见白爰爰的眼睛里有火花，那样漂亮。她害怕自己不答应那火花就熄灭了，于是说：“好啊。你带我去。”
　　白爰爰眼睛里的火花更亮了，“嗯，我带着你。”
　　三日后她们一起下凡，地点正是西子湖畔，时间正是七夕前一天。秦紫烟见了那湖光山色就走不动道，非要坐船不可。白爰爰再怎么修行都是只兔子，天生怕水，又不好败了秦紫烟的兴，只好壮着胆子和秦紫烟一道去游湖。幸而遇见小雨，烟雨蒙蒙，别提多好看。逛完周围的山岳寺庙，到了夜里，白爰爰又带秦紫烟去逛集市。出来玩的人很多，白爰爰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牵着秦紫烟。她从未见过这样怯生生的秦紫烟，想这仙女大概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样拥挤的集市，可她又实在从秦紫烟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奇。
　　于是她紧紧地握住了秦紫烟的手，“走，我们往前去看看。”
　　“前面……”
　　“前面好像有好几个卖头饰的地方，也带你看看人间的首饰啊。”
　　“……好。”
　　“别怕。”
　　“嗯。”
　　“我会拉着你的。”
　　“好。”
　　我一定会紧紧拉着你的手，永远不放开，白爰爰一边转身向前走，一边在心里默念道。她不知道此刻秦紫烟在背后望着她的眼神是如此温柔。是啊，你拉着我，千万别松开，千万不要。
　　这一逛不要紧，秦紫烟渐渐放开了胆子，看上什么都好奇。两人逛了许久，腿都要走断了。白爰爰最不解的是，秦紫烟在知道人家卖的让人喝了会脸红的东西就是酒之后，竟然和酒肆老板攀谈起来，聊了许久酿酒的工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回到仙界药王山的居所，她才知道，原来秦紫烟一直不明白书中一个药方里的酒要如何酿造——身为医女，她从不喝酒，也从没见过，即便仙界真有——不会造酒，就没有药酒，就不成药剂。这回解了此惑，秦大夫迅速从仓库里寻出原材料和酒坛子，稀里哗啦放在一起，再施以法术，十天之后，酒居然就成了。
　　“这酒权做试验。”望着放了许多名贵药材的棕色液体，秦紫烟说，“毕竟酿得有些快了。”
　　“嗯。”白爰爰道。
　　“那咱们先来喝吧！”
　　“欸？！”
　　“嗯，就今晚！我去拿酒具！”
　　白爰爰也不好说秦紫烟这学术实证精神有什么不好。何况是秦紫烟酿的酒，她没理由不喝，于是开心地与秦紫烟碰杯。
　　“多谢你。”秦紫烟说。
　　“是我该多谢你。”
　　只是酒水入口的时候，她还是皱了皱眉头。
　　呃啊，下次要提醒秦大夫放冰糖呀。白爰爰抬头，看见对面的秦紫烟倒是神色自若。唉，仙人就是仙人，大概已经习惯了。我一只小白兔，实在是习惯不了啊……
　　然而对面的秦紫烟的容颜开始变得模糊，光芒变得虚化，变得柔和。白爰爰不由得想起在西湖边，从船上上岸时，小船微微晃荡，她害怕，而秦紫烟拉了她一下；想起与秦紫烟一起躲雨的屋檐与伞下；想起秦紫烟的睡颜，想起秦紫烟当初救她时，给她顺毛的时候……
　　白爰爰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脑袋耷拉了，更不知道自己是醉了。
　　“欸，爰爰？爰爰？？”
　　“紫烟——”
　　秦紫烟不知道自己的酒放多了药材，酒力太强。不过嘛苦果也是她自己吃——她得伺候这个醉兔子睡觉了。“慢点，”她一边扶白爰爰一边说，“你怎么一杯就醉了？”
　　白爰爰刚坐下，秦紫烟手还没抽出来，一阵天旋地转，就被白爰爰扑倒了。
　　“欸？？”
　　“我，我喜欢……”
　　睡着了。
　　秦紫烟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即便醉倒了，这小白兔子依然可爱，甚至更加可爱了。一直这么可爱，永远这么可爱。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可是想想，比起那凡人来说，仙人说永远，是不是要更加可信一点呢？毕竟是在这无人打扰的山里，毕竟是她，也是她。
　　她伸手抚摸着白爰爰的鬓发，心里莫名冒出这么一段话：“我生之初，远离红尘，则清净无扰；遇此精灵，方知情爱，愿永世为好。”
　　“兔子呀，”她贴着白爰爰的耳朵，轻轻说道：“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