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之 青云》羽如云

5、师生缘

　　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一定不会这么惨死的，他安慰自己，“公凉，你快出来，我知道你不舍得让我死的，不然你救我干嘛？”他低下头，蜷着身子，继续大叫，“你再不出来，我就咬舌自尽，你知道我不怕死，一定说到做到。”

　　话音才落，铁门就被人推开，一身雪青战袍的公凉少钦低头弯腰，走进这窄小的牢房，仿佛一道明光照入，室内顿时明亮起来。他燃起石台上的一盏油灯，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此刻狼狈不堪的慕惊凤，开口说，“是，我是不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不受尽折磨，众叛亲离，怎么能让你这么容易就死？”

　　不知哪里来的阴风阵阵涌动，灯台那点闪烁的火苗照得公凉少钦的冰颜阴晴不定。

　　慕惊凤心里一惊，勉强抬正脸，从发丝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旧年好友，不由有些发呆，那森森冷气幽幽火光，竟然衬得那人如玉雕般清朗明刻的俊颜亦发地让人移不开眼了，这人在外游荡三年，不知祸害多少良家妇女。他牵起嘴角笑，问了一句和周遭气氛毫不相关的题外话，“这三年，你可有寻到新的心上人了？”

　　公凉少钦脸色一沉，说到这个，他不得不记起两个他不愿记起的人：燕闻双和叶欺霜，一个曾和他有过婚约，一个曾对他痴缠不放，现如今，两人都成了封城城主的如意夫人，“拜你所赐，不少。”他冷哼，这几年他为了雪耻专心修炼，哪有闲心理那些风花雪月？青云峰上的过往在脑际流过，那个莫名其妙狂暴无礼的师叔的身影亦一闪而过。

　　“唉，我可被你害惨了，至今没一个女人爱。”慕惊凤嘟唇一吹，把眼前发丝吹开，露出半张脸的无奈表情。

　　他口中虽在抱怨，却被公凉少钦看出一丝乐在其中来。公凉少钦暗中皱眉，他是来找他算账的，不是来讨论女人和爱与不爱什么的，怎么话题会给他带这么偏？“废话少说，”公凉少钦开口打断他。

　　“我错了。”还没等公凉少钦发难，慕惊凤就低头道歉。

　　“现在认错太晚了。”就眼前这人三年前之所做所为，他应该对他恨之入骨才是，但看着眼前的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一脸装出来的可怜巴巴、低眉顺眼道歉的狼狈样，他突然感到一丝莫明其妙的无奈。

　　“我知道，我知道，我伤天害理，丧尽天良，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不过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屠城，对吧？”慕惊凤急急地接话，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公凉少钦脸色阴郁地对着他看，没有开口。

　　“我就知道，你不会做这种没人性的事，我差点被你吓死。”慕惊凤舒了一口气，突然问，”你是不是见过我老师了？”

　　“咳咳。”话音一落，韩空山就出现在室外。

　　“砰！”慕惊凤听到声音，迅速抬起头查看，情急之下忘了不能抬头，头顶和石岩撞了个正着，“啊。”这一下撞得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呼疼。

　　那一声撞头的声响简直是惊人，公凉少钦都忍不住觉得疼。

　　韩空山瞅了一眼小牢房，犹豫了一下，才决定挤进去。

　　窄小的空间顿时没了转身的余地。

　　“唉，”慕惊凤叹气，“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告诉他。”难怪公凉少钦突然变了态度，雪崖之上他分明就是一心要取他性命。

　　韩空山有些尴尬，“我没得选。”他一听说慕惊凤出了城，就猜他找死去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立时三刻跟出去，拉下老脸，求公凉少钦听他说个缘由。反正那一剑已经刺了，公凉少钦就卖了他个情面，听他细说了前因后果。

　　公凉惊凤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突然想起很久前他陪慕惊凤去拜师的情景，那时候慕惊凤还是比三尺书案高一点点的四岁小娃一个，到了空山府，听完韩空山目空一切的自我介绍，他没行礼拜师，而是跑去窗边，侧着头，做出倾听的样子，见一屋人不解地看着他，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说，“空山听鸟语，我怎么没听到鸟语？”说完了，他又一脸恍然，“哦，知道了，只有老师才能听到鸟语。”说完，回来拜师。对慕惊凤的那番举动，别人一头雾水，一脸傲气的韩空山却顿时露出惊才的神色，收下了这个学生。

　　这一教一学就是十七年，两人一直相伴至今，即便韩空山早就已经没啥好教慕惊凤了。

　　师生缘，不过如此。

　　公凉少钦收敛起此时不该有的感慨，脸上的冷色却无意中柔和了一分。慕惊凤平素不怎么张扬，懒懒散散有些颓废，却时不时会有惊人之举，如今人人都传他身怀绝技，但谁都不知他具体深浅，雪崖上那一剑，凭他穿越人墙的速度，明明可以躲开，凭他射竹箭的臂力，明明可以反击，他却什么也没干，就站那里看着自己一剑扎进胸口，倒下去的那一瞬，脸上分明带着心愿已成的解脱，那把剑，好像是他故意送到自己手边，威胁他，更像是为了激他出手。正因如此，他才有些相信了韩空山那些匪夷所思的解释。

　　不过不管韩空山说的是不是事实，做了错事，命可以留，罚必不可少。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对韩空山说，“人看到了，可以走了。”

　　人都在他手里，韩空山怕公凉少钦反悔，没说废话，立马转身，出了牢笼，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不听话一根筋的学生，也活该让他吃点苦头，不受够气，他是不会回头。

　　公凉少钦跟着也离开了。

　　石牢门都没关。

　　慕惊凤看着虚掩的门，干着急，门开再大也没用，他就是出不去，这是打算把他关到什么时候？肚子很识实务地咕咕叫了起来。慕惊凤嗅了嗅，好像闻到遥远的菜香。他想象着城主府平日里的美食，吞了一口口水，没有饭，起码给一壶酒吧？不然这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菜香越来越浓郁。

　　慕惊凤忍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石牢门外说，“大哥，我认输了。”

　　石牢门后慢慢显出一个高挑的人影来。

　　这人不过就比公凉少钦稍稍矮了半寸，身形亦有些相似，宽肩长腿，腰线紧致，一双斜挑的长眸遮在浓密的短睫之下，鼻正嘴翘，脸相俊美中带些阴柔。他穿一袭鹅黄长衫，右臂上挎一只提篮，菜香就是从那提篮了传出。他站在门外，左手翻转，双指连弹，锁着慕惊凤手脚的镣铐立时松落，他一手解锁，一边对着慕惊凤薄嗔，“为了一顿饭，大哥都叫上了，真是没出息。”

　　慕惊凤转转手腕，从石牢里出来，没来得及直直弯累的身子，急着去抢那只提篮，“人为食亡，让我叫你爹都行。”

　　那人一转身，右手避过慕惊凤，左手却握上慕惊凤的手臂，将他一拖，嘴里说了一声，“急什么？”两人便消失在地宫里。

　　两人才刚消失，石牢一面墙里便脱落出一个人影。人影离开地宫，找到公凉少钦，单腿下跪，“报将军，那人已经走脱，来救他的人来去靠法术，属下无法跟踪。”说着，他又双手奉上一块古玉，“那人遗落这块古玉在牢里，该如何处置？”

　　公凉少钦挥挥手，“放着，下去。”他早猜到地牢困不住慕惊凤，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离开，又如何离开。

　　半只手掌大的古玉留在书案上，晶莹通透，光晕流转，仔细看，内里似有画面流动，公凉少钦把它拿起，认真看了一眼，古玉触手冰凉腻滑，多看让人爱不释手。公凉少钦皱了皱眉，把古玉收了起来，这到底是慕惊凤匆忙离去时无意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给他的？

　　封城旧日城主已经弃城离去，该他接手这座城池了。
　　其他人都好办，那两位如夫人该如何处置，倒是有些令他头疼。

　　封城山十里外的官道上，有一辆三架马车慢慢在走，宽敞的马车内，方才那黄衣人正靠在窗边看风景。车厢正中，慕惊凤正坐着狼吞虎咽，自打出生以来他就从来没被饿得这么惨过。他身侧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侍女，一个在为他整衣，一个在为他梳头。

　　脸上灰迹擦干净，散发梳理妥当，胸口的破洞补好，散乱的衣服理正，那个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慕惊凤才又重现眼前。

　　黄衣人转过看风景的眼眸看着慕惊凤，笑道，“这才象我的小弟。”

　　饭吃饱了，慕惊凤又不认账了，“谁是你小弟？不要蹬鼻子上脸。”

　　“难不成你真要认我做爹？”那黄衣人调笑，“我可担当不起。”

　　“嘿嘿，虽说你那年纪也该当爹了，不过我爹可不是你能当的。”慕惊凤手快，等不及美娇娘动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唉，有家不能回，只能暂时借住你那里了。”

　　“每次都是我去你那里做客，也该轮到我做东了，住得越久越好，我不会收你饭钱。”那黄衣人说。

　　“天底下最富的箫家大公子要收人饭钱，传出去让人笑话。”慕惊凤嗤之以鼻，“话说回来，这次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公凉少钦的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消呢？自己这一逃，估计他就气得更大了。不是自己不想留在封城赔罪，实在是这肚子饿不起。唉，自己这么受不得一点苦，除了死，该怎么赔罪才好？到底该怎么办啊？这人明知在哪里，却不可亲不可近，这是多悔不当初！他拨弄着碗筷，有些愁眉苦脸。

　　“哥不叫，爹不认，干脆叫声相公吧，我养你一辈子。”黄衣人萧含眯起长眸，手撑下颚，目光从眼睫之间探出，流落在慕惊凤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