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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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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叶萌当场戳穿了谢晖也没有表现得很慌乱,他从长桌那边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就像过去他做过的一样。接下来他为叶萌展示了如果他和你有利益关系的话,他能展现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他绝口不提他为什么要以别人的身份来还书,也不提这么久没有来的原因,其实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提,但是给的原因也只是很敷衍的一句他很忙,他和叶萌聊他没来的期间发生的事,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事,这些话题非常轻松有趣,他讲故事的技巧非常高超,如果换个人一定会被吸引吧,但是说给叶萌听根本就是给瞎子抛媚眼。谢晖在一旁滔滔不绝,叶萌的眼睛没有离开书,虽然很少给他回应,但是他一向是别人说话他就一定会回答的脾气,就这样,这两个人竟然表现出一副相谈甚欢的假象。谢晖绝口不提叶萌口中的“有求于他”,叶萌也没有问,那句话虽然是他说的,但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在乎别人的秘密。
在谢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准备提出要离开。谢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两个人竟然就这么聊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他单方面在说,不过他自己认为是“宾客尽欢”。谢晖站起来说道:
“看来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之后还有事要商量。以后有空再来吧。”
他又说起了一开始时他会来到图书馆的原因,他说有空再来时这句话时十分真诚,然而他心里清楚他不会再来了。
“我有一个要求。”
叶萌合上了书。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是谢晖听懂了。于是他问道:
“是什么?”
“和我交往吧。”
叶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迟疑犹豫,那张脸在图书馆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透着阴沉。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好像从他口中说出的是多么平常的事,而不是一句告白。
谢晖知道这个人许多观念和正常人不同,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不同。谢晖不歧视同性恋,但是不认为自己是,更没有想到会有男人会突然向自己告白,即使对方一点没有他想象中的告白的人会有的姿态。他第一次产生了荒谬感,那张自从踏入这个图书馆就显示出游刃有余的脸扭曲了。
“……我不是同性恋。”
“无所谓。”
叶萌说,他的手指在书的封面上慢慢摩挲。谢晖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当叶萌在想些什么而且身边有书的时候他一定会做这个动作。
“你是不是同性恋,你喜不喜欢我,都无所谓。”
他的话总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即使是解释的话也和没解释一样。但是奇异的,谢晖听懂了,他听懂了叶萌语言下更为冷酷的那一部分。无论是不是同性恋都无所谓,无论他不喜欢他都无所谓——无论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他只是想谈恋爱而已,甚至是男是女,谢晖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都无所谓,他会选择对谢晖只是因为谢晖是最不会拒绝他的人而已。
谢晖没有回答他,他转过头,看向了别的地方,这个动作同样也是给他自己一点思考的空间。他不止一次仔细地看过这个图书馆的景象,这里实在难以让人喜欢。鳞次栉比的木制书架,阳光无法从那一点夹缝中照进这个图书馆,唯一的光源只有昏黄的灯光,就像是只会出现在恐怖游戏中的场景,这个陈旧的图书馆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连带着叶萌的存在本身也变得模糊。谢晖开始怀疑叶萌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自己一个孤独的幻想?就像《陪伴》中的“你”,在黑暗中幻想了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人,不然如何解释叶萌的存在是这样的荒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吗?难道世人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吗?这条街道他曾经走过那么多遍,为什么唯独那一次注意到了这间图书馆?
然而他又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并没有在做梦,这间图书馆是真的,图书馆里的人也是真的。他理智地活着,为世上所有的人分类,即使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什么自己还没有疯狂。
“我是不是给了你一种错觉,我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的?不,并不是这样的,我不信爱,我从书中学到了它,但我从未得到过它;也不信婚姻,即使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糟糕的结局,但我还是厌恶它。倘若你希望从我身上得到这些东西,那是不可能的。”
谢晖说道,这些话近乎是要解刨他自己了,他意识到自己灵魂上和他最为相似的一点,他们都是相信人是无法被爱的,即使叶萌此刻正在向他要求爱。
“无所谓。”
叶萌冷淡地说。
谢晖同意了。
谢晖并不觉得高兴,叶萌难以感受到高兴这种情绪。在答应了这个交易后,谢晖拿着包匆匆走了,只留下一句“我明天再来”的话,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送走了的他后,叶萌重新拿起了书。
书的名字是《漫长的告别》,钱德勒的小说,书中描绘的主人公可以因为一杯酒的交情而愿意为友人赴汤蹈火,这样的友谊实在是令人羡慕。他最近读的最多的就是推理小说。有的人会偏激地认为除了本格推理以外的推理小说都是邪道,但是叶萌对阿加莎实在喜欢不起来,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约瑟芬·铁伊,即使她的小说不那么“标准”,她也不是多么高产的作者。
这本书只剩下最后几十页,叶萌花了一点时间看完了。主角最终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友人,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的骗局,在最终见到友人之前他就已经了解了这一切,可他还是坚持要见他,如这本书的名字,《漫长的告别》,在书的结尾他和他告别,双方都知道他们已经不会再见面。叶萌合上了书,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这个图书馆,就像十几分钟前谢晖看着这个图书馆一样去看它们。它们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那些老旧的长桌、塑料椅,木架、空调、铁制门,那些书和制成书的泛黄纸张,但是叶萌知道它们在他眼中将要和过去不一样了——至少他这么期待着。他曾从书中读到一个理论:所有作品中的人物本质上都是主动的,一个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它的主人公必然产生了变化,不管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所以任何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伟大的,因为他们改变了自己。叶萌产生了想要改变这样的想法,然而他在这样的生活中活了太久,甚至不知道如何改变,要改变成什么样的才是好的,于是他像所有陷入瓶颈的小说一样,安排了一个新的人物出场。所以事实上他提出的那个要求并不是一时兴起,他用了一年决定要做这件事,用一个小时决定了人选,但是下决定把它付诸行动只用了一秒。他把它说出了口,而对方给了他回应——是他期望的那一个,对于叶萌而言这就足够了。
可有一件事叶萌无法忽略,那就是谢晖毁约的可能。他不应该这么想他,但是他不得不想,因为说到底这只是口头的承诺而已,就算他不遵守,叶萌也无可奈何,这是事实,正如谢晖最初所说,就算谢晖做了什么事,叶萌也无法影响到更多人,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不太清楚自己手中握的谢晖的秘密的分量,但它应该是有一些意义的,即使叶萌无法理解,无法信任,他也是希望它是有意义的。
如果——如果他真的违背了誓言呢。
叶萌在心里说。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会为他保守秘密的,即使叶萌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