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7、坠落

　　谢晖这个人，可以轻易地在亲近和冷漠之间切换自如。
　　当他和你亲近的时候，他可以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当他翻脸的时候，又可以比谁都无情。他深谙这个世界一切潜藏在皮下的规则，知道如何选择说话可以活得更好，知道人们喜欢听什么样的话，知道人们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只能在规则中生活又鄙视规则，被规则约束又不安分于循规蹈矩，活得无比丑陋自私，面上却又比谁都光鲜亮丽。他夹在两面之间，没有哪一面比哪一面更真实，
　　谢晖知道他说出的那段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然而这也在他的精心算计之中，那段话乍一听非常出格，却可以让人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反而对说的话的内容不在意了，因为他们会自动把能让你说出真心话的自己划出会被你骗的人的范围——因为你说的在他们看来是真心话，那么对于你而言他们一定是特别的，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是特别的。有的时候对付一些人反而要说这样的话，那些话未必不是出于真心，但那真心只要他愿意马上就可以不是他的“真心”了。他清楚他说出什么话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他观察，他倾听，他去了解人的内心，他精心计算语言的力量，他小心处理一切人际关系，他清楚自己的经历值得同情，并把它也视作可以利用的武器，为自己塑造了可怜的形象。在遇到叶萌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运用了他从人世学来的东西，从叶萌那里得到了他的特权。
　　这个特权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才发现它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他想要把它丢掉，却又因为他一向圆滑的作风不能一走了之。更糟糕的是叶萌比他想象的要敏锐，他看透了被他当做玩笑抛出来的话中的真实，他竟然看透了那些话的真实含义。谢晖有一个秘诀，越是在意越是不想被人提起的事越要亲口说出来，最好还要当做自嘲的笑话说给很多人听，这样别人才不会把这个秘密当一回事。比如一个胖子如果整天说自己胖，那么别人反而不会以你胖为由嘲笑你了。他用这个秘诀骗过了很多人，他的秘密人尽皆知却没有人当一回事，这正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可是他被叶萌识破了，叶萌翻书时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是想在我身上寻求认同感吗？”让他接下来一整天都在恐慌之中，即使他安慰自己叶萌应该对他一无所知，这句话或许只是一句嘲讽罢了，他也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不露出任何异样，他逃离了图书馆。
　　谢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但是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家门前。路上看见他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又开始不安，但很快又以“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路人的表情怎么样的”为理由安抚自己，这些情绪常常会来找他，他很清楚该如何对付它们。
　　他一进家门就开始喊饿，三姨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听到他的声音，开门告诉他现在才三点半。
　　意思是没东西吃，自己想办法。谢晖撇了撇嘴，上了楼。他推开书房的门，把书和口袋里的钥匙手机都放在桌上，然后才拉开椅子坐下来。他坐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上电，出门的时候忘了带充电宝了，手机的电量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十五，充上电了他才安心了下来，决心把刚刚的一切忘掉。谢晖挑剔地翻着外卖列表，他是真的感到饿了，上面的图片一个个都光鲜亮丽，一看评论就没了胃口。眼睛扫过几十家店，他最终点了个快餐，汉堡包薯条，不管怎么说味道不会差到哪去。
　　点完外卖后他把手机丢在桌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而是闭上了眼睛。
　　要想一个办法才行……要怎样对付叶萌？要怎样糊弄过去？要怎样让他忘记这件事？要怎么让他认为自己其实没有想那么多？
　　不，其实不用那么麻烦，说到底，叶萌是和他毫无干系的人，这一点他一开始就想得明明白白，也因此才疏忽大意了。叶萌的人际关系和他没有任何交集，就算他看透了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可以说，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不要和他再有接触了。
　　谢晖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他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了被摆在桌上的书，《假如明天来临》。啊——他为什么要借这本书？一个小时前的自己在想什么？明明已经可以解决了的事因为自己无意的举动而变得麻烦了。谢晖感到头疼，他拿起那本书站起来，把它塞进了一旁的书架上，和他那一堆书混在一起，假装它不存在。他难得地选择了逃避现实。一个月，总之有什么问题一个月后再说。

　　叶萌放下了书。
　　他看向了窗户，其实没有什么的原因，只是因为窗户正对着桌子而已。他如此平静，他竟然如此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谢晖不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说话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会和他说过这么多话的人。他会成为对他而言特殊的人吗？或许曾经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就结果来说不算坏。叶萌冷静地想，然后花了一秒把谢晖忘了。
　　有一点热，他想到。空调装在了哪里？一共有两台，分别装在图书馆两边的角落里，都是比人还高的立式空调，原本白色的壳子早就变成了黄色。那两台空调很旧了，即使每年都有清洗，每年都有修，也无法阻止它们老化的事实，更何况几十年前的电器各方面实在无法和现在的比。要不要换新的？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划过很快但很快就被他否决了，就这样就好，就这样很好。叶萌身边的东西总是会用很久，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发挥它们该有的的功能，但是如果真的坏到了无法再使用的地步，他丢弃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犹豫。既然还可以用，但就继续用吧。他以这个想法作为结尾。
　　叶萌的眼睛看向手腕，把右手的袖子稍微往上拉了一点，露出了一点手腕的皮肤，他盯着那里发呆。他有很多想法，都不怎么好。如果是正常的人现在会想什么呢？选一个对自己而言更有利的选择吧。他放下袖子，没有拿起书，而是站了起来。眼前有些模糊，他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站稳了，费了一点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咔嚓”

　　铁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把他拉回了人世。
　　“你好，我来还书。”
　　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叶萌看向门口，是一个穿着改过的校服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留着披肩发全部染成了棕黄色，脸上化着淡妆，手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正经。少女的手里举着一本书，站在门口对他说话。
　　“我把它忘了——它被我压在东西下面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哪一本？”
　　少女看了一眼封面，“嗯……哎呀，这书名我实在不想说，我之前怎么会借这种书啊？”她轻轻地啧了一声，“我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刚好看到，本来都不打算还了的，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还了吧。对了，要不要交罚款？要的话就当做我没来过吧。”
　　“……不用。”
　　“那最好啦。”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走进了图书馆，她好像打算着如果叶萌说出了别的回答转头就跑。她走到小桌面前，把书递给了叶萌。叶萌照例检查这些书，除了落了些灰，其中有一页折了，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也看得出来估计少女拿回去之后根本没有看过。
　　少女把书递给他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她用余光注意着叶萌的动作，在注意到他把书收起来了后问道：“好了吗？”
　　“嗯。”
　　“那我走喽。”

　　被她一打岔，叶萌已经想不起来他原先要做什么了。他盯着桌子上的书，发了一会呆，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