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3、朋友

　　不要再问了。
　　这仿佛是一种世间的规则。不要让双方都很尴尬，话不要说满，做人留一线。从来没有人教过谢晖，但他无师自通了这些东西。
　　不要再问了。他有这样的感觉。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转开头，突然止了话头，仿佛之前说过的话都不存在，拿着两本书到一边的长桌坐下。
　　年轻的管理员先生就像是一本关上的书，好像有很多秘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毕竟他实在是很年轻，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年轻人没有什么值得称得上秘密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真的能算得上是烦恼的东西。谢晖对这种观念嗤之以鼻，他更傲慢一点，觉得世上所有的烦恼不过是庸人自闹，不分什么年轻年长。
　　他看了眼手机，两点，假期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两点之后就是三点，三点之后就是四点，四点之后就是五点了，五点就不是下午了。假期的时间好像总是过得很快，连时间观念都扭曲了，明明才两点他就恍惚地觉得已经要晚上了。
　　放下手机，他瞥了眼管理员的方向，那个人又在低头看书了，他好像总是在看书。明明只见过两次谢晖却已经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书呆子的形象。
　　这个人不会只要有书就可以活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被他自己否决了。虽然小说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简单的角色，但是其实现实中几乎见不到这样的人。谢晖遇到过很多喜欢看书的人，包括他本人，看书可能是他们最大的爱好，但是绝对不会是唯一的爱好。人们常常认为喜欢的读书的人不会喜欢打游戏，喜欢打游戏的人不会喜欢读书，好像两者是冲突的一样，然而事实上既喜欢看书又喜欢打游戏没有什么奇怪的。
　　谢晖开始看书。他不需要什么看书的氛围也一样可以看书，他从来不认为读书是一种煎熬。他过去很喜欢毛姆，毛姆最经典的三部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面纱》、《刀锋》他都看过，除此之外他的别的没那么出名的小说，还有小说集、随笔等等也大多读过。其中他读过的最厚的一本无疑是《人性的枷锁》，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读完，顺便挑出了不少错别字，用笔划掉写上正确的字。越长的小说校对越差，冷门的文学作品连翻译都会糟糕透顶。他不喜欢主人公菲利普最终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结婚定居的结局，如果他有一个思特里克兰德那样的结局才好，不过这个结局也不乏讽刺意味。毛姆的小说无疑有种魅力，对于谢晖而言近乎低劣的魅力，像是读鲁迅的散文一样，对世间所有看不上的事嘲讽，对世间所有看不上的人嘲讽，谢晖本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不再去读他的小说了，他现在更喜欢贝克特。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喜欢毛姆的小说的，他是唯一一个绝不在小说里歌颂爱情的人，古往今来的诗歌小说戏剧总爱歌颂爱情的伟大和美好，哀悼爱情的消逝和背叛，毛姆却写爱情的无耻卑劣。他的小说里的人谈起恋爱来好像只是一个人的事，全是些无望又可怜的爱，竟然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被背叛就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男人爱上的总是粗俗不堪，下贱的女人，可他们偏偏又是吃这一套，即使知道他们明知道她们的真面目还是乖乖上钩，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想嘲讽的是爱情中的男女还是爱情本身。《面纱》中谢晖最喜欢的段落不是女主人公凯蒂在丈夫死后的悔过，也不是修女对女主人公的宽恕，而是凯蒂出轨后与丈夫的一段争吵。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他竟然对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灵魂了解如此之深，他知道她是这样粗俗愚蠢，他鄙视她，对她不抱有任何幻想，可是他还是爱她，娶了她，当她决心离婚时他答应只要对方能离婚娶她他就放他走——当然他知道她出轨的人是不可能这么做的。还有当过尽千帆凯蒂回到香港时，她在下船前还在想，当初她怎么会看上她出轨的那个男人呢？现在想来他那么可恶，品行低劣，长相其实也没有那么完美，只是她陷入了爱情中才会忽略了那些缺点，可她下船后，她再一次见到了他，她才发现她想象中的所有的诋毁都是不存在的——她竟然又一次爱上了这个男人。
　　这两段他读了最多次，真是精彩，真是卑劣，每一次读都忍不住想笑。能写出这样的情节的人只有毛姆了，按照正常的套路，女主人公在醒悟后应该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当初出轨的男人，可他竟然写她又一次堕落了。
　　谢晖从小说的剧情中抬起头，突然发现管理员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书——他当然拿着书，手指搭在书页上，
　　“你不用坐在那边吗？”
　　“没有关系。”
　　“是因为没有人来吗？”
　　这话说的有点刻薄了，但是管理员眼皮都没有动，好像没有听出来话中的意思，手里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这里一直没有什么人。”
　　谢晖洗耳恭听。
　　可是他又不接着往下说了。
　　谢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虽然这个人对他的问题几乎算得上是有问必答，但是话总爱只说一半，如果识相地不追问下去，他也就顺势揭过了。大部分时候谢晖都是相当识相的人，但是他不想那么识相的时候，就相当可恶了。
　　“都没有人来还开下去？”
　　“开这个图书馆的人并不在乎这些，他最初只是想炫耀自己的藏书而已。”
　　“然后？”
　　管理员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继续安稳地看书了，他将书合上，放在桌子上。可他虽然将书合上了，眼睛还是盯着书白色的封面。
　　“然后他去世了。”
　　管理员摩挲着书的封面，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不过谢晖认为，那个人估计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管理员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其实是想说，我并没有讨厌你。我对谁都是这样的。”
　　说完他就站起来拿起书走了。
　　谢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之前问的事。他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跑到自己对面坐的吧？因为不想打扰到他看书所以一直等他看完？
　　谢晖转过头，他看到管理员又坐到那张小桌子前，正低着头看书，背自然而然地弯着，从谢晖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他的脸，被略长的头发遮住了，灰色的长袖衬衫遮住了所有的皮肤，。
　　他也跟着站起来了，走到管理员面前。
　　“这本书就先还，另一本我借走了。”
　　他把书放在桌子上，管理员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谢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时间，四点，一天中他最不喜欢的时间，对吃晚饭来说太早，他又没有吃下午茶的习惯，他指了指那边一排排的长桌，问他：“不看书的话可以在这坐吗？”
　　“请便。”
　　谢晖走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看他。
　　“说起来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的名字，虽然我们算不上朋友，但是告诉我名字应该可以吧？”
　　“叶萌。草明萌。”
　　谢晖笑了。“那真是和你本人完全不符的名字啊。”
　　“二十多年前这个字还没有那个含义。”
　　谢晖想了想，“好像也是哦”

　　“你……”
　　从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谢晖第二次回头。
　　“怎么了？”
　　“你……你是不是和谁说话都这么直接？”
　　谢晖想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问的是下午那会他为什么会问他是不是讨厌他这件事。这位管理员说话的方式实在是让人很难懂，他想，往往一句话的后半段要隔好几个小时才会说，如果不是他打算在这里赖到五点，是不是就听不到他很多话了？
　　“这个嘛……因为你不是我的朋友，又和我没有什么利益关系，我才会这样和你说话的啊。”
　　他把书夹在腋下，一只手摸着下巴，眯着眼睛笑了笑。
　　“你看，如果是朋友的话，为了维持这段友谊，不就有很多话是不能说了的吗？如果有利害关系的话，我就要讨好他了。毕竟人们总是喜欢听好话啊，即使开口说了什么“真心话”，也都是挑些虽然刻薄又不会很得罪人的话，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已。在我看来，能对他说出真心话这种东西的人，只有和我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又不打算成为朋友的人。你不是很符合条件吗？而且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就算我真的得罪了你你也不会报复我的吧？更何况你又能报复我什么呢？我们毕竟连朋友都不是。”
　　谢晖这一席话实在是……管理员先生合上了书，轻轻地笑了。谢晖第一次见到他笑，那笑比他见过的最淑女的女性还要轻柔优雅，不露出一颗牙齿，只是眼睛和嘴角有了微微的弧度，但是能让人确确实实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微笑。
　　“好吧，不打算和我成为朋友的这位先生，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谢晖耸了耸肩。
　　“谢晖，你应该在那个记录本上看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