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2、九月

　　“您在图书馆借的《玫瑰的名字》，《面纱》两本书已经逾期了，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归还？”

　　一般来说，谢晖是不会接没有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的电话的。
　　不过偶尔也有特例的时候，比如心情好，比如没有注意看电话号码直接接了，再比如连续打好几个电话的，他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只是没有记在通讯录里，不过最后一种谢晖只遇到过一个，接通后对方张口就问：“你是XXX的妈妈吗？”
　　……这不光是性别弄错了，他还免费多了一个孩子。
　　这个张口就问你是不是谁的妈妈的电话谢晖接到过好几次，每一次谢晖都礼貌地告诉对方，她打错了，然而偶尔还是会接到这个电话。谢晖其实没有注意每次打错电话的是不是同一个声音，不过从内容来说应该是同一个。谢晖后来想，估计是哪个家长填电话号码的时候填错了，才会让他多了个孩子；又或者是他现在的号码原来属于别人，注销后被他买到了——因为去外地上学，屈服于昂贵的网费，他换了个当地的电话卡。

　　谢晖这会其实正在打游戏，他习惯于把电话静音，会接到这个电话纯粹是因为手太快了，打游戏的空余瞥了一眼手机，突然看到了有电话打进来就顺手接了。
　　他接通后把电话夹在肩膀上，游戏里的操作一点没有落下，对方的声音谢晖没有听过，但是说的内容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啊，不好意思，我把它忘了。现在是……”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八点十七分了，“八点多了，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可以吗？”
　　“好的。”
　　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

　　谢晖把手机放回桌上，先把这局游戏结束了。随着“Victory”的女声响起，他关掉了游戏，开始回忆一个月前他拿着那两本书回家后随手放在了哪里。最后他想起来了好像把书放在了鞋柜上，然而这一个月来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估计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其实想想也是，要是看到了怎么可能能忘记一个月，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快的方法。
　　“三姨！三姨！你还记得我之前拿回来的书在哪吗？”

　　假期的生活总是十分堕落，如果没有和人约着早上出去玩——一般来说也不会约到早上，谢晖可以睡到十一点，再赖在床上玩一会手机，等着三姨来叫他吃午饭。要是头一天过得再堕落点熬了夜的话，可以睡到下午一点，才慢悠悠地爬起来吃重新热过的午饭。
　　昨天晚上翻出来的两本书放在餐桌上，三姨把热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午饭是已经被吃掉了一面的鱼和半叠荷兰豆炒肉，还有一碗紫菜鸡蛋汤。
　　“又吃鱼啊。”
　　“老板带了一箱子鱼回来。他每次回来不都是这样。”
　　谢晖其实并不是很讨厌吃鱼，但是天天吃实在是很烦。他撇了撇嘴，戳着鱼肚子上的肉问道：
　　“说起来都没看到我妈，她出去了？”
　　“老板娘一大早就出去了。你快点吃吧，我还要洗碗。”
　　谢晖突然想，从前三姨叫他的父母都是叫名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叫他们老板老板娘。
　　三姨已经五十多岁了，在谢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他家了，她和他丈夫一起给他家做事。谢晖一直叫她三姨，因为她确实是可以算是他的亲戚的，但是并没有血缘关系，这其中关系还颇有些复杂，他听妈妈说过一些。谢晖的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他姥姥带着谢晖的母亲嫁到三姨家，所以她们应该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后来母亲出来工作有钱了，三姨家却没落了，就到他家来带孩子。谢晖的母亲叫她三姐，谢晖也就叫她三姨了，至于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排行老三，谢晖没有问过。三姨的亲戚他很少听她说起，好像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但是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见过，她住在他家，没有休假，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在这个小圈子里。谢晖的父母总是很忙，现在已经好多了，在他小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他们，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三姨。父母偶尔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吵架，他们一吵架他会很难过，躲在被子里哭。有一回他们又吵架，谢晖躲在自己房间里，三姨问他，如果他们离婚了，他会跟谁，他说要跟着三姨。三姨就说她没有钱，怎么养得了他。后来再说起如果谢晖的父母离婚了他要跟谁的话题，这件事就会用开玩笑的口吻被拿出来说，说他那会的异想天开。他不开口反驳，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天的话，他真的跟着三姨过，她对他的态度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吧。

　　谢晖拿着两本书走出了家门，三姨追出来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谢晖当然是说不回来吃。他一向是能在外面吃就绝不在家里吃的人，虽然三姨做的饭并不难吃，但是吃了好多年还是想换换口味。九月的天气比八月还要热，沿海城市的风吹着一点也不凉爽，下午两点绝对不是一个出去玩的好时间，特别是没有车坐的时候。谢晖一路躲着太阳走，即使穿着短袖短裤也热得受不了，好在图书馆离他家很近，出了小区走五分钟就到了。图书馆里空调开得并不大，但是对于刚从太阳底下出来的谢晖而言也如同救命了。
　　谢晖边吹着空调边看着这个图书馆，白天这里也开着灯，这个图书馆其实是背着阴的，窗户都开在旁边，即使是白天如果不开灯的话也会非常暗。这个图书馆给人一种昏黄肮脏的感觉，上一次来的时候谢晖就这么觉得了，但是因为很匆忙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这一次他没那么着急了，这种感觉才显现了出来。这并不是说真的有灰尘或者非常脏，而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是灯光吗？是这里的物品的颜色？还是仿佛和这个图书馆融为一体的年轻的管理员？

　　他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会，吹了一会空调，这才走到管理员面前。管理员低着头，这一次他没有睡着了，但是还是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晖一样看着书。
　　这位年轻的管理员先生实在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正常人听到有人来了至少也会看一眼吧，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人来的图书馆，可是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晖怀疑就算是有人进来偷书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穿着一件谢晖看过的灰色长袖衬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夏天的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热，这个图书馆的空调可远远不到能让人觉得冷的地步。
　　谢晖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只能先开口：“你好，我是来还书。”
　　管理员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合上了书，向他伸出手，意思很明显了。谢晖把书放在他手上，他立马收回了手，大致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损毁污渍，就随手放在了旁边，又拿起了之前的书。谢晖还完书了也没有动，就这么站着看着他。如果他一直站在这他总不能无视他了吧？抱着这样有点幼稚的想法，谢晖盯着他看。好在谢晖的存在感还是有的，他这一次终于注意到了谢晖，放下了书——只是放了下来，并没有合上，还是拿在手上，看向了他。
　　那本书并不是一个月前他看到的那本《都会中的孤岛》，而是另一本同样是日本作家写的小说，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谢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他也笑了出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谢晖不是自恋的人，但是被人这样当做洪水猛兽一样还是第一次，他自认为长得不丑，和对方也是第二次见，这样态度实在奇怪。
　　管理员看到他笑了，好像有些莫名其妙。
　　“还有什么事吗？”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就随便找了个借口。
　　“嗯，其实是这样的。我这一个月有些忙，所以这两本书还没有看完，还可以再借吗？”
　　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其实这两本书他很早以前就看过了，会借纯粹是因为这两本书放在学校那里了，没有拿回来，之前在这里刚好看到了就想再看一遍。有些忙什么的就完全是一个更好听点的借口了，沉迷于游戏什么的实在不太好说出口。
　　管理员翻出了之前那个本子，摊开在桌面上。
　　“登记一下就行。”
　　谢晖拿着笔，写到一半突然想起来。
　　“说起来，逾期不用罚款吗？”
　　“不用。”
　　登记完管理员就示意他把书拿走，谢晖拿起书，想了想，决定干脆地打个直球。
　　“我知道这有点失礼，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管理员先生眨了眨眼，那张冷淡的脸终于有了点别的表情，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谢晖。
　　“为什么这么说？”
　　“嗯，从各种方面吧？”
　　“没有……”
　　他垂下眼睑，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手上拿着的书的书皮，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就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