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尹青泠

1、第一章

　　一则看似无稽的最后通牒以河内通行的数种文字在刚星上迅速传播开去。

　　“我是你们所在的星球，你们再这样索求无度地开采下去，我将尸骨无存。限你们在一个刚星日内全部离开刚明河系，明天午夜我会准时进入高维空间。
　　半个刚星日后矿山开始自爆，以示警告。”

　　宙斯联邦的第三大能源星刚星一向以出产类硅晶石而著称。类硅是一种极好的能源石，不但蕴含量大，而且体积小，物理性质稳定，它的运输只需要普通的运货飞船。不像火烷石，能量蕴含量虽然极大却也极不稳定，几乎无法运输。所以类硅一直是超长距星际航行时的主要能源石，宙斯联邦所有的大势力都在刚星上拥有矿山和星际中转站，说人类索求无度倒也颇为贴切。
　　消息最初在宙斯联邦代表处的智脑上出现，之后迅速占领了各大势力的智能网络，与之同时，所有的智脑均遭到了不明病毒的袭击，矿山、星港纷纷陷入瘫痪。半个刚星日后，轩辕家族的一座矿山在午夜准时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人命关天，面对混乱局面，轩辕家族率先宣布放弃刚星，并以华族轮值主席的身份通知华族在刚星的其它家族统一撤离。
　　随着更多的矿山变成废墟，所有的人类都在刚星午夜之前离开，如最后通牒中所言撤到了刚明河系之外，只有极少的一些无人通讯卫星和侦察飞船还留在河系内，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午夜如期而至。
　　从通讯卫星传出的全息影像上可以看到，刚星的地核深处拉出一条耀眼的光带，几乎整个刚星外地层的晶石都被触发，庞大的能量波如秋风扫落叶般卷过整个刚明河系……全息图像急速颤抖，不断切换，以辐射状拉开的卫星逐个消失。当震荡波传到河外，人们只来得及看到刚星在最初的光芒之后便层层剥离，飞速缩小，在外层的类硅地层快要完全消失露出里面的硅晶地核时，整个刚星毫无征兆地随着蓝芒一闪便再无踪迹。
　　灾难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新的无人侦察飞路再次来到刚星，人们没能找到刚星的任何残余部分，原先的宇宙坐标处空空荡荡，宙斯联邦的第三大能源星就如从未存在过一般，只留下了几乎被能量震荡完全摧毁的半个刚明河系。

　　刚星大逃离在宙斯联邦掀起了轩然大波，有说刚星是智能生物的，也有说刚星是被异空间人掠走的，宙斯联邦甚至还为此作了秘密的二级战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都再没发生。灾难的消失就如来时的诡秘，除了丢失了一颗能源星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有的家族曾经怀疑过这件事的真相，毕竟弄个病毒攻击整个刚星的智能系统并不是难事，定时摧毁矿山，各大家族也都能做得到。只是，联邦几乎所有的势力，无论大小，都在刚星上利益均沾，实在想不出做这件事情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甚至刚星是智能生命的可能性都比出现那个白痴家族的可能性大，于是猜疑归猜疑，刚星都没有了，也不可能找出证据，大家在心里想想也只能作罢。

　　刚星消失的十七个小时后，一份极其精致的纸质卷宗摆在了轩文岸面前的紫檀桌上。这是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四十岁上下，长相并不是很出众，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挥洒着重重的诗书气质，而眉目间更有种刚毅和果敢，让他任何时候都如野鹤立于鸡群般引人注目。
　　轩文岸有些疲惫，似乎已经为这份报告等了好久，一接过卷宗便迫不急待地拆卷而读，随之喜形于色，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檀木桌上，“找到了，小子们不赖啊，动作真快！”

　　檀木桌在掌击之下晃了晃，一盏靠近桌缘的青花盖碗滚落下去摔个粉碎，房门随之而开，从门口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这是你今年打碎的第三套青花了，南宋哥窑青瓷，两套清代官窑盖碗。老三，下回我会让他们只给你配五十万以下的瓷品。”
　　轩文岸从桌后站了起来，“老爸你太小气了吧，不过是一套康熙青花盖碗，堂堂轩辕族长也能看得上眼？”
　　一名老者缓缓地走了进来，轩文岸和他长得极像，只是轩文岸的气质偏于随和散漫，老者却气度恢弘，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生亲近之心。他淡淡地说：“没错，康熙青花传世颇多，你倒也还摔得起。不过，刚星却只有一颗，轩辕家族全族的产业只怕也要赔上个百八十年才能赔得完。就算你用你名下的几个星系赔了，我问你，韩岂树你打算拿什么去赔给你二姐？”
　　轩文岸闻言一愣，继而朗朗大笑，“老爸，你会承认刚星的事情是我们干的？”
　　老者不答。
　　“你要是承认就不用当族长了。同样，韩岂树的事情我也不会承认的。几十岁的人了，谁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上次他到庄家的北冥星上挖石头，你们不也是半年之后才找到他的？这次他才失踪一天，我怎么能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奇哉怪也！”
　　老者手一挥，房间里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全息影像。那倒是一个颇为英气的小伙子，神色刚毅，他向前走上一步，跪下道：“外公，外婆，母亲，岂树不孝，不能再陪侍左右，请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必为岂树担心。也求你们也不要责骂三叔，岂树一直向往远古，能成为第一个穿越时空的人，是岂树毕生愿望。”说完，小伙子拜了下去，连叩九个头后才消失。
　　老者面不改色地说：“你倒是很清楚岂树刚失踪了一天。说吧，你把岂树弄到哪里去了？”
　　“嘿嘿，还是老爸厉害，在你面前真是不能行差踏错，半句话都能被你抓住。好吧，老实说，我不知道岂树在哪里。”
　　“你不知道如何验证穿越是否成功，就会把岂树送回去？我生不出这么白痴的儿子。”
　　“老爸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你自己啊？”轩文岸嘿嘿笑着把手中的那份卷宗递给老者，“我只知道他的身体成功抵达了近万年前的古地球，至于到的时候是生是死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他倒是已经死了不知有多少个千年了。”
　　老者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皱眉道，“又用古董纸，你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打开卷宗刚看一眼便又哼了一声，“原来文嶂丢的鑤也是被你弄走的。看来不管是丢失的星球，失踪的人，还是不翼而飞的化学合成元素，找不着时都可以直接到你这里来要。”
　　老者接着看下去，哪知越看越是动容，忍不住出声夸奖，“浑小子，文嶂死活没想出来鑤能有什么用，你小子倒是用得正好，无干扰的人工放射性同位素。好吧，小子，”老者把那卷报告扔回轩文岸，径直走到桌后的紫檀椅坐下，“把你的好茶泡一杯来，我今天便听听你这浑小子怎么说。”
　　轩文岸再找出一套青花，从一个古朴的锡罐里加了茶，添上水，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奉上。
　　“老爸你想从哪里听起呢？不如让我从二十年前的那个赌开始，怎么样？”
　　老者用右手三指轻撮碗盖，缓缓地在茶碗里撇开浮沫，“不必了。你和庄家那个丫头为黄帝是不是真有其人打的赌，估计全联邦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一个是轩辕家族族长独子，另一个是庄氏家族下任族长，一赌就赌了二十年，要么找到考古证据，要么就得在时间旅行上突破，不然就结不了婚。哼，华族两大家族的继承人对婚姻大事居然如此儿戏，害得我每次见了庄正道那个老家伙就不自在，唯一让我高兴的是，他好像比我还要不自在。”
　　茶香四溢，老者皱眉道，“又是那丫头的乌龙。”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换花茶。”
　　轩文岸嘿嘿笑着，再找了一套盖碗来换了花茶，自己捧了先前泡的那杯乌龙喝了一口，“苦而回甘，好茶。”
　　老者头也不抬，“说吧，你用刚星把岂树怎么了？”
　　“我说老爸，你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要知道，至今为止，现在所有的迹象都显示我已经成功地发明了时间机器，你应该给我奖金的。”
　　老者从鼻子里再哼了一声，“如果每次时间机器的启动都需要一颗刚星的话，你最多还能再穿两次。”
　　轩文岸呵呵笑着，神色不变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我就和怡楠打赌，怡楠认为黄帝确有其人，我偏说根本就没有黄帝这个人，人怎么可能乘龙飞天呢？世上本无仙，那是咱们轩辕家族若干代族长的缩影，所以就打赌罗。怡楠说要是我赢了就嫁给我，我说要是她赢了就娶她，本来多好的一个赌，你要知道，当年我为了想出这个无论输赢都可以把她娶回家的赌注来，真不知费了多少脑细胞。偏偏你和怡楠他老爸非要插上一道，说两个族长不能结婚，不然轩辕家族和庄氏家族以后就并成一家了。结果不就是非得分个输赢了，怡楠迷她的考古，我鼓捣我的时间机器，谁输了谁就得嫁到另一个家族去，那丫头倒是选了个好办法，考古可比时间机器省钱多了，当然，谁让我们轩辕家族有钱的？所以要说啊，我们的婚姻大事都是被你们两个当老爸的给耽误的。”
　　老者不理他，自顾自地品茶。
　　“为了把那丫头骗进我们轩辕家族来当族长夫人，时空穿越我都玩了二十年了，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弄。本来按照宇宙学的理论，虫洞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时空通道。它把平行的宇宙或者婴儿宇宙连接起来，并在同一宇宙内或是不同宇宙间提供时空旅行的可能性。但是，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引力极大地扭曲时空，从而撕开时空创造虫洞，虫洞却极不稳定，它的存在依赖于负能量。一旦有物质通过虫洞，除非这个物质是反能量的，否则虫洞会瞬间湮灭！作为时空旅行者的人类，有谁能达到光速去成为负能量？而这宇宙里随处密布的正能量，只要一进入虫洞便会让虫洞湮灭，我实在想不出如何保证那以光速穿越的负能量进入虫洞时所有的正能量都守在虫洞之外，等那人出了虫洞再开始布朗运动？”
　　稍稍想了想，轩文岸在桌上画出一条直线，“老爸你看，如果是一维，从一点到另一点，只有一种走法，而每一次运动，都会导致在此一维上的位置发生变化。”
　　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格子手绢，一角上绣着草体的“文岸”，另一角却是隶书的“怡楠”。他拎起手绢那两只角说，“手绢是两维平面，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只能沿直线或是曲线行进，这已是多了若干可能。但如果，”他把手绢的两只角叠到一起，“你看，多了一维变成三维之后，两维平面上的两个点可以直接接触，所有在这二维手绢上的二维存在都可以通过接触点而到达远方。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加的力，就如强大的引力能可以撕破时空创立虫洞，从而把时空的两点连接到了一切。但是，”轩文岸手一松，手绢轻轻飘落桌上，“力一失去，时空两点便不再接触。”
　　“时空四维也如是，如果我们试图通过虫洞来旅行，不但需要极大的负能量，而且根本无法维持到时空旅人到达。早在若干年前，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我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办法。”
　　“不甘心啊，怡楠那丫头你是知道的，她们庄家流传下来的文献多，据说快找到非信史时代的考古证据了，老爸，你就忍心看着她把我娶回庄家去么？”

　　轩文岸看看桌上的手绢，他将手点在“怡楠”二字上，渐渐抬高，“如果力作用于二维空间内某一物质，使它开始发生位置变化，但是由于多了一维，它对于二维空间的存在来说是消失不见了。”轩文岸再指回手绢上另一处的“文岸”，“而当它回来之时，已瞬间穿越了一切。好！让我们把它衍生到四维去，如果把时间第四维完全等同于前三维，那么，当新的维度出现时，在我们的时空中，那位时空旅人便会消失而进入高维空间，当他再度出现时，已到了时空的另一点。这和星际穿越正好相反，星际穿越是减维度，而时空穿越却是加维度。”
　　“所以，在很快放弃虫洞实验之后，我就开始尝试不用极强的引力能去撕开时空创造虫洞，而是直接用引力能牵引物体破开虚空。结果你猜怎么样？”
　　轩文岸笑得有些无奈，“这就是十年前那次我们发明的星际穿越！引力能没有能打开新的维度，却减少了当前维度，从而实现了在四维空间里的三维穿越！”
　　“其后好多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三维穿越已经达到了数倍于光速的速度，为何没能打开新的时空？”
　　“直到近几年，我才终于悟通了，数倍光速是等效之后的速度，而实际被引力能加速的飞船其实还远未达到光速。”
　　轩文岸吩咐道，“星际穿越模型。”房间正中出现了一个球，球面上两点在闪烁着红光。
　　“我拿三维球做例子，要从球面上的A点到达B点，如果沿着球面走，是20万光年的距离，而如果从球中间的二维空间走呢？取决于球的形状是圆是扁，如果这个三维空间可以变形至圆饼状，这之间可能只需要1光年，甚至更短。如果飞船用十分之一光速从二维空间中穿越，从A到B需要10年的时间，但从三维空间的人来看，这飞船的速度是惊人的两倍光速。所以，并不是实现了超光速而破入另一种空间，而是因为巨大的反引力场破入了另一种空间而实现了超光速。
　　就这样，把这个原理延伸到我们所处的时空四维空间，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用巨大的强磁场引发一个足够强的反引力场，从而破开时空的四维空间进入一个扭曲的三维子空间，实现从曲面变成直线的旅行。在这个三维子空间中，虽然飞船并未超越光速，但从外面的四维空间来看，已数倍甚至数千倍于光速。”

　　“想通之后，僵局顿开，余下的不过就是如何把飞船真正地加速到接近光速。说来简单，却根本不可行，能量为质量与光速平方之积，老爱的公式几乎成了公理，难倒了轩辕家族一帮英雄好汉。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狠下心来，偏不信不能做一回超越光速的时空旅行，就把刚星给全部触发了。我们算过，刚星的外层类硅晶石是燃料，正好用来加速，星核却是高密度硅元，比粒子加速器还要坚固，简直就是天赐的时空穿越舱。”
　　“你们这帮疯子！”老者把手里的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
　　轩文岸哈哈大笑，“老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老婆，哪有我干不出来的事？”
　　“本来我想带着怡楠一起回去的，但岂树死活要去。谁让你们非逼着他一定要子承父业，他就愿意游山玩水，只有跑回远古你们才找不到他。再说了，刚星也只够支持一个人的光速穿越。于是，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孽子，你怎么去验证时空穿越有没有成功，你就不怕自以为是成功的穿越，其实是大爆炸把岂树给汽化了？”
　　“我怕啊，所以我才从大姐那里偷了鑤，表面处理后殖入岂树体内。你也知道，那是一种极其稀有的放射性类金属同位素，有着精确的半衰期和极为特殊的辐射。确切的说，是自然界里没有原生态的合成同位素，大姐几个月前才刚弄出来，全宇宙总共就那么一点鑤，我把它全用了，这就不会有干扰了，对不对？”
　　“而且，近代灵魂工程学最基本的研究便是生命磁场的理论，生命磁场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的灵魂相关，没有了生命磁场，就是灵魂离开了身体。而灵魂是可以暂时脱离人的身体而存在的，即使人的物质存在瞬间消失，比如你说的汽化，生命电磁场也不会随之马上消失，而是逐渐的衰减，最终归于沉寂。不然，哪有那么多横死之后的灵魂回去见亲人的？”
　　“所以，要验证时空穿越有没有成功，我既可以用鑤来跟踪岂树的身体，又可以锁定他的生物电磁场看他究竟是死亡还是离开了这个空间。”
　　老者耸然动容，眼里逐渐露出欣赏的神色。他紧盯着轩文岸道，“结果呢？”
　　“结果是生物电磁场瞬间消失，至今再没有出现。仅仅在十五个小时之后，我那帮小兔崽子们就用特殊的辐射跟踪仪在地球母星上把鑤重新找了回来，是在海里。显然，他既没有被汽化，也没有死在我们这个时空之中，而是被抛回了远古，从鑤的衰变情况看，本来只有数月的存在，已经变成了千万年的古董。”
　　轩文岸的眼底亮起两簇小小火焰，似乎已经望到了韩岂树立在数千年前远古的太阳下面，俯瞰万千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