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画七

1、第 1 章

　　第1章
　　江城冬季多雨，空气潮湿，随着风霜雨雪的频频入侵，气温陡然直降，到一月中，已经是全年最冷的时候。

　　弥漫着浓雾的清晨，街道上只能隐约看见几个打着哈欠遛狗的行人。

　　江簌抱着猫包匆匆拐进城西路的时候，手掌心里一片黏腻，上面的血迹还没干，又遇到雨水，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奇异的胶着感。

　　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比身边撑伞男人的步伐稍快，先一步推开了“宠爱中心动物医院”的门。

　　“学妹。”站在江簌身边的温子涵低低地呼出一口气，他收了伞，规规矩矩地放进了一边的木桶里，终于来得及把架在鼻梁上，被扑面而来的浓雾和雨水淋得十分狼狈的眼镜摘下来，朝着江簌急急摆手道：“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江簌不再迟疑，踏步进了医院。

　　在扑面而来，一瞬如春的暖气中，她边走边低头，透过猫包里留的一条缝观察里面猫的状态。

　　它呼吸很急，急得像在跟人搏斗，因为一路在颠簸，又来到陌生环境，它曲着身体在原本就不算大的空间里转圈，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警告声。

　　这点动作一下耗光了它所有力气，很快就跌回猫包底部，只剩下一声胜过一声的粗喘。

　　情况很糟糕。

　　把镜片上水珠擦干净又重新戴上的闻子涵赶过来，一边跟在她身后穿过前面的休息区等待区，一边开口说：“在车上我查过了，这是江城最好的宠物医院，有全国一流的医疗设备和医师资源。明天是除夕，很多医院诊所都关门了，附近只有这家24小时全天急救，我们算是来对地方了，学妹别担心。”

　　江簌加快脚步，半晌，抿着唇低低说了声：“我知道。”

　　她天生占有音色的优势，每一个字从唇瓣中吐出来时都温柔清净如山中溪泉，即便在行色匆匆，兵荒马乱的场合，也能让人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

　　没有人不喜欢这种声音。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江簌说话，闻子涵也短暂地顿了顿，才把注意力放到她话语本身的含义里去，问：“学妹来过？”

　　“来过。”就在闻子涵以为江簌没有听到，自然也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慢慢吐出了两个字音。

　　这两个字落得很轻，棉絮一样轻轻飘过。

　　为了应证这句话一样，江簌没有迟疑地绕过休息区，像走过千百次一样从两条岔中选了一条，很快来到问诊台。

　　前台接待正举着电话，温声细语地道：“对不起先生，春节前后我们医院值班医生数量有限，住院部已满，猫藓具有很强的传染性，我们没办法接收，您——”

　　那边似乎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接待耐心地听，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半分钟后才接着道：“可以的。您可以先带来我们医院看诊，医生开完药您按剂量喂服，自己在家遵医嘱治疗也是一样的。”

　　电话挂断前，闻子涵趁机将这家医院内部打量了遍，高高悬起的心落下一小半。

　　至少这里看上去和百度资料显示的一样，布置干净整洁，医护人员服务态度良好，不是某软件上被诸多人控诉痛斥的那种无良黑心小诊所。

　　“唐岚姐。”在前台接待放下电话后，江簌上前打了个招呼，准确叫出了对方姓名。

　　她对这里似乎真有一种自然的熟悉，当即将猫包用手捧着托到半空，用了一种面对旧相识时才有熟稔语气：“现在医院值班医生还有几位？有能抽空做手术的吗？”

　　“簌簌？好久没见你来了。”唐岚挂在脸上的口罩动了动，纹得细细的眉毛扬出点惊喜的意味，但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我看看，凌晨到上午值班的医生有三位。白医生在看诊，蒋医生正在为一台手术做术前检查，这两边情况都比较危急，抽不出时间。”

　　“席医生有空，但需要手术的话——”

　　“怕是不行。”

　　“你先别急，来登记个信息。”唐岚操纵鼠标在电脑上敲敲点点：“它这是什么了？什么症状？名字，性别，年龄，品种都要登记一下。”

　　“是我朋友家的猫。它难产了，生之前做过B超，肚子里有三只，好几个小时了，一只都没出来。来之前它主人带着在就近诊所看过，打了缩宫素，也没用。我估计可能需要剖腹产。”江簌用手背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晶莹雾珠，声线因为冷和急，透出一点紧绷的颤意，但吐字清晰，状况也交代得很清楚。

　　不是第一天和宠物医院打交道的样子。

　　闻子涵接着交代后面的消息：“它主人家里出了点事，没法跟着来。喔，它叫柿饼，是只金渐层，一岁零九个月。”

　　唐岚多看了闻子涵几眼，又道：“主人叫什么？联系方式也要留一下。”

　　“主人叫楚松灵，电话是139×××98。”

　　他们说话时，江簌低头扯了张纸巾，将手掌上的血迹胡乱擦了一遍，但那种黏腻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这种动作愈发清晰起来。

　　她垂着眼将纸团团成团丢到垃圾桶里，暂时没有心思再管。

　　问完基本信息，唐岚转了个面，看向江簌：“簌簌，过年前后医院的情况你都知道，这样吧，我让人去问问席医生，能不能抽空来看看柿饼的具体情况。”她压低了声音说后半句，带着点笑意：“不过席医生现在还在实习期，没有高级兽医师陪同，不能做手术。”

　　江簌点头颔首，侧脸被冷淡的白炽灯灯光描画成带着氤氲美感的一笔，声音轻缓：“好，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么客气。”唐岚和身边的实习护士耳语几句，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抬眼看脊背纤柔挺直，抿唇安安静静站着的江簌，说：“别站着，你们坐吧。”

　　江簌颔首，她抱着猫包，和闻子涵坐在靠近问诊台的两张椅子上等。

　　“对了，簌簌，这几天我们医院有个大新闻，你知道了没？”才坐下，唐岚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下几个字后，头也不抬地和江簌鼠说话。

　　“啊？”

　　江簌就着猫包里的那条缝将手伸进去，安抚似地在那一团上连着抚摸几下，才朝唐岚的方向看去。她瞳仁圆而大，呈现出纯粹的乌黑色泽，与人对视时，露出种毛绒绒不设防的清澈之意。

　　“我这段时间实习。”她想了想，短促地接了句：“很久没来了。”

　　确实很久没来了。

　　唐岚没准备卖关子，才要接着道出那则“大新闻”，话音就止住了，她看向江簌身后，医院另一侧大门入口的位置，声音有点惊讶：“沈院？”

　　听到这则称呼，江簌一下被钉在原地。她有些迷茫怔然地眨了下眼，两片睫毛翕动着颤抖，但也只是一下，就定定地停住了。

　　像被人陡然揭开一层封印，有什么东西迟缓着后知后觉地破土而出，渐渐弥漫成山呼海啸的动静，在江簌耳边重复。

　　沈。

　　宠爱中心动物医院在周边一带声名斐然，医师资源优越，医院里初、中、高级兽医师，医师助理加起来足足五六十个。沈是大姓，医院里光是江簌见过的，听过的，就有两三个，但没一个能被叫沈院。

　　倒是从前，两三年前，医院的人总这样称呼一个人。

　　江簌无意识地握了握手掌，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力气，过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顺着唐岚的视线往后看。

　　视线中。

　　男人半只手掌松松地撑着玻璃门，另一只手搭在才收拢的黑色伞骨上，衬得那段肌肤釉一样冷白。

　　他只穿了件休闲的纯黑高领毛衣，外面披着同色长款风衣，将雨伞随手放入门边的桶里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才眼皮微撩地回答了前台接待的话：“嗯。来拿东西。”

　　声音有种透清的质感。

　　他朝这边走过来。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江簌视线与他在半空中短暂交汇一瞬，就被强行叫停，她睫毛忽闪着垂落下来，视线凝固在自己手背上。

　　她肤色白而细腻，手背肌理柔嫩，每一寸都昭显这个年龄女生青春的美妙，血管和经络隐隐约约，被大片瓷白色泽遮掩住，颜色并不明显。

　　她却能清楚地听见血管里涓涓不断的流动声。

　　同时明白了，唐岚口中的“大新闻”到底是什么。

　　眨眼间，男人近在咫尺。

　　这样的角度里，他单手插进衣兜，半只脚踩着灯光的晕影里，明明穿得也算正常，但看着显得单薄清瘦，可能因为没在工作状态，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不可高攀的冷淡意味。

　　“兽医师助理已经把东西收起来放在您的看诊台上了。”

　　唐岚站起身，视线透过一段距离，落在低头垂眼的江簌身上，并没有在这两人中察觉到任何异样，用的仍是一种和从前一样的亲昵语调，噼里啪啦就将她如今的处境和盘托出：“沈院，簌簌也在。她朋友家的猫难产，这个时间段医院的值班医生只有三位，白医生和蒋医生都忙着，现在在等席医生看诊。”

　　江簌呼吸微窒，半晌，她咬着舌尖起身，与眼前这个不知道出现在自己年少心事中多少次的男人对视。

　　说是对视，其实看了半眼都不到，视线还全落在他眼尾那颗细细的，胭脂一样的泪痣上，好在声音还算镇定：“庭杭、哥。”

　　后面那个“哥”字，有一点不自然的卡顿。

　　沈庭杭长了张清贵至极的脸，性格也淡，情绪很少外露，脱下白大褂后这种特质更为突出，只有极少数意料之外的事，才能让他稍稍正色，高看一眼似的挑眼看过来。

　　就比如现在——

　　江簌指节摁在座椅边缘，圆润的指甲慢慢泛出一圈淡白色。

　　沈庭杭的目光没在江簌脸上停留多久，一两眼之后，眼皮往下扫了扫，像面对一个毫无纠葛的陌生人，触及猫包上那层透明罩时，身上那种贵公子样的矜贵才渐渐收敛。

　　而后，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

　　他慢慢半蹲下来，指尖自然垂落，几近触到地面上，落出一种透白伶仃的骨感。

　　他长得很高，身段孤拔，这样的姿势，才勉强与猫包正面那层凸出的透明罩子持平，正好能观察里面柿饼的状态。

　　一分钟后，沈庭杭指尖隔空点了点柿饼，问江簌：“具体什么情况？”

　　他们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半蹲，距离拉得很近。

　　男人侧脸清隽，关注一样东西时眼睑微微往上抬起，叠出两条细长的褶，抬手时将左手腕骨上一道细小压痕暴露在空气中，给人种冷淡又严肃的压迫感。

　　单从外表看，不近人情的程度比六年前更甚。

　　而且。

　　他好像，已经完全把她忘记了。

　　江簌其实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面，次数多了，她以为自己能镇定自然，落落大方，而事实上，脑子里那根冷静的弦只勉强维持在那声“庭杭哥”上。

　　“它、”江簌抿着唇瓣，声音有些发涩。

　　这时候，席医生听说这边情况比较紧急，跟诊室里的宠物主人说了声，也急急赶过来了。

　　闻子涵推了推眼镜，猛的回过神，抢先道：“是这样的医生，它叫柿饼，一只一岁九个月的金渐层，疫苗齐全，无病无藓。今天凌晨，大概十二点的样子破了羊水，肚子里三只小猫还都没出来，自己也没力气了，打了缩宫素之后一直哼哼，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

　　“请问这种情况，是需要手术吗？”

　　席医生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看着干净爽利，但因为年龄不大，适得其反的给人种刻意严肃的亲近感：“七个小时了。还是在打了缩宫素的前提下，猫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只能手术干预。”

　　说完，她看向沈庭杭，有些忐忑地询问：“沈院，你怎么觉得？”

　　沈庭杭收回轻描淡写看向闻子涵的视线，借着手肘支撑的力起身，指骨摁了下腰侧，脸色白得几乎带着种病态的恹色，唇却染着绯红色泽。

　　给人的感觉，像一幅浓淡相宜，精致考究的工笔画。

　　“去二楼诊室。”他先一步走向宠物生活用品区域的旋转楼梯，声线冷淡：“B超，查胎心，做术前准备。”

　　席医生微松一口气，看这意思，他是要亲自主刀。

　　闻子涵马上跟着站起来，见江簌眼睛熬得微红，以为她熬狠了，伸手去接她怀里的猫包，道：“学妹，我来。”

　　簌簌光影中，楼梯上的背影驻足，一道清寒微凛的声音居高而至。

　　“江簌。”

　　江簌愣然，后知后觉地抬头，循着楼梯上那道准确喊出自己名字的颀长背影。

　　“上来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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