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藏不见》寒落晚空

4、影柒

　　落日熔金，天幕欲垂。
　　剑痕自明春楼爬至楼外刻着“玄同”小篆的巨石之上。
　　巨石高八丈，“同”字正中插着一柄残剑，只露出一寸，裂纹如蛛网蔓延整块玄武岩。
　　几十丈的青石路，由不知生死的大虚门众铺满。
　　明春楼三层八檐攒尖之上，有一双眼眸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一百八十二人，还剩二十三个，尽数围在巨石周。
　　慕容初摇摇欲坠，仅凭巨石支撑着身子不至于跌坐下去，大红喜服褴褛，乌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狰狞褪去，只剩下安静。
　　风打着卷过，爆竹檀香味被浓郁的血气盖得严严实实，兵器交接又或血肉飞溅之声，也都没了，只剩下安静。

　　大虚峰屹立武林之上三百余年，且不拎出其三垣三宗的主人来论，作为武宗掌事的青风被慕容初一招击退、两招夺剑，已奇耻大辱。
　　狂剑花醉客，上一辈用剑的绝顶高手，十年前给大虚峰下了一贴战书，从第一峰开始，被三十六名武宗弟子结清浊阵挡在第六峰，再前进不得丝毫。
　　这个剑阵却在慕容初的手下没撑过半刻。
　　大虚峰一百八十二名武宗精英弟子，被身无内力的慕容初杀得只剩下二十三人。
　　慕容初曾大败魔教教主，救武林于水火，蜚声海内。所有人都知道云汉阁阁主武功高强，却没人想到，竟然高强到了这等地步。

　　青风望着终成强弩之末的人，沙哑道：“现在，你能跟我们走了。”
　　慕容初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大虚峰门众提防着朝巨石挪动聚拢，青风没再看地上的弟子，兀自走到慕容初身前，乌木剑鞘连动，就要封住他的大穴。
　　这一战结束了。
　　云汉阁这个后起之秀自此被正派除名，打入邪魔歪道之流。
　　旁观了许久的武林人士亦相继走近，有峨眉少林的人坐于尸身前闭目诵经超度。
　　左莺莺跌坐于地，有些许呆滞。
　　一时间这满目疮痍的明春楼内外，除了诵经之声绕梁，别无其他。

　　“乒——”
　　乌木剑应声落地，抖得正沉浸肃穆氛围中的众人一震。
　　黑影不知自何处蹿出，含着暗劲的右掌重重印向青风掌事胸膛，青风反应不可谓不快，被暗器震得木剑脱手的同时便退步，边大声喝问：“谁！”
　　那人右掌掌风已老，却不见撤回，反倒左掌紧随高扬，自上拍来，青风左肩有伤，这一下避无可避，只能调动内力企图硬挨这一招，却倏忽见那手掌微翘，底下乍有寒光凛冽，心头骤寒。
　　再想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机括运转，袖剑无声探出，来人劈头一掌势头当盛如破竹，刹那间，藏匿于腕底阴影中不足九寸的短刃一举斜贯入胸。
　　这一击迅猛沉雄，毫无花哨。
　　青风闷哼一声，道袍背后殷红的血自血槽汩汩淌出，被袖剑穿胸而过，是绝对活不成了。
　　来人一击得手，回身拔刃拉出一串黑血喷洒在地。
　　青风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直到被身后的弟子架住身体方才停住，赤红的眼死瞪着黑袍人，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在瞥见手底那一抹寒光的时候，他便知道来者何人了。
　　蝶影迷踪，十步一杀——虹藏十二剑。

　　但是怎么可能！十二剑应该已经尽数臣服！
　　满肚子的不甘与怨憎没吐出来一个字，青风的右手便疲软垂将下去，动也不动了，死不瞑目。

　　远处的影叁几乎想要揉揉自己的眼睛，他动手的时候这人还远在唐门，唐门距此十万八千里，哪怕轻功再高深，也不可能在区区三天之内赶回来。
　　寒玉儿亦是不可置信得转头向影叁确认：“他是——”

　　这道诡异闪现的黑影再次让楼内外陷入一片死寂，从青风喝问到被击杀就发生在呼吸之间，堂堂大虚峰武宗掌事，竟然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众人惊异之时，黑影身形若离弦之箭窜出，方向正是架住青风的大虚峰弟子。
　　方接住青风不知如何是好的大虚峰弟子眼前似是一花，便觉上方杀意森然，半尺的寒光划下，喉咙一凉。
　　扶着青风的几名弟子惨呼短促凄厉，戛然而止。
　　他像是于他们影子之中诞生的恶鬼，从不见光的地方扑出来，带出道道乌血。
　　突然之间人群中暗镖飞针如莲花四绽，不过刹那，靠得近的十几个大虚门众皆闷声倒地。

　　起风了。
　　风声萧瑟，枝叶簌簌。
　　下一瞬，黑影在红衣新郎身前立定。
　　盖过眼睛的兜帽猎猎抖动，只有下半张苍白无血的脸遗漏在外。
　　死寂之中，他矮身跪地、叩拜，声音亦如藏于阴影：
　　“虹藏第七剑，参见主人。”
　　脑袋低垂神志不清的慕容初骤然笑了，当他垣壁倾颓，大业崩摧之时，还剩有一个“士”死守。

　　“虹藏第七剑。”清脆悦耳的女声冷然喊他，“除你之外的人，包括其他十一剑，都赞同我们的做法，正因为大家都崇敬爱戴着慕容阁主，所以谁也不想看到阁主因一念之差堕入邪魔外道，毁了自己毁了云汉阁。他们才是真正忠义之士。”
　　寒玉儿说着，俯身用手合上青风死睁的双眼，低声道了句什么，然后站在所剩不多的弟子们身前：“若我们不加以阻止，阁主会因为歃血卷，再掀起无数次这样的腥风血雨。这难道是曾经那个宽恤温柔的慕容阁主愿意看到的吗？”
　　“阿柒！”一直沉默看着一切的影叁也出声喊他，“已经晚了。这些人……都是主人歃血反噬动的手，所有人都目睹了。”
　　影柒低声告罪，伸指替慕容初点了几个止血穴道，然后站起来，斜跨一步，立于慕容初身侧，没有反驳两人的话，只冰冷道：
　　“看到过的人都死了的话，与看没看到有什么区别。”

　　影叁瞳孔一缩，脚下蓄力，就要奔去阻止昔日的同伴。
　　却见影柒双臂猛扬起，十指往后一扯。
　　“唰唰唰——”剧烈尖锐的噪音刺痛耳膜，虚空中瞬时拉出无数道寒光，纵横交错，如织似网。
　　夕阳余辉之中，周遭若有似无的浮动着一点点一线线的金光，有如浮光跃金，变幻莫测，好看得紧，只是叫人觉得刺骨的凉。
　　梵天宫宫主凝眸而视，才发现是无形的丝线互相拉扯着笼罩了整个明春楼，范围之广，竟是将楼内楼外的几百人尽数笼在其中。至于这些丝线有多锋锐……从动弹的人皮肤上溢出的血迹就能看出来。
　　是何时设下的这些丝线？

　　被卷入其中的武林人士在听到不速之客的这句话后，皆心惊肉跳。
　　——如果在场的所有人都死了的话，就没有人会知道今天的事。
　　云汉阁阁主身无内力以一敌大虚峰一百八十二人。
　　他的虹藏十二剑之一，竟然想以一敌武林数百？
　　是该说小子猖狂可笑的，可他们实实在在被这一个人困在了原地。只要影柒一动手指，顷刻就会有无数人丧命。
　　慕容初对身边的十二剑从来没有过遮掩，或者说慕容初从来都不对自己的实力加以掩饰，得手的武功秘籍也常散于武林人士，坦荡到令人不解的地步。
　　十二剑之名虽然当盛，但谁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今日一见，惊余后怕，云汉阁能有今日成就必然是少不了这十二剑的，看那大虚峰极有威望的青风掌事在这第七剑手下，连反击都不成身体便凉了个彻底。若这十二剑一齐出动，放眼江湖，还有何惧怕……越想身体越发寒，幸好，如今只剩这一剑了。

　　纵然丝线就在自己颈间，梵天宫宫主还是哈哈大笑起来：“擅奇门遁甲，行踪如魍魉魑魅，原来江湖称十二人形兵器的虹藏十二剑不是吹嘘。”说罢还用手去触碰那丝线，果不其然指腹绽出一线红，“当真精妙，不愧是云汉阁阁主最锐利的兵器。”
　　“阿柒！歃血卷是邪魔外道之学，主人做错了，我们该救他！如今只有大虚峰才能废去这门邪功！”影叁深知此丝线的锋锐，一时不敢乱动，只能焦急喊他，“难道你是想主人练功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吗！”

　　十指上绷着可索百人性命的丝线，耳边是曾经同伴的劝解，影柒却余光扫也未扫他们，“主人？”
　　只等一个答案。
　　天幕越来越暗，偶有被丝线划到的痛喊，明春楼破烂的帷幕风声瑟瑟。
　　寂静中，犹似有一句低语划过耳畔，“我败了。”
　　影柒手脚僵住，那一刻他几乎忘了主仆之别，只紧紧盯着头低低的人企图看到一丝玩笑的意味，可是没有。
　　夕阳逼出的最后一丝光终于黯下，凌乱发丝笼下的阴影里，慕容初的唇角兀的拉起那么一点弧度，晦暗不清，诡秘慑人，“可是我不会被消灭。”
　　影柒有一瞬的恍惚。
　　十六年前，死牢里的少年锦衣玉带，笑容明朗和煦，似正非邪。
　　十六年后，“玄同”巨石底下的青年红衣褴褛，笑容诡秘如夜，无分正邪。
　　他松开丝线，单膝而跪，多年无笑的嘴咧得很大，显得有些滑稽。
　　“是。”

　　失了拉扯的劲力，无形的丝线纷纷飘落于地。在众人刚吐出一口气之时，影柒回身足尖点地，手腕底下再次旋出数枚暗器，反扣于掌中，机括再动，暗镖飞针如飞花掷叶四射而出，“嘭嘭嘭”数声连响，明春楼屋檐梁柱上炸开烟幕。
　　大厅到楼外烟雾弥漫，带着麻醉人的香味，呛得众人连连干咳，影柒借此将慕容初抓过负到背上，脚尖轻点踩着梁柱纵上巨石。
　　踏上石顶，影柒陡然回身向着烟雾里混乱的大虚峰众人抬起右手，手掌上扬，“咔——”机簧弹起，三根黑箭笔直连射，随后翻上楼檐，鬼魅般的直奔府外。
　　寒玉儿恍惚见前方三道黑光爆射而来，还未来得及提剑抵挡，三道黑光已带着劲风将将穿过自己的鬓发，“叮叮叮——”连钉入身后的梁柱。
　　一头青丝如瀑散落，她却是顾不得了，仓皇回头，只见合抱粗的大柱上一个寸圆的洞，黑幽幽的不知深何许，一时遍体生寒，这三支箭簇若再往下一点，她的头骨也会落得跟这柱子一样的下场。

　　待烟雾散去，众人扫见方才还动弹不得的慕容初已凭空消失。呆滞地环顾横尸无数的大厅，以及那躺在地上的青风，寒玉儿闭眼一咬银牙，下令：“追——”
　　影叁怔怔望着身影消失的地方，不知是悔是愁，喃喃念：“阿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