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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有生之年
“此生若再见你,必以最完美优秀的姿态。”
在鉴定中心里喝咖啡时,连心脑中突然浮起了这句话。
她已经24小时没阖眼了,连续的工作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思维能力。照理说,是不应再接触这等刺激性饮品的。当然,也不应来到这里。
可刚才警方的一通电话唤来了她:“许医生,这里需要你,急需!”
事出有因,且情况紧急——
就在这一个下午,华裔导演周延见回国宣传新片时,一名女子挺着毫不明显的孕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说:“我肚子里怀了周延见的孩子,却被他始乱终弃!诸位,请替我好好报一报这渣男!”
一时间,举座哗然。
女子原是周延见的脑残粉,机缘巧合下,于某声色场所里遇见了他。本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可爆脾气导演的回应却与她的话很不吻合:“胡说,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从来没有!”
嫌疑渣男与嫌疑诈骗犯各执一词,在来不及公关的前提下,双方的表情里皆看不出一丝丝撒谎的痕迹。于是瞬时间,这爆炸性丑闻如瘟疫,迅速蔓延在各大娱乐头条上。
一个多小时后,微博热搜上出现了“周粉怀孕”“周延见私生子”等字样,旁边的小红框里写着个“沸”。
时间,今天下午。
地点,江海市。
周延见迅速报了警。两个小时后,警方的电话挂到了许连心处:“胎儿八周,孕妇身体健康,无异常现象。许医生,你现在可否过来一趟,鉴定胎儿与周延见的关系?”
“可以。”对她来说,这太日常了。
不是简单,是日常——每日常态,每日重复。
她是一名DNA鉴定师,每日例行的公事,就是替出生的未出生的已亡的将亡的生物鉴定其与“嫌疑至亲”的关系。
网上早已经沸沸扬扬,来到单位后,连心连寒暄一下也无,灌下咖啡便进入实验室里。尽管那导演一见鉴定师是她,又是错愕又是惊喜,可连心却是一记笑容也欠奉,公事公办地为男女双方采集好样检后,便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几个小时后,网上的骂战达到了空前剧烈的状态,键盘侠和导演的真爱粉在各大平台上相互撕杀,争得面红耳赤,微博上的热度也已经由“沸”升级成为了“爆”。
而这一厢,在江海鉴定中心里,许医生已经坐到电脑前,为这场闹剧敲下了最后的定论:“被检胎儿的D10s1248、PentaE、D2S1388、D8S1179等基因座皆不能从被检父的基因座里找到来源。经我中心鉴定,XXX女士的胎儿与周延见导演确认无血缘关系。”
盖章,立案,“周粉怀孕”的真相,迅速传到了警方处。
这就是她的工作。
回国一年多,日日如此。近四百天,她几乎无一刻能够休息,直到这一次——
“连心,谢谢你。”夜很深很沉时,她接到了那位导演的来电。
不是“许医生,辛苦了”,而是“连心,谢谢你”。态度之熟稔,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
谢完之后,周延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又犹豫着开口:“我知道你会有顾虑,可连心,明天能不能请你在发布会上当我的证人?其实这几年阿宇他……”
她无声地挂上了电话,在凌晨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喝了两小时的咖啡。
闽南深冬的夜里永远透着湿,在凌晨时分,又湿又冷,如同那一年的罗马老城——
“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学解剖尸体,连心,你真有勇气。”
“现在的留学形势大不如前了。几十万的费用,就为了回去领几千块的月薪,不觉得亏?”
“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就应该被好好地照顾起来,尤其,是被三哥照顾起来……”
“连心,连心……”
嗬!她倏然惊醒。睁开眼时,未拉好的窗帘间透进强烈的阳光来,明晃晃地,刺痛了人眼眸。
而掌中依然是紧握在手的手机,微信栏里还有周延见的话:连心,我保证你和阿宇之间不会有交集。
阿宇,阿宇。
刹那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夜意大利凶悍的雨声,哗啦啦,哗啦啦……隔着一片窗玻璃,温暖的车厢中只两人安静的身影。
连心紧紧闭了一下眼,脑中一片混乱又一片空白后,再张眼,对面的窗玻璃上只映着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可她却要见到他了,就在今日。
洗脸,护肤,粉底,遮瑕,定妆,一切完成后,还是掩不住倦意的一张脸。
“此生若再见你,必以最完美优秀的姿态”?
十九岁的许连心呵,真抱歉,二十二岁的许连心对不住你。
记者发布会设在江海市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推门进去,偌大的空间里挤了上百号人。而“那个人”就站在大门的正对面,穿得一身低调的黑,正和身旁的公关交代着什么。
数年之后再相遇,那人依然有着人群中最耀眼的脸。深刻的五官,被风雨被海浪雕琢过的高大的体魄,在百人之中,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以至于她甫推开门,无需寻找,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连……许医生!”他旁边的主角连忙朝连心招手,“这边,来这边!”是周延见。
于是,记者们顺着导演的目光看过来,看到了她身上的白大褂。
“鉴定师!是鉴定师来了!”
近百名记者齐刷刷往两旁分开,就为了稍后的第一手消息,很主动地给她让道。
动静这样大,可那头的男人却只远远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回头,继续和公关交代起未交代完的内容。
人人皆道傅家老三人接物颇有一手,“傅源”能发展成今日的规模,他的交际手腕功不可没。可唯有她知道,那个人,但凡无所用,但凡不上心,谁也别想真正地走入他内心。
就像这一刻,她明明已经走进来,在那么多人的注目下踏上发布席,可同在发布席上的他,却再也没有一记眼神投过来。
“接下来,鉴定师将为大家宣布‘周粉怀孕案’的真实结果。”主办方将话筒递到了她手上。
连心一身素白,手中握着所有人都关心的鉴定报告。
台下镁光灯开始疯狂地闪烁,咔咔咔,快门的声音四处流窜。而她只镇定地打开鉴定报告,以着专业的态度宣读道:“基于被检胎儿的D10s1248等基因座皆不能从被检父的基因座里找到来源,经过我中心鉴定,XXX女士的胎儿与周延见导演——确认无血缘关系!”
一时间,快门不响了,镁光明晃晃地映着台上这一副疲惫的面容——
“什么?”
“开玩笑吧?”
“怎么可能?这个结果我们不接受!”
是,若接受了,这一众记者岂不都失去了可发挥、可添油加醋、可将小事件扩展成大形势的点?
台下一片不甘的置疑声,统统对着台上女子镇定却略有不悦的脸。
与此同时,下头又有一道置疑声传来:“许医生,可以请问导演身后的这位傅宇轴先生和您是什么关系吗?”
连心一愣,周延见一愣,就连身后那始终只对着公关团队的男人,也转过头来,不悦地看向了那记者。
那是一名八卦气质逸于言表的娱记,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这一个黑料,这话一出来,他自己都得瑟得不得了:“据我所知,傅先生是周延见的外甥,可同时,也是您在留学时期的男朋友!许医生,请问这一层关系是否影响了您的鉴定结果?!”
一句话下,挤了上百号人的会议室里瞬时鸦雀无声。
周延见外甥?男女朋友?前任?
“Shit!”爆脾气周延见终于忍无可忍,抢过连心的话筒就要开骂。
可就在那时,左手与右手同一时间被人拉住——左边,许连心;右边,那是穿得一身黑的英俊男人,以周延见外甥的身份出席,这一刻,和连心一起,阻止了冲动的周延见。
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同时中断了下一桩娱乐圈惨案,一左一右的两双眼,在这压抑的空气中,匆匆相遇。
周遭的目光依然多,镜头也依然多。那个人正浓眉紧锁,想着该怎么替她解围。
倒是她,遥遥地对着那小个子记者,竟是比所有人都先开口:“我是DNA鉴定师许连心,”挺直了腰板,连心的目光镇定又坚定,“2014年,以全市第一的高考成绩被罗马第一大学录取,学习法医学专业;2017年回国,以本市最高的成绩考进江海鉴定中心;2015年,加入知名DNA专家Dr.Smith的基因鉴定项目组,至今四年,经手一千二百三十六个案件,失误率为——零!
台下一片静,一个个张大眼看着台上的女子。
只见她面色从容,坦然面对着台下这群准备挑刺的记者:“而这次,从取样,到检测,到刚刚的报告,我能以职业生涯上的所有成绩来担保,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他日若有争议,作为呈堂证供,我愿意为今天的话负所有责任——法律上的,道德上的!”
全场鸦雀无声,抬头的疯狂地按着快门,低头的迅速地做着记录。
只有一双眼,冷静而深沉的眼,在人群之中,缓慢而沉默地,看向她。
此生再见到你时,容貌不够美,气色不够佳,可这坦荡毅然的姿态,是否已足够弥补所有外形上的缺失?
她坦然地转头,在人群之中,对上了那一双眼睛。
1、二零一五年春
后来她听陈奕迅唱“有生的瞬间能遇见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总是想,这一生经历过的种种苦难,是否都只是为了那年的惊鸿一瞥?隔着一扇敝开的包厢门,浮光掠影中,她对上了那人深沉的眼睛?
“三哥?诶,真是我三哥!连心,这就是我三哥,帅吧——诶,诶,许连心我说你怎么回事?看傻了?我三哥再帅你也不能这么失态吧?”
她尴尬地移开眼,拧眉瞪了口无遮拦的傅少祺一记。目光转移间,又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深沉的漂亮的眼,瞳仁之中似有一圈一圈的水纹,教人无止境地陷入漩涡中。
而那时的她只知有股热气从自己的脖子腾腾地绕上了耳,好在灯光迷离,连心速速垂头,以为这样做,所有的窘态便都能逃过对方的注意。
那是2015年的罗马城。
寒假已过,天气依然冷得不得了。那日她穿一条及膝的连衣裙,在房里收拾床铺时,隔壁房的小秋急匆匆地将她拉出了租处。就连裙子都还来不及换,只在裙外罩了件厚外套,她听小秋说:“傅大少爷正召集了一堆人,到INTERESTING里庆生呢!”
原来是为了少祺的生日。
满包厢浮华的存在,黄人,白人,黑人,挤挤攘攘凑成了一堂。许多年后,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当日自己的模样,可想来大部分人都还有印象的是,那夜的包厢昏暗迷离,有人高亢地唱着“喜欢你”时,一名高大的男人被傅少祺从包厢外拉进来。一大票男女,有大学生有中学生,华人白人与黑人,竟纷纷瞠眼,好奇地看着这个好看的男子。
是,真好看。不知怎么来形容,书中最典型的说法大概就是“眉是眉,眼是眼,立体的脸孔俊美得几近突兀”。可随着他走近,连心却又觉得外表只是其次:这人年纪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可身上却有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和人打招呼时,那唇角随意一勾,华光便一点一点地从眼角的余光里透出来。
满眼黄白黑,满室旺盛的荷尔蒙,可他只是站在那,便已是这方喧嚣里一个太耀眼的存在。
傅少祺得意地宣布说:“这就是我三哥!”
于是那一张张好奇的脸全都惊了起来:“可以啊傅少爷,竟还有个这么帅的哥!”
其实那少祺在华人圈里也称得上是一号人物:长得帅,家世好,为人大气。最紧要是,来意数年,厮的篮球打得竟从来也不比哪个白人黑人差。一整个高中,篮球场上一票大长腿为其助威呐喊的气派,着实太给中国人长脸。
可傅少祺却总说:“等哪天让你们见一见我三哥,你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国人的骄傲’!”
果然,不过是这KTV里的惊然一瞥,满包厢的异国少女心已纷纷沦陷。
傅少祺笑得更欢了,倒是那被众人围观的男子不知是否早已习惯了这类目光,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朝这票半大不小的孩子点点头。
那时候,连心就在这一票“孩子”当中。
其实也不算出格的,毕竟她看着他时,别人也一样看着他。可或许是因傅少祺的那道雳狮子吼:“许连心你傻了?”那人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便瞧出了小姑娘满眼的惊艳。
连心连忙尴尬地移开眼。好在对方的目光也没在她身上久留。没多久,就像是不想抢堂弟的风头,那人得体地和这票学生碰了个杯后,便退出了包厢。
当然,退出前已喊来服务生,又叫了点饮料啤酒小食之类的,顺手替这票孩子买了单。
包厢里立即沸反盈天了起来——
“诶,Aaron,你三哥好帅啊,有女朋友没有?”
“那么帅,眼光一定高得很对不?你看我有机会吗?看我看我看我!”
“诶呀妈,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咋就没有同一种颜值呢?”
傅少祺愈发地得意。
谁都知道“国人的骄傲”年纪轻轻就成为业界的翘楚。在年轻孩子眼里,这翘楚甚至连颜值也不落下,一直都是傅家小少爷崇拜的对象。
偶像被认可,谁能不高兴?
“我三哥帅吧?”少祺以手肋撞了撞她的手肋。
连心淡淡地笑了下,没有回应。
“不帅吗?我看你刚刚眼睛都瞧直了!”少祺的话里似有点酸意。
她微笑:“帅。”
帅,只不过,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十九年来,由故土辗转至此,生活早已经教会了她察颜观色:那个男人尽管姿态得体,态度也称得上温和,可连心还是看得出他温和下的那一点漫不经心——全场那么多女生,黄人白人黑人,无数恋慕的目光,其实,一点也没有走进他眼里。
也是,看上去早已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么一点清粥小菜呢?
这城市,璀璨耀眼,众生芸芸,最不缺的就是擦肩而过的人,匆匆一瞥后,余生再也不会有联系。
可谁知,那么快,以为不会再有联系的人竟再一次相遇。
还是在这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所,被几名女生拉着强劝了两口酒后,连心便从脑袋一路红到了脚趾头。匆匆到洗手间里洗了脸,再回到包厢外时,听着室内喧哗的笑声,突然间,她觉得十分地疲倦。
十九岁,大一,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在做什么?准备高考,上大学,谈恋爱,学化妆,泡社团,刷剧,追爱豆……而她自初三起便疯狂地学意大利语,就为着一个比考博还要渺茫的愿望,一个人,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不学热门的艺术历史品牌管理,一心投入到法医学专业去。
谁都不知道她来了,就连家人也不知。
不知她横跨大半个地球,穿越日月与星辰,来到了这里。
而那一个愿望,却依然渺远得如同在天边,永不可触及。
真的,有点累。
不远处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有人在黑暗中按下了打火机。连心转过头,但见满室阒暗,只一支烟燃着猩红色的光。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躲进了隔壁包间。
可原来包间里还有人,比她更早就躲进来,正优闲地靠在窗户边抽烟。
可是闯入了别人的静地了?连心有些不好意思,正寻思着是不是该退出去时,包间外却突然响起了傅少祺的声音:“连心?连心?”
按到了门把上的手又默默缩了回来。
这娱乐场所其实是名神秘的华人开的,前方是中餐厅,中间是酒吧,后方则是几间风格轻奢的包厢。傅少祺在包厢外找不到她,想来要么就到酒吧那边去找,要么,就会回到原包厢了吧?
窗边响起了极低的轻笑声,连心直觉就是在笑她,转过脸去,果然就听到那处的人说:“你站在门口,还是会被看到的。”
纯正的流利的中文,在异乡这个阒暗的包间中轻轻回荡。
来意大利那么久,满耳的意文俚语专业术语,除了在少祺和小秋处,她已经许久没听到这样纯正的国语了。
而偏偏那人的声音又这样好听。连心只觉得耳中远远地绕进了一道低音炮,如小时候学琴,指尖按下白色琴键时发出的那一声“DO”。
DO——低沉,醇厚,有极富质感的尾声在心尖上颤抖。
“说你呢,小孩。”那质感的声音又传来。
连心看了眼门上的双层磨砂玻璃:的确,外面的光照进来,若仔细看,还是能通过玻璃辨出门内有身影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里面去:“谢谢。”却是和对方隔了一段距离,在安全范围内,他站在窗的那边,她站在这一边。
回应她的是男人喉间含烟时更为低哑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一个在角落里抽闷烟的人竟兴起了聊天的兴致:“躲男朋友?”
她无声地笑了下,想起对方应该看不到,这才又说:“普通朋友而已。”
“看他喊你的口气,不像太普通。”
连心没有说话了。
沉默的意思自然就是:关你何事?
好在对方也算识趣,见她不回,便不再多问了。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他慵懒地换了另一根,“嘶”,打火机的光又起。连心被那声音引得转过脸去,可刹那间,她怔住。
借着打火机的光,许连心看到了一张英俊却又眼熟的脸——
是,眼熟,眼熟得仿佛大半钟头前才刚见过!
“傅先生?”
对方轻笑。
可不就是少祺他三哥?难怪会和她聊天,而且用的还是国语,想来就是听到了少祺的声音吧?
连心的脸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就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
“没事。”傅宇轴像是看穿了她的懊恼,“这么追着女生跑,是挺让人头疼的。”
烟头的光亮一闪一熄,暗暗照着窗边人立体的脸。
她其实是不喜欢男生抽烟的,只觉得那指头那牙齿被烟薰得昏黄,脏兮兮的。可这人慢条斯理地摆动着那支细长的烟,再闲适地往窗边一靠,长身玉立,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性感。
连心的脸突然间有点热。
包厢门却在此时又被人从外面推开,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伸过来,将她一整个地拉到了窗的那一边。
“傅……”
“嘘——”
黑暗中轻轻的一道“嘘”,在女子耳旁轻轻地绕。
“连心?连心?奇怪,到底去哪了?”推门而入的正是傅少祺。而她被他哥一拉,拉到了窗那边的隔板后,少祺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小秋,你有没有看到连心——”
“不是说去洗手间了吗?手机都还放在包厢里呢,哎呀,你别老是缠着人家,去个洗手间也要担心!老这么死缠烂打的,连心会喜欢你才怪呢!”小秋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
连心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室的中文英文意大利文吼得她头疼,再加上一旁少祺那太过火热的目光,从踏入包厢的第一分钟起,她就后悔了没拒绝小秋的请求。
只不过一颗紧着的心才刚松开,她的背却又似有若无地触到了某个温暖的胸膛,连心一僵。
那是男子的胸膛,紧实而宽广。靠得太近,连心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股强大的气场正将自己一整个包围。小腿肚裸着,时不时磨在他粗糙的牛仔裤上。她的背渐渐地僵直,鼻息间满是烟草混合着剃须水的气息……
直到门“砰”地一声被关上,连心才如醍醐灌顶,突地惊醒了过来,速速退到了安全范围外。
“怎么,怕被欺负么?”男人的笑声沉沉响起。
那一双阒黑的眸子仍远远地盯着她,指间的烟火光忽暗忽明:“放心,‘傅先生’不欺负小孩。”
“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又笑了一下,还挺绅士:“有没有都没事。不过看样子我们得出去了,再不出去,我看,那小子就要疯了。”
包间门被打开,权属于声色场所的热浪又袭来。傅宇轴原是走在她前头的,只是在双双出了门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
“啊?”
“忘了?”
她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有哪时见过他:“没有吧?我来意大利没多久,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
即使是少祺,也不过是几个月前才认识的,更何况少祺他哥?
男人好看的眼弯了下,不再说话了。
“连心!连心你在这啊……三哥?”少祺远远地从洗手间那边跑过来,见两人就站在包厢外,“你们怎么在一起了?”
傅宇轴将烟摁熄在一旁的垃圾筒上,连草稿也不必打:“有个小孩迷路了,给送回来。”
那“小孩”指的是谁,连心再清楚不过。
她不禁有了点心虚,胡乱和傅少祺点点头,转身就闪进包厢里。
“诶……”少祺欲跟上,却被他哥拦住。
“你知道她是谁么?就追得起劲?”傅宇轴已不复方才的温和模样。
“我朋友啊!罗马一大的学生,念法医学呢!酷不酷?”
“蠢货!”他冷嗤,再扫一眼堂弟喝得醉薰薰的脸:高高大大的大男孩,头脑简单,四肢八达,一派真情倒是流露得全心全意。傅宇轴拉了下他乱糟糟的衣领:“等等结束了我送你回家,喝成这副鬼样子,让你妈见了看她怎么收拾你!”
少祺从小就有些怵这一位三哥,又害怕被骂又崇拜得紧的那一种。现在三哥都发话了,他哪里还敢争辩?
只不过要回去时,少祺还是不放心许连心。
明明那小秋就与她租在同一套房子里,傅少爷他就是可以选择性地忽视:“小秋有朋友送啦,你和我坐三哥的车回去。”
话一落,自己车后门一开,倒头睡进了舒适的后座。
连心真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这么邀请人坐车的,关键是,傅少祺往车后坐一躺,她别无选择地就只能坐在前头——坐在这个人身旁。
一路上,连心都有些不自在,倒是傅宇轴气定神闲。车子顺着最省时的路线先开到他家——少祺就寄宿在傅宇轴的小舅家,据说小舅还是位挺有名望的华裔导演,那房子自然是建得浪漫又不乏艺术气息,唯一的缺点就是,导演小舅说:“不得带同学过来扰我清静,男生女生都不行!”一句话下,傅少爷但凡有点什么事,都得到INTERESTING去庆祝。
话说远了,再绕回来:将后车座那头醉鬼送进屋后,傅宇轴又回到车里,送连心前往她报的目的地。
满路沉默,只车厢里低低放着一首老旧的歌。直到车子快开到她家,傅宇轴终于在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轻声笑开了:“别担心,不会把你载去卖的。”
半揶揄的口吻让连心有些不好意思:“我没那个意思。”
“哦?那一路上都皱着眉,又是为什么?”
她犹豫着,好一会儿,才说:“三哥能不能忘了今晚的事?”
“哪件事?”
“……”
哦,是了,包厢里的事。
“就那么点小事?”不过是躲少祺时被抓了个现行,“怎么,现在的学生比我们读书的时候还要小心的吗?”
小心翼翼地念着那么小的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得……像深山里头一回见生的鹿,让从不欺负小孩的傅家三哥,也忍不住想欺负。
他突然间有了点闲情,也不急着回去了。车开到了她租处,本应调头离开的人却摆出了闲谈的姿势:“听说你来罗马学法医,怎么,喜欢那个专业么?”
那时她都已经要下车了,可听到这话回过脸来时,却见他深幽的眼睛正对着自己。
车外是意国冬转春时白哗哗的雨,下得这人间如同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可身旁的这双眼,究竟是盛了水还是盛了星,竟那么好看,那么亮。
她的心跳不由得漏掉了半拍。
“嗯?为什么?”他将空调的温度调又高了一些,“你意大利语说得还不错,语言过个B2应该没问题,总不能是因为竞争问题才选的这个专业吧?”
连心失笑了:自初三起就下狠了心学意语,怎可能过个B2还有问题?“就是觉得这个专业还挺有用的。”
傅宇轴点点头:“是挺有用。”
这话里带了三分的了解三分的笃定,连心不由得侧目:“傅先生也了解这个专业吗?”
“称不上了解,略知一二。”
“所有人都说,学这个专业将来就是去替警察解剖尸体的,尤其西方这一边。”她口气里有一些遗憾。
“可如果只是这样,亲子鉴定中心、寻找被拐儿童的组织、基因研究所的人才从哪里来?有亲人的尸骨流离在外的,又该找谁去辨认?”
连心一怔,也不知是被哪个字眼触动,原本略带无奈的笑在脸上停了下。
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间,车外的门前灯一亮,小别墅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张刻满了皱纹的脸笑眯眯地出现在车窗外:“Xin,该回家咯!要谈情说爱的话明天再继续吧。”
是房东老奶奶!她连忙拉下车玻璃。
意大利人的热情几乎无处不在,比如老太太听到屋外的汽车声,料想着该是自己的租客回来了,这样大的雨说不定下车进个门都要被淋湿呢,于是乎,热心地撑了伞出来接人。
连心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可话没说完,驾驶座上的男子已经侧过了身来,就对着车窗外:“很抱歉,是我没注意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声音好温和,是那种对待老人时贴心又自然的温和。
窗外的老人笑容扩得更大了。而淡淡的男性气不经意地撩着她鼻息,是剃须水与海洋相融的味道,似有若无地,在她的鼻尖环绕。
太危险了,连心往后一缩,可方抬眼,却见他已经朝她转过脸来。
“快上去吧,”英俊的笑容露出来,再一次鼓动着女子不规则的心跳,“听房东的,要谈情说爱的话……下次。”
要谈情说爱的话……下次。
明明不过是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可为什么,那一瞬她的耳侧竟热辣辣地红了起来?是车内暖气开得太高了吗?走出车厢时,深夜的暴雨夹着狂风扑上脸,连心抚着自己的双颊:原来,已经那么烫了。
老太太原是在一楼喝咖啡的,这会儿进屋,在满室光亮中看清了连心红扑扑的脸,那脸上的皱纹笑得更开了:“年轻啊,真好!”
美妙的年轻人,美妙的爱恋:“来来来,坐到这儿,和奶奶一同喝杯热的。Xin,那小伙子很帅呢。”
是啊,多好看的小伙子。
只是在大门外,那英俊的小伙子并没有立即离开。微眯着眼,他借着车前灯,淡淡地看着那紧闭的黑色大门。
许久,傅宇轴拿起手机:“找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