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误》巫山暴雨

1、第一回

　　小年将近的京都府，发生了一件怪事儿。

　　这事儿出在西街口的一家酒坊里，那酒坊庭前有一株杏树，在这数九寒天的日头里，竟开了一树的杏花。

　　粉粉嫩嫩，娇滴滴水哒哒的。

　　事儿一出自然惹得是满京哗然，看热闹的把酒坊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连宫里贵人也偷偷跑去瞧新鲜。一时间，京人茶余饭后所谈之事，全是那杏花开的如何如何。更有甚者，添油加醋的写了话本子，什么是杏仙投胎转世，酒坊里的人有仙缘。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话又说到另一处所在，名叫燕喜园，乃是京中一大好寻欢之地，镇日里有一帮子富贵闲人、公子少爷盘踞在此，今日亦然如常。

　　燕喜园最上等的雅间儿里，一桌子公子爷同着莺莺燕燕正吃酒传令。席间忽有一位公子从袖中取出一物，献宝一般，递与一位娇美娘子。众人投眼看去，便见那是华钗一支。澄金作的底子，上头嵌着几瓣晶莹剔透的美玉，正是两朵欲放未放的杏花。

　　娇美娘子笑盈盈接了，顺势簪在了发间，众人连连称赞。一赞美人胜花，二赞公子巧思，便又借势说起那西街口酒坊里的杏花来。顿时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话说今日这宴席，本是献贺燕喜园头牌碧桐生辰。方才赠钗那位，正是都察院御史家的大公子周燕廷。他一向出手阔绰、撒金如土，又兼相貌生的一等一，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熟人，各位姑娘心尖子上的人物。只是同他齐名的还有一位，一样的放诞风流，今日也同在席间，却有些心不在焉。

　　便说那人是谁？

　　正是徐太师的次子徐淮山，京里人常称徐二爷，与周燕廷并称京都风流公子，最会玩乐。今日倒一反寻常，方才周燕廷献罢了礼，那徐二原就该跟上，争一争比一比谁的礼物更新奇，可却坐那儿没动静，也没心思同人扯天扯地议论那杏花，皱着眉头抿着唇，不知在想些甚么。

　　周燕廷见了不免要打趣，便笑道：“淮山这是怎的？今儿碧桐生辰，大家都高兴着，你倒好耷拉着一张脸作甚意思？”

　　一语未了，那徐淮山原本正瞧着金杯小盅里的酒出神，心烦意乱的想着昨晚之事，忽听此言，抬眸一看，才见同席诸位都瞧着自己。

　　碧桐调侃道：“徐二爷莫是惦记着哪位佳人，念的茶不思饭不想了罢。”

　　徐淮山心口一收，忙定神摆手，道：“碧桐胡吣甚么，看我给你备的礼，”说着话，拍掌两下。候在外头的小厮应声而入，托着一方托盘进来。那托盘用红布盖着，透出个四四方方的轮廓来。

　　徐淮山接了托盘，笑道：“前一阵子西市的熟人从波斯回来，带回来了这么一个新鲜玩意儿，本是送给我的，今儿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罢扯下了红布，露出了那托盘上东西的本相来。

　　只见那东西是个竖立着的木盒子，上头刻着并蒂莲枝的花纹，前头一方透明琉璃盖子，里头有个金制的圆盘，上头又有一圈刻度和两根薄薄的金针。

　　东西是精巧极了，碧桐却看不明白是个甚么物件儿，作甚用处的。到底还是周燕廷见多识广，即刻称赞起来，道：“还是淮山有本事啊，西洋花钟都弄得来！”

　　碧桐一听了然，接在手中爱得不行，道：“多谢二爷，奴家何德何能，能受二爷这样的大礼。”

　　徐淮山笑了笑，“这话说的太生分了，你喜欢就好。”

　　碧桐笑道：“奴家很喜欢，多谢二爷。”

　　见状，周燕廷便哄道：“这口头儿光说谢可不成，得想个法子，好好儿谢一回你二爷。”

　　众人一听，也应和起来。七嘴八舌论了半晌，碧桐微微羞赧看向徐淮山，说道：“二爷若是不弃嫌，奴家伺候您喝一杯吧。”听了这话，众人皆喊好。周燕廷更是头一个赞成，赶忙教小厮把酒盅撤了下去，换了几个大杯盏过来。

　　且说碧桐说的伺候徐淮山喝一杯是个甚么意思，这正是青楼里的浪荡玩法。教姑娘往男人腿上坐了，倚入怀中，端着酒一口一口的喂，时常喂着喂着自然唇舌勾缠、神飞魂荡起来。这玩儿法还有个雅号叫渡香，正经是床笫之乐，喝完酒就是要宽衣解带的。

　　碧桐这般哪是谢，分明是存了心要撩拨徐淮山。

　　徐淮山倒也没说甚么，由得碧桐捧着酒盏坐进了怀里，送了温柔酒入口中。倘若搁在平时，兴许他还会有几分意动，可是经了昨晚那事儿，徐淮山一直魂不守舍，连这艳酒喝的也是寡淡如水。

　　待碧桐伺候完了酒，他还两眼清明，面上一片淡然。只就势搂住碧桐亲了一回，便放了碧桐去，而后又寻了籍口，出了雅间。

　　周燕廷何等人精，一见徐淮山这种种异状，便知不对。前脚徐淮山出了厢房，后脚他就跟了去。

　　只见徐淮山来到了燕喜园后头的花园这里，行至一座假山前头，停住了脚步。望着那假山看了半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却说究竟昨晚出了何事，让徐二爷这般郁闷？

　　不是甚么大事，但说来不免惹人发笑，可也怪不得别个，都怪昨晚徐淮山自个儿一时没把住，喝多了黄汤子，作出了荒唐事。

　　话说昨晚，徐淮山如常在这燕喜园里玩儿，席上一面说着那杏花的新鲜事，一面就贪了杯。喝的七荤八素的，自出了雅间来，想得是出来散个步撒风儿透气缓缓神。不想走在这里，却是脚下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正在这要紧关头，一双手堪堪扶住了徐二爷。

　　徐淮山扭头看去，只见一张芙蓉面正对着自己笑，模样端的是勾人。昨夜月色又不甚亮，影影绰绰之下，徐淮山静看那人一瞬，叫他想起了那些个有关杏花的传言。

　　莫非这世间真有杏仙？

　　色令智昏，酒又催心。

　　徐淮山一把搂住了佳人，狎昵问道：“你是哪儿的姑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听了徐淮山此话，愈发含笑，但却不语。徐淮山瞧着，更觉得摄魂，便一口凑了上去。那佳人避闪不及，被徐淮山按在了假山上放肆起来。

　　佳人倒也没怎么反抗，只待徐淮山亲罢了，搡了他一把，淡淡笑道：“徐二爷，喝多了罢。”

　　徐淮山一听这话，登时酒醒了一半。话是没甚么，只这声儿清哑如泉，分明是个男子。

　　徐淮山大惊，倒撤两步，定神看去。那人因未束发冠，青丝松松绾了拢在脑后，是有些个女相。只是那身量衣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个男儿。

　　徐淮山暗骂自己混账，赶紧赔罪。那人笑着整了衣襟说无妨，却又道：“只不想徐二爷忘性这么大，前两日才见过的。”

　　徐淮山忙道自己眼神不济，但他一时间慌乱忆不起这人是谁，可确实有几分熟悉感，想问又不知怎么开口问，着实尴尬。

　　那人见状，静站了一息，便道：“徐二爷莫在这里杵着了，赶紧回去罢，省得一会儿惹得人来寻。”语气里似有浅浅冷意，说罢就转身去了。

　　徐淮山拧眉望着那人背影，愣神又站了一时，才五雷轰顶一般想起了那人是谁。

　　正在徐淮山回想这糟心事时，周燕廷打后边儿来了，见了此景，登时扑哧失笑，“淮山你到底是怎么了，望着个破石头发甚么癔症！”

　　徐淮山闻声，回首看了周燕廷一眼，满面愁云。他同周燕廷向来交心，现下不在席上，也懒得遮遮掩掩，道：“我办了混帐事。”

　　周燕廷见状，敛了笑容问道：“怎么回事？”

　　徐淮山微顿片刻，而后一拳打在了那假山上，说道：“我把杜含章给轻薄了。”

　　周燕廷听得一愣，尚难回神，“谁？”

　　徐淮山叹道：“杜含章，崇亲王家臣杜韬明的大儿子杜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