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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第六一三章 三千尘甲(7) ...

  •   六一三、三千尘甲(7)

      “挪船?”林戚杉一瞬间迟疑。
      首先,楼船对于水深要求严苛,转移并非易事,栎京湾附近足以停泊楼船的水域屈指可数;其次,眼下交战在即,就算再如何担心闻同会登船搜检,以林戚杉自诩强莽不败的战绩,也绝没有临阵脱逃一说。
      此外,石鳞求财,谁给他钱他就替谁卖命,方才所言可信吗……
      一想到这,林戚杉不免对这位占星大家的后裔心生猜忌,“石先生方才说,盛潜赠你名录时曾许诺,事成之后必以重金酬谢,想必数额不在少吧。”
      石鳞笑意微妙,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的心思,“将军是觉得属下视财如命,谁给的多,属下就跟谁,说不定方才那番话就是伙同康兆朴诓您的——也不是不行,但属下图什么呢?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莫说属下这个‘叛徒’转投康兆朴会被他怎样猜疑、孤立,就算属下能凭真本事在他那赢得一席之地,他身边还有一个心腹,盛潜——此人嫉贤妒能,据说好几位投奔康兆朴的门客都莫名其妙地栽了他的道,死相都挺难看的。十多年了,康兆朴身边还是只有盛潜一人。属下惜命惜福,不想因为一笔天降横财弄丢了小命,还是在您这,细水长流的好;”
      石鳞顿了一下,又道,“况且,将军您乃姜皇后嫡戚,在朝中地位显赫,您的母族更是掌控着东南沿海所有药船进出陆港的豁行权,属下每个月都要从您母家治下的药船上取药,药商们瞧见属下是效忠于您的,为了讨好,总是将货头低价售给我,内子这才得以每日用上极品的药引。将军,属下掂量得很清楚,哪怕是为了保全内子的性命,也是不会改投别家的——”
      见林戚杉仍半信半疑,石鳞突然又道,“将军,姜茺该是已经死了。”
      “什么!?”林戚杉大惊,“你怎么知道!”
      “这不难猜。”石鳞道,“听闻十八骑族军近来归征了一位大人物。”
      “你是说烈衣?”
      石鳞不置可否,“此人擅辞纵理横,飞箝捭阖无一不精,有他回军坐镇,姜茺必死。”
      “为何?”
      “因为沙蟹嫌暗礁挡路,要除霜。”
      林戚杉一怔,脸色愈发黑沉,心知石鳞所谓“沙蟹”指的是康兆朴,而自己和姜茺一样,都是亟待“除霜”的“暗礁”。
      石鳞又道,“将军难道就没想过,那姜茺为何如此轻易就落到了敌军手里?康兆朴派他来栎京湾是为护船的,怎么他连您的面都没见着就在岸上着了道,那晚埋伏在江面的韩氏火毒当真是冲着楼船来的么?烈衣布兵向来不多废一卒,可那晚他布的火毒杂乱无序,楼船纹丝未动不说,却在活捉了姜茺后迅速撤兵——将军,派来护卫姜茺的人马,可都是他康副将军一个一个‘精心’挑选的。”
      也就是说,是康兆朴借用烈衣这把刀送那一无所知的姜茺归了西。如此,“霜礁”除去其一,康兆朴登上水师总将之位的前路上,就又少了一个绊脚石。
      那接下来,便该轮到自己了……
      ——必得先确定那姜茺究竟是死是活。
      林戚杉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唤来门外的船兵,问道,“飞戈回来了没有?”
      “飞戈”是林戚杉长久以来秘密养在康兆朴身边的暗子,平日为了隐藏,没什么机会靠近康兆朴的军帐,带回的消息也多半小题大做,然而此刻聊胜于无,总比干坐着听石鳞“纸上谈兵”强。
      石鳞深知林戚杉的脾气,凡事都要眼见为实,于是点到为止,静静地退到暗处,一句话不再说。

      就这样,林戚杉僵坐在光凳上,一动未动,直到东明耀升。
      楼船上处处透着冷肃的杀气。眺望江岸,火把簌簌窜动,闻同带来的弩兵正跃跃欲试,明着昭示林戚杉,他们随时准备登船盘查,势要将那一坛坛比人命还珍贵的贡酒统统搬出来,砸他一个藏贡忤逆的灭顶大罪。
      清晨到来,终于在林戚杉快要坐不住的时候,飞戈赶回,登船后,迅速来到船舱,与他复命——
      “禀将军,康兆朴的军帐从昨日起就被盛潜率兵封锁了,属下无法靠近,只远远瞧见姜茺的心腹张原回营复命,没有看见姜茺本人……”飞戈低声道,“但属下能确定,张原骑回的是姜茺的战马。”
      林戚杉心下一动,“派去人疆马道打探消息的暗信回来没有?”
      “还没……”船兵话音未落,就见另一名信兵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回来了!”
      林戚杉回过头,“说!”
      “禀将军,人疆马道被敌军封死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信兵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但属下辗转水路回程时,在十里亭江偶遇低价回收鲜尸的岭南虫医,随口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刚从人疆马道口收了几具丢了头的鲜尸,正要运回岭南喂虫子,那些尸体都穿着甲胄,属下从其中一人身上扒了一件金铠臂护,请您过目——”
      随即他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殷满黑血的臂护,放到案上,林戚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屏退众兵,只留下石鳞。
      石鳞走过来,斟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这才开口,“将军,姜茺既死,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康兆朴为何要对您秘不发丧。”
      林戚杉咬紧牙关,粗声粗气地说,“姜茺是水师嫡将中响当当的人物,又不是什么游兵走卒,全军上下数万兵将,康兆朴能瞒多久?”
      “不需要太久,瞒到他试完火为止。”
      林戚杉眼神一凛,“说下去。”
      石鳞道,“前夜栎京湾遭遇十八骑族军火毒袭船,该是令康兆朴心有余悸,他既担心烈衣会在短时内二炸楼船,又猜测十八骑族军尽是残兵,火毒屯量有限,并无撼动楼船的战力,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于是投鼠忌器,进退两难。可这战局不能一直拖着,便用姜茺的一条老命试那烈家二将军欲灭我军的杀心——”
      “然后,他就收到了姜茺的首级,还有无数具送去岭南喂活虫的残尸。”石鳞将声音放缓,“姜茺的首级被心腹骑着他自己的战马送了回来,说不定还带回了对面教他带回的消息。不管康兆朴信与不信烈衣此战孤注一掷,姜茺的脑袋搁在眼前,再怎么猜忌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便只能暂时对您秘不发丧,想借您这么多年来稳镇楼船的军威,在获罪解职之前,替他的‘疑心病’最后挡一次火。”
      林戚杉怒目斜瞪,狠狠将他的海锚刀归鞘。
      “可惜,”石鳞话锋一转,“康兆朴没有算到,闻同竟然在他正准备号令您试火的前夜就等不及登船,非要将您封存在船底的十坛贡酒统统搜出来!如此一来,非但您要被立时押解回京,您的乌纱帽说不定都要被暂扣在刑三司的堂案上,亟待庭审。您一走,楼船军必乱,就算他康兆朴号称是东运水师的不败将军,也是您和其余勇将数年来一帆一浪助他打下来的江山,凭他自己,可号令不动您一手养出的心腹军,劲敌当前,他上哪再寻一位如您这般善布楼船、又亲兵服众的猛将助他试火?他是想借闻同的手除掉您没错,但绝不是现在——因此,必须在试火之前对您瞒住姜茺的死讯——两日,两日足矣;”
      “为何是两日?”
      “因为烈衣等不了。”石鳞立刻道,“昨夜有信报说,靳王已出川渝、过中京郡,再有几日就要抵京,不管这消息是否属实,他二人此刻分散,烈衣定然会在靳王殿下抵京之前离开川渝界,赶往靖天,护主勤王。留给他对阵我军的时日最多只剩这两天,而康兆朴只与他争这两天,也必然会再‘留’您两天。”
      石鳞停顿了,像是在给林戚杉足够的时间反应。
      片刻后,“将军,这些年您与康兆朴来往甚秘,您甚至还拿钱帮他养了好几房外室,逢年过节登门打点也从不避人,在那些‘外臣’眼中,您和康兆朴就是一枝上的,可偏偏姜茺却是在您眼皮子底下被敌军掳杀的。”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彻底将林戚杉炸清醒了。
      他方才明白,康兆朴此刻严防死守,不愿将姜茺的死讯昭示三军,是因为担心自己与他过往甚密,死讯一经传出,三军上下便会猜忌姜茺之死是他林戚杉与康兆朴合谋,摆火局借刀杀人——毕竟,人是死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林戚杉一旦因此事与康兆朴之间滋生嫌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或将成为康兆朴晋身水师总将的道路上下一个亟待清理的“绊脚石”——下场将同姜茺一样。
      这于原本就打算在试火后暗害林戚杉的康兆朴来说,无疑是打草惊蛇。
      因此,此时此刻的康兆朴最忌林戚杉知晓姜茺的死讯,直想瞒到他率领楼船试火之后,再将温棘被林戚杉暗害的消息暗通闻同,闻同为子寻仇,必然将与林戚杉你死我活,届时登船彻查贡酒,釜底抽薪,杀林戚杉一个回马枪。
      如此,康兆朴一箭三雕——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除掉姜茺和林戚杉这两只拦路虎;告知闻同杀子之仇的真相,顺势拉拢他这位中京大营的总弩兵长,让其变成日后朝堂上能助力自己匡正的同盟;还能让林戚杉这个一心效忠他的冤孽助自己灭掉十八骑族军,烧完己身将刃上最后一缕“功臣香”。
      “被蚌珠养肥的乌蟹横抄血钳,将金蚌围抵悬滩,打算剥净珠筋后再杀——”
      石鳞这句话无疑薅出了林戚杉心里最后一根敬忠尽信的诛心草!
      “康、兆、朴!!”林戚杉怒极暴喝,拔|出削铁如泥的海锚刀,一刀劈断那张他坐了一整晚的光凳,好似亲手断送了长久以来从未越雷池半步的将心。
      隔阂,就如金贝壳上细密生出的年纹,一旦生裂,鸾胶难缝。
      “姓康的,本将军自认对你不薄!要老子替你卖命,再送老子归西——”
      这些年,他一心扑在布战楼船的海战上,从未越雷池一步,自认没有对不起水师,没有对不起南朝。他经年以万贯家财养出的“白眼狼”,多年后竟然要用自己赠他的一身金珠锻削成刃,反手扎进养主的胸膛,将他当成傻子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林戚杉一张脸憋成血红,牙关死死地打着颤。
      “将军息怒。”石鳞上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贡酒藏好,不能让闻同搜出来。”
      “闻同是带着兵部的搜检令来的,怎么拦!妈的!!”
      石鳞往舷窗外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您大可不必担心,属下猜测,康副将军会帮您摆平的。”
      林戚杉猛一回头,“他会那么好心!!”
      “他费尽心机摆下如此精妙的一盘杀局,不会任由一名暗中告密者给毁了,定然会尽快派人斡旋,不会让闻同在试火前登船。”
      “……”林戚杉暴怒之后开始瑟瑟发抖,临到刀尖上倒没了主意。
      这时,一名船兵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将军,那闻同撤了,是康副将军派来的人与他们交涉的,理由是——不能干涉楼船布战。”
      没想到石鳞的话竟这么快应验,林戚杉一时惊怒交加,粗喘加剧,愤懑如灼燃的火石,自胸口暴烈而出,他蓦地发出一声断喉,抬手又劈砸了一张冷案,吓得那报信的小船兵险些跌坐在地上。
      “康兆朴,康兆朴!!你他娘的竟敢将老子当成圈养的牲口!好,你不仁,就休怪老子不义!”林戚杉朝门外大吼,“来人,传我印信回海郡东州,告知堂兄,让他暗调家兵去海螺巷的有沙轩,将康兆朴养在那的小贱人和她私生的孽种抓起来!”
      “是!”船兵立时接令。
      石鳞淡漠不语,谨慎地盯着林戚杉来回踱步的身影,深蓝色的眸蒙上一层看不明的水纱,像是深海中轩然起浪,惊腾起的一抹霭色沙晴。
      “石鳞。”
      “属下在。”
      “帮本将军择一条水路,你亲自领船——”林戚杉走到石鳞面前,抬手握住他的左肩,狠狠一扣,话音透着威慑,“石先生若是不想尊夫人和有沙轩里那双母子同一个下场,就帮本将军将那十坛贡酒平平安安地运出栎京湾。”
      石鳞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得顺从。

      “转告二将军,我已按他所示竭力斡旋,可康兆朴还是不愿挪船,只愿挪酒。”
      栎京湾延岸,石鳞支开正往伪装的渔船上装贡酒的楼船兵,独自潜入密林,绕开弩军的临时兵营,来到背阴的一片水莲池,远远地对另一名黑衣人说。
      “走的哪条水路?”那黑衣人的面容隐在芦苇荡后面,看不真切。
      “莲花九里,中京荷月河。”石鳞道。
      “知道了,先生自己当心。”
      “等一下!”石鳞唤住那人,眼神再不似方才那般戒备,隐隐透着一丝动容,“林戚杉的印信一到东州,康兆朴养在海螺巷的那一双外室母子绝无命还。他为了贡酒能平安送出栎京湾,定然会用内子的命控制我,所以自今日起,入陆港的林氏药船再不会卖我一寸深海鳄的脑中筋,续命的药断了……他答应过我——”
      “你放心。”那人打断他,“我们二将军言出必行,只要先生识相,配合。”
      透过芦苇荡,石鳞看清了那人的双眼,笑道,“谢总使说的哪里话,我是生意人,只要二将军守信,以命易命,我石鳞也不是掉进钱眼里的守财奴,定助他一臂之力。”

      人疆马道,十八骑军营。
      冯氏信道在入夜时分送来了从中京垩阳渡传回的第二封密信。
      “季卿,信中说什么?”眼看距离相约炸船还剩不到一日,韩通急得坐不住。
      二爷将信搁定,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林戚杉倒是比我料想中沉勇,没有立即挪船。”
      几名长老听罢纷纷站起,韩氏的另一位长老率先窜怒,“姓林的老杂种竟这么倔!二将军,我这就率族军去炸了他的楼船!”
      “沉住气。”二爷按住韩氏这几位“炮仗”长辈,温声说,“时辰尚早,叔伯们莫急,这林戚杉若当真凭石鳞三两句离间之辞便立时挪船,那才要起疑——如今他只挪酒,不挪船,刚刚好。”
      韩通赶忙问,“这又是为何?分明那石鳞是按照您示意的话术离间他二人,为何林戚杉到头来却变卦了?
      二爷道,“此番我予石鳞,本就备下了两套说辞——一套破釜沉舟,另一套点到为止,显然,东海慧生巧用了后者。”
      “难道那石家后人不够信任您?”韩通问。
      “非也。”二爷浅浅吸气,“信任归信任,世代远居外海的打鱼人,更懂得在飓风浪眼里惜命攒福,鱼有的是,命就一条,他还是不敢破釜沉舟。”
      “他倒是收放自如,知道明哲保身,让咱们如今怎么办?”一名长老急问。
      “唔……”二爷想了想,缓声道,“林戚杉投鼠忌器,既知康兆朴来者不善,不愿丢酒,懒得挪船,欲灭我军的战功又一寸不愿舍,还想借机反杀康兆朴,顺便断他一双妾儿,让他有命来无命还,算盘打得挺好,可惜太贪心了。传令十里亭江,把信尸飞出去,我说过,要让康兆朴这口夹生的糙米咽不下也吐不出。”
      信亭人领命离帐,韩通走过来,脸上透着隐隐的忧心,“季卿,你与那石鳞萍水相逢,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你识人用人向来谨慎,怎么这回……”
      二爷笑了一下,走到舆图前,沿人疆马道倒溯回川渝界山,在原杀佛顶,现映雪金山的山口定住,“韩世伯可还记得,我与殿下攻山太平教时,在乌岩嶂中遇‘蚩尤阵’那一战?”(前情:590章)
      韩通点了点头,“你说那蚩尤阵的阵眼曾叫人暗中篡改过,因偏离原阵眼三寸,才使得原本腾云覆海的远古大阵功亏一篑,你们才能顺利攻破山门,那假神官也因此被擒。怎么,这和石鳞有什么关系?”
      “我曾同殿下说过,世间能以三寸之差逆转此阵者,不超过五人。”二爷道,“战后我曾回阵墓中细查,发现那改阵者是以八门中‘开’‘休’‘生’三吉门,对应天宫九星‘天蓬’‘天心’‘天任’三宿,于甲已日子夜布天网三张,在乾元位点亮一烛,彼时恰逢我军踏破乌岩嶂,正欲携火风上攻山门,便恰好为那支白烛擦亮了‘三寸星帚’,引燃天网。于是,火风袭,三寸烛灭,斩阵破,万兵伤。那人仅用一根三寸长的蜡烛就将阵眼篡改,助我军成功破阵,没多费一兵一卒。世伯,您所悉存世占星师中,并精于演阵者,还能有谁。” (前情:592章)
      韩通猛地反应过来,“所以……是那石鳞!?”
      难怪……石鳞是外悬于孤海的占星后裔,精于以星图绘阵,因此才得林戚杉赏识,将他拜作府邸第一智囊。据说这些年林戚杉赢下的海战大多倚仗这位东海慧生的献计,才能在水师中声名鹊起,几年不到,就跻身楼船第一将位。
      原来竟是石鳞主动,先一步献上的投名状……
      韩通知晓后又不免担忧,“可毕竟石鳞已在林戚杉身边效命多年,助他打赢了无数场海战,你与他相识甚短,尚不清楚他与林戚杉之间的主仆情义有多深,万一他专是为助林戚杉赢战,故意助战蚩尤阵以博取你的信任呢?”
      “不会。”二爷斩钉截铁道,“他不敢。”
      “为何?”
      二爷将眼光挪到十里亭江水路的流经地——岭南花阳,犹似拨开万蛊虿山中那一层层泛滥虫腥的迷雾。他缓声道,“因为,他押了一条命给我。”

      同夜。
      岭南花阳,万蛊虿山。
      山魄无形,似斗星坠宇,跌入地河。
      悠悠水路横纵南北,将岭南花阳这座一年四季叶蛊泛滥的小城分裂成一张迷宫一般的蛛网。百草阁就藏匿在城外三十里的深山里,阁中有一处羽见台,是大巫领巫童晨诵巫典的地方。台上四根人面蛇身的金丝楠柱镇位四相,正中有一方干涸的水塘,一棵二十人难以环抱的老榕树从祭坛正中狰狞钻出,枯槁的根系挤碎了汉白玉石板,足见它活着时劲翠苍茂的模样。
      青雾环笼飘绕,遮天蕉叶击碎了天光,光斑如粟穗漾起银波,闪隐在光霎中的叶片包裹着无数只淡紫色的虫胆,微风一吹,有些没抓牢的就从叶藤上飘曳飘下,落进了水塘,被一个一身红裙的少女信手捻起,搁在鼻尖闻了闻,回头朝池边坐着的少年摇了摇手,兴奋道,“小敏哥,潮汐虫的虫卵我找到了!”
      她摇着辫子上小巧的银铃,跑回池边,抓住小敏递过来的手,轻巧一跳,坐到了他身边,将蕉叶包着的几颗虫卵递过去,“你瞧,是不是这种?”
      “我没你熟识这些药蛊,你说是就是。”小敏谨慎地说。
      “你就这么信任我,万一我认错了呢?”阿灵说,“这可是要入药救人的,你没见那个人被船送进来的时候,脉象都摸不见。”
      “不一定救得活。”小敏直言道,也不怕触小公主霉头。
      “必须救活。”阿灵认真道,“二哥哥说了的。”
      “二爷说的是……尽力而为。”
      阿灵塌了肩膀,葱白似的指尖摩挲着那几粒虫胆,细声说,“二哥哥只是不想我执着,我知道,要想赢战,那个人的命是关键。”
      小敏静静地看着她,少顷点了点头,“好,一定救活,我去同师父说。”
      “别去,”阿灵拦住他,“大巫爷爷近来很辛苦,他一人进山搜集毒蛊,好几天没有休息了,我想……”
      小敏立刻打断她,“不行!”
      阿灵却道,“可眼下只有刑天木的胎株或许能够救活那人,没别的办法了。”
      小敏看向干涸水池正中钻出石板的参天枯榕,那便是曾经养活了无数毒蛊的刑天木,和当年伦州地窟中的那棵是同株同源。
      他叹了一声,“据说最后一株刑天木的胎株在数十年前被师父和各位大巫从活岭蛛山上掘出,并移栽在这里,直到去年百草阁随蓝鸢镖局覆灭,万木凋零,除了被阿鹤偷走赠给杨辉的那株以外,这世间再没有已经出芽的刑天活木了,就算你去到活岭蛛山,也不会找到。”
      “也不必去到那么远。”身后传来大巫老头的声音,两人赶忙起身,扶着他坐下。老人年入耄耋,佝偻着脊背,声音倒如洪钟般沉稳有力,“三十年前从活岭蛛山往百草阁移株时,我背着你那几位巫祖爷爷,私藏了几粒刑天木的胎籽。”
      阿灵眼神一亮,脱口而出,“那请大巫爷爷赠阿灵一粒救人。”话一出口又顿觉唐突,忙又添了一句,“……行么?”
      大巫老头慈祥地笑起来,“不是爷爷不赠阿灵,只不过……”
      小敏问,“只不过什么?”
      大巫老头收起笑,露出为难的神情,“刑天木的胎籽不比胎株,一碰到明霞池的蛊气就能定根。胎籽要以活斩人魂的万骨水为君,若天瀑灌下,再以虫沼之气作臣,君臣相佐,胎籽沐浴其中,顷刻间抽芽,碾芽尖三滴入药,可医砂溺塞目之症。虫沼之气还好说,可如今我们上哪去寻从天而降的万骨水呢?”
      阿灵皱起眉,一声不吭。她知那万骨水是由万千鲜斩的活尸汇血成流,从高峰倾灌而下,再得岭南的地火虫气寸寸滋养,经林陌十方,方能浸根。莫说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那么多新斩的活尸,就算能,那垂死之人也等不了那么久……
      小敏始终注视着她,见她眉间逐渐溢起愁丝,心下一横,“师父,请您予我一粒刑天木胎籽,我去试!”
      阿灵打了个激灵,刚想问他要怎么试,忽见一个小巫童从远处跑过来,边跑边喊,“大巫,禀大巫!十里亭江堰对面又传了灯信过来!”
      小敏接过“四方灯”信,仔细读了一遍,立刻转身,阿灵要跟,却被小敏制止,“殿下请留步,您新择的滴血兰今日要灌温泉,泉涌的时辰快到了。”
      阿灵心明眼亮,立刻顿住脚步,心知小敏是不愿她看见堆放在尸棚里那些残缺不全的鲜尸,于是故意找了个理由。其实她在屋前种的那片滴血兰早在两日前就灌过温泉了,还是哥哥亲自帮她修的水车,下一次泉涌是七日后。况且,不管鲜尸还是枯尸,她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曾眼见无数,哪里还会怕?
      不过,小公主善解人意,不让她去她便听话不去,索性请大巫爷爷陪着,打算一同前去伺弄她那些花草。
      “想去就去吧,”见阿灵蹲在田垄边一直心不在焉,还不断往尸棚那边张望,大巫老头背对着她,若无其事地修剪着花枝,“尸棚后墙的土窗漏了一条缝,能听音。记住,别让你哥带来的那只雪狼一起跟去,它闻见了味要叫唤的。”
      老头打了个哈欠,随即百般聊赖地哼起了他最爱的岭南童谣。
      阿灵立刻风卷一般爬起身,往尸棚那边跑去,路过水藤萝田时,她顺手将方才捡的几粒潮汐虫卵放回藤叶下,用潮土盖好,既然用不上,便放它们一条生路。

      小敏走进尸棚,绕着摆放在台上的鲜尸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丢了头颅的尸体前,对旁边的小巫道,“南岭雨林里一共藏着一千五百六十艘辎粮船,分布图在此,如何布蛊还需我再教一遍吗?”
      几名小巫纷纷点头,一名胆大些的上前说,“您说过……多多益善。”
      “我说的是,倾尽所有。”小敏纠正他道。
      “是!”那小巫打了个颤,急忙领命,“虫仓已备妥,随时等您号令‘惊山’。”
      小敏收起佯装起的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想伸手摸摸被他吓到的那名小巫的额头,然而那小巫一见他的手要伸过来,立时吓得一声惊叫,软塌塌地滑跪在地,娇声娇气地哭起来,旁边几个孩子纷纷跪下替他求情,小敏听他们嚎了半天才明白,巫者间最忌身体接触,他们都以为这孩子记错了话,自己要对他用蛊。
      小敏无奈,原本只是想效仿二爷刚柔并济,看见这孩子的反应他才恍然大悟,曾经那个患得患失的仆从少年早已经葬在了九则峰的雪松林里,如今的自己,是能驱使万蛊的岭南大巫,再不能与同辈和睦相与。
      不免在心里感叹,他永远也学不会那人的驭下之术——慑威时如阴雪前蛇藤抽茎冒头的棘刺,温柔时亦如雨后歇晴沿着蕉叶脉滑落心房的一滴软露。
      “能为”与“愿为”间是有明暗之界的,二爷告诫过他,若不能为,也不必勉强。于是他将面容收冷,端坐回羽见台上百巫跪服的万蛊王座,警告那小巫童道,“这次饶了你,日后再若记错本尊巫令,就将你关在这尸棚里,剥死人的皮养僵蚕,蚕落了茧,再放出来晒太阳。”
      那孩子一听,霎时跪地,惨白着脸告饶,最后是被两名小巫搀着扶了出去。
      小敏这才对最后留下的那名小巫道,“上面有令,将这具丢了头的鲜尸当作第一封‘尸信’,送去南岭雨林。”
      那小巫道,“南岭雨林里藏着东运水师后方补给的二十一条粮脉,分别是他们的二十一员猛将在守,敢问大巫,这第一封‘信尸’是要放给哪一脉?”
      “粮船二师,交到这个人手里。”小敏指着名单上用红墨圈出的名字,叮嘱道,“送‘信’过去的时候,顺便给此人捎句话,就说——‘黑货今晨过莲花九里,若想报仇,就去劫船。”

      小敏料理完所有二爷交代的任务,走出尸棚,一眼就见阿灵蹲在棚后的角落里,正用她新酿的花蜜安慰那个被自己吓哭的小巫童,这会儿咂摸着甜,已经会笑了。小敏早知她在墙后偷听,并不拆穿,只是担心自己这会儿过去,又会让那小孩变回惊弓之鸟,于是等那孩子恢复后一蹦一跳地跑走,这才敢动。
      阿灵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回过头一脸的不快,“你做什么吓唬他?”
      “他记错了令,我若没再问一遍,岂不是要坏二爷的事。”小敏自从接任大巫之后,笑得少了,说起话来愈发板正。
      年近惊蛰,阿灵知他一人控虿山万蛊,任重,也不苛责,只轻声劝道,“那你骂两句就算了,他胆子那么小,怎么能关在尸棚里剥皮养蚕?”
      小敏低下头,乖乖地“嗯”了一声,不多解释。
      阿灵说完又甜甜地笑起来,读心似的说,“嗨,不过今晨巫爷爷方才领他们诵完‘剥皮养蚕’这一课,分明剥的是水鳄皮,哪来的人|皮?你不过是吓唬他,也没真要关他进尸棚,那孩子指定是在晨诵时打瞌睡了,忘了这茬,他方才若是反驳一句,你是不是就不骂他了?”
      小敏弯了一下嘴角,“我日后定好好与他们讲话。”
      阿灵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方才偷听的对话,忍不住问,“你方才说的莲花九里是中京郡的荷月河吗?”
      “殿下知道?”小敏诧异。
      “路过过。”阿灵直言道,“当初随起镖船北上,出花阳港后的第一湾就是荷月河,我曾透过舷窗望见岸边的守云阁,从没见过,所以印象深。”
      小敏心里无端抽搐,“日后再陪您去。我修一条专撑您的船,可以往天南海北。”
      阿灵只是随口一言,未料他竟过心了,刚想说不用,遂又下意识顿住。
      这人若执意觉得修船是赎罪,便任他做——拾人以楫不如任其横流,漂久了自然要回岸。于是阿灵没再劝阻,反而顺了他的话,“好哇,我还想去九则峰呢,小敏哥带我去你常说的雪松林里玩?”
      小敏竟认真地踌躇了,“那要问过二爷的意思,雪松林是石头房的地界。”
      阿灵被他偶尔直愣愣的回应逗笑了,又问,“对了,为什么是莲花九里?二哥哥要你送‘信尸’的那人会去劫什么黑货?”
      “酒,一整船贡酒。”小敏道,“二爷说,今晨要请那康副将军吃夹生的糙米饭,让我趁夜深给他炖上。”
      阿灵听出了山雨欲来的萧瑟,“那……那封‘信尸’是?”
      “战书。”小敏低声道,“那是十八骑族军给东运水师下的第一封战书——虫盅里炖煮着鲜肉,二爷让咱们替他在康兆朴的糙米碗里,再添一味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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