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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第六一二章 三千尘甲(6) ...

  •   六一二、三千尘甲(6)

      “二将军,‘戎砻甲铸’没有绝世。”
      突然,软绵绵的嗓音从帐帘后传出,就见一名十多岁大的女孩走了过来,双膝一弯,跪在二爷跟前。
      她穿着一身素灰色短打,脑后扎着一个发髻,目色端正,神容清丽,没见半分少女时年红帕半遮的羞赧,只有银针拓印眉宇间的一股英气。
      “这是小白丫头,和禄明的身世一样,是十三年前九龙道亡战之后,我们在流亡丹霞关的途中捡回的野孩子。”魏夫人的嗓子早已经哑了,悲伤至深时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伸手轻抚少女脑后的发髻,柔声道,“我和禄明没有孩子,一直将她当亲闺女养。魏家祖训——非嫡亲血脉不得传承,传男不传女。所以禄明一直没将‘戎砻甲铸’的锻甲孤本传给她。然而返征之后,魏氏嫡系绝脉,禄明只怕这么珍贵的传承丢在自己手里,于是这些年辗转再三,还是口授了制甲的技艺给她,这丫头学得也快,才七年不到,就已经有当年魏家传承人十数年制甲的水准,可她毕竟不是魏氏血脉,还是个女娃……”
      魏夫人说到这,忽然砸跪在地,像是攒足了最大的勇气,哭求着,“二将军,如今禄明已去,民妇一无是处,想请您给这丫头做个主!”
      二爷明了她的诉求,低头看着这个小丫头,温声说,“伸出手来,我看看。”
      魏小白伸出双手,只见她十指指腹上密密麻麻满是针眼,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指节上已结层层硬茧,是经年使椽顶针留下的印记。
      二爷阖上她的手,扶着魏夫人起身,“嫂子,血脉虽绝,传承不能断,男女都一样。相信魏老爷子泉下有知,也是这个意思,这主我做了。”
      魏夫人喜极,泫然欲泣,对小白说,“快谢谢二将军替你请命。”
      魏小白当即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正式从夫人手中接过“戎砻甲铸”的孤本,又问二爷道,“二将军,有朝一日,您会兴复烈家军吗?小白还想替阿爹完成遗愿,再为烈家军铸甲。”
      二爷的眼中未藏片许私心,教引她道,“良将之心若虎之牙,兕之角,‘戎砻甲铸’志厉青云,从不依附一族而生——若为天下宁,当铸天下甲。”
      “若为天下宁,当铸天下甲……”魏小白喃喃重复着,像是际遇启蒙的恩师,一下子眼波含泪,“可父亲从未这样说过,他只说我们魏家哪怕只剩一人,只有一口气,也只为铸烈家明光甲上那一片金鳞。”
      二爷深深地看着她,正色道,“令尊授你族训,而我,引你为臣。小丫头,你此刻手握‘戎砻甲铸’的传世孤本,有朝一日你铸的战甲将遍布南国青山,穿在每一位将士身上,你的眼光应放眼宇内,何必拘泥于一山?”
      魏小白脱口反驳,“可那‘一山’最高,山顶有一片红枫,我想登顶去看。”
      “小白!不可狂妄!”魏夫人吓了一跳,忙呵斥制止。
      二爷示意她无妨,笑了笑,“好姑娘,有志气。”
      随即转身,从他雪既甲的臂护上扯下一片小指指腹般大小的甲鳞,递给魏小白,轻声道,“等哪一天,你有本事将这片雪鳞甲同针同线、原封不动地缝回来,便可登顶那‘一山’,‘戎砻甲铸’才算后继有人。”
      魏小白郑重地接过雪鳞甲,贴身藏于心口,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
      此刻,数百名族中少年高高矮矮地聚集在帐外,二爷转对韩通道,“韩世伯,您速将族中妇孺统个数,今夜就送他们出人疆马道。我已去信西北,让师兄暗派立州军等在泅杀渡,接他们前往西沙,恒关河岸有靳王的燹军成编在组,北疆如今比西南安全,定要一个不落,将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出川渝。”
      “知道了。”
      魏夫人随即将魏小白的手交到韩通手里,“韩二叔,您带这孩子先走吧,我还想和禄明说几句话,去西沙这么远的路,就不带他一道了。”
      韩通长叹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牵起小丫头的手,立刻携人去办。

      当晚,韩通集结族军中所有老弱妇孺,静等启程。
      军帐内,雪既甲摆在榻上,二爷正在灯前端详他那柄晴山剑。
      方才没仔细看,这会儿细看才发现,这柄剑的剑身是由玄铁所铸,却不是墨色,而是被制铁行家用素银调色,恰好地削弱了此剑的厚重,剑身灵便轻巧,削铁如泥,剑柄环刻的星云下,隐隐藏篆着一簇“三柱石晶”的图腾。
      “徐氏战铁。”二爷微微一惊。
      难怪此剑铸法眼熟,竟是徐氏战铁所铸。
      “那是明阳亲手铸的剑。”韩通这时走了进来。
      二爷一怔,“您说……这柄剑是十哥亲手所铸?”
      “是的。”韩通坐到灯下,目色凝重,看向二爷手中的晴山剑,“当年临战前,明阳铸剑之后还未等到剑炉启剑,就出征去了,临行前嘱咐族中长辈帮他看炉,说是来年除夕,要送给季卿当生辰礼。”韩通发出一声长叹,“这柄剑后来辗转至禄明手里,他一直帮你存着,等他铸完了雪既甲,已经距晴山剑出炉过去十三年了。不过,剑甲认主,终还是回到了主人手里。”
      二爷凝神想,难怪晴山剑握着趁手,原是十哥为他量身所铸。可这“三柱石晶”的隐刻却并非出自徐明阳之手,大约是因为十哥没能等到剑炉启剑就被迫离家,剑启后是由旁人代刻的,因此没有留下他的刻印。
      二爷摩挲着那枚刻印,总觉得即便不是出自十哥之手,却也十分眼熟。
      于是抬头看了韩通一眼,随口聊起彼此知悉的旧事,“当年焉同和徐明阳并没有参战,是在与烈家军汇合的半路被人拦断了,可他们当时分明是有足够时间汇军的。那之后焉氏和徐氏不知所踪,听说两族一直被囚熔丘,至今生死未明。十哥为我铸剑,却都没等到启剑留刻,不应该啊,难道当时是什么人给他去了急信,让他连启剑留刻都等不及——”
      他这话步步为营,是有意为韩通做引导的。韩通性情直率,偶尔较真,容易钻牛角尖,旁人越是字斟句酌地询事,他越是当作不得了的大祸交涉,反而回忆出的往事错生旁枝末节,倒不如闲聊般有意无意地抛出一个大致的方向,而后随波逐流,在他不着边际的话音中寻觅重点。
      果然,韩通开始想到哪说哪,“确实,他们徐家人启剑留刻管得极严,谁筛的砂、谁挑的火、谁淬的刃,都不能假他人之手,代刻是违背祖制的——除非铸兵者己身难为,亲口嘱咐族中长老代刻,辈分只能高不能低。当年徐氏族中守剑炉的人一直是徐正贤长老,您这剑柄上的印子就是他当时代明阳留的刻。”
      “徐正贤……”二爷端详着剑柄处的留刻,眼神有些微妙,“我记得他,他是不是在九龙道一战前夕还曾亲自去过营中,为烈家军的点兵帐修过断戟。”
      “没错,是他。”韩通道,“当时十八骑各族大多派了行家前往,为九龙道之征备战的,老韩家派去的是我大哥,徐氏战铁派去的就是徐正贤,后来我大哥和徐正贤都死在九龙道了。”
      “唔……有意思。”二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锵”的一声,收剑回鞘。
      那枚剑刻捏在他指腹下,像是揉着一团诡谲难辨的惊云。
      韩通突然意识到不妥,眼神微变,“季卿,这剑……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世伯不必惊慌,”二爷连忙安抚他,“只是有些旧事过去得久了,记不太清,想借您的口帮我回忆回忆,现已大致有了眉目,但还需要佐证。”
      “什、什么佐证?”韩通下意识起身。
      二爷眉目藏笑,避而不答,尚未确定的事他自来缄默。
      韩通没再细问,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对了季卿,你说与靳王殿下相约好,要逼那康兆朴在后日子夜前挪船,可是姜茺的首级今晨就已经被他那心腹送进水师军营了,这都整一日了,栎京湾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不急,”二爷安抚他道,“康兆朴心思多疑,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易挪船的,如今‘东风’已善,整条环锁中还欠最后一环——再等一等。”
      不多时,帐外来人,“禀二将军,族中妇孺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随即,众人一同走出军帐。
      夜云浸沐在荧荧火浪中,绵延数里长,照亮百人众。
      这些尚不足总角之年的孩子等在人疆马道的山弯处,上不仰天,下无启地,是燕云十八骑留存于世,晨起时最后一缕金阳。
      韩通刚要下令启程,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就见魏小白挤过熙熙攘攘的族亲,来到韩通跟前,“韩爷爷,之前我娘说要跟阿爹说几句话,后来我去问,她说还有几片残甲没缝完,让我跟族亲们先去,可她到现在还没过来……”
      二爷脸色一变,刚要折身,忽见一个小士兵跌撞着跑过来,扑倒在众人面前,恸哭道,“二将军,魏夫人……殉了……”
      魏小白空张着嘴,有点发怔。
      无数叹息窸窸窣窣地从人群中钻出,却没见几声哭音。哀歌送晚,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只有魏小白接受不了,半晌后发出一声凄厉哭吼,想挣脱几人,往后面的营帐冲,却一次次被几个族亲拖拽回来压住。
      苍风偃月被她的哭声撕碎了,碎成了一片片待补的残甲。
      “二将军……小白又成孤子了。”
      魏小白长跪在二爷身前,无助地发着抖,风刀割伤了她的喉咙,擦破了她嘴角的血泡,双眼通红,却没见几滴泪光,“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二爷蹲下身,拂开遮在她眼前的碎发,温抚道,“咬着牙走,若哪天累得走不动了,就回来寻我,在见到我之前,不许学你娘——这是军令。”
      微小白颤抖着双肩,几近脱力,“那……我能最后看他们一眼吗?”
      二爷看了看天时,心知启程的时间不能更改,刚要措辞,姑娘突然轻轻摇头,往后缩了缩,绝然道,“算了,不看了……军令不可违,小白不让二将军为难。”
      于是女孩起身,坠在队伍的最后面,没再回头。
      二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那报信的小兵,“魏夫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回二将军,魏夫人用火鳞缀完最后一片残甲,就在子夜吞了针。”
      ——火鳞缀甲,身死不还。
      二爷遥望月泽,只觉清冷,“韩世叔,将兄嫂一并葬在人疆马道吧,往后这里将蓄一条新川,会有莲鱼摆尾,两岸林松,是阿嫂为鳞甲着色时最喜的天青。”
      “好。”
      “明灯,为兄嫂照个路吧。”
      韩通无声点头,朝身后的将士摆了摆手。

      月夜明灯十里长。
      剧烈燃烧的火光中,魏禄明与发妻静静相依,直到血肉消殁。
      那之后,他们的骨烬被洒在人疆马道上,荒凉的石道边遍布着逆冬而生的深灰色野棘,姗姗来迟的夜雪又为焦弱的花骨撒上一层盐霜。
      明甲青着色,丝蝶细细缝。
      她死时含笑,无怨无悔,只不过是去寻那个长伴她采蝶摹色,明丝细细缝的情郎去了……

      火葬后,一众人短暂地收拾好伤绪,又回到军帐。
      韩通始终坐立不安,还在纠结一早就送进水师军帐,至今仍无声无息的那颗人头。大帐中,只有二爷气定神闲,无论谁焦急询问,他只作安抚,不疾不徐。
      “二将军说‘等一等’,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位长老坐在旁边,和韩通一样心慌。
      终于在黎明前,帐外传来了冯氏信亭人的信音。
      为免信源走漏,冯氏信道暂时从信船水路改为灰鸽传信。
      这次,他们带回了一封来自中京垩阳渡的密信,来信人以金羽封笺,信中只留下生人不识的“四方灯”,二爷打眼扫了一遍,神色一滞,“竟然是他……”
      韩通立刻上前,“谁?!”
      二爷倏而一笑,“没想到水师营中还藏着这等人物,倒是我小瞧了那林戚杉。”他将信纸镇于案上,抬指轻轻敲击,盘桓着,“此人,倒是能助我军一臂之力。”
      韩通听得云里雾里,急得脑门冒火,“季卿,快跟大家说说,咱们这火毒到底什么时候布!老韩家库藏的火|药,我可全都给你拉过来了!”
      二爷笑了笑,婉拒道,“不必了世伯,此回布战有变,我得重新协调。”
      其余几位长老均露出紧张的神色,其中一位忍不住问,“季卿,为什么突然改变布战?昨晚不是才……”
      “是啊,昨晚才一切将定,”二爷无奈叹气,一想起这事就头疼,“还不是因为咱们这位小殿下不计后果,突然给我杀了个回马枪。”
      一夜云雨,悲雪知秋。
      在与人推杯碰盏的长夜之后,他竟史无前例地出尔反尔,将原本的布战全盘推翻。无奈,在这场冲闯天门的死局中,殿下永远是他掌心那颗变数最大的“活棋”。然而,短暂的快活永久藏在心海深处,即便翻然起浪,也要做到不为人知。
      似乎并不担心这些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中长老诟病他将布战当儿戏,二爷索性抄起此前排布好的舆图,随手丢进了一边的炭盆,任那张反复被他标绘的图纸生生烧成火烬,他却丝毫不见惋惜,反倒神色释然,“虽然殿下此番回程后果不计,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不能为了那康兆朴的一次试火,就让韩世伯这么多年攒下的火毒一朝东流,我是舍不得。况且王命难违,殿下有令,这二炸楼船的火兵,我军一卒别出。为臣者,总得听命不是?”
      韩通目露难色,“靳王让咱们一卒不出,那怎么让康兆朴确信为了炸毁他那些宝贝疙瘩,咱们会不惜一切背水一战,若不能信以为真,他更不可能移船了!”
      “眼下不是来了一位能助咱们抄近路的救兵么。”二爷点着金羽信中用“四方灯”的密语隐藏的人名,语意不详,“若得此人从内襄助,便无须等他康兆朴试火了——速帮我再送一封密信去垩阳渡,用冯家最快的信道。”
      “是!”冯氏信道的长老立马从他手里接过密信,转身安排信使去了。
      见韩通仍满脸忧色,二爷笑着说,“您尽管骂我,临战变阵是兵家大忌。”
      “不……”韩通忙道,“您布战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此番得您回军助战,已是我十八骑亡军显灵,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的人,被您送去西沙的那些孩子才是我们的心病,如今这块心病既除,哪怕赴汤蹈火,您一句话!”
      “韩世伯,”二爷看向他,顿了一下,“我回军,不为助战,是归家。”
      随即扶稳他微微发抖的手臂,轻轻拍了拍,“您放心,即便不祭出族军全部火兵,我也会叫他康兆朴这口夹生的糙米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季孙之忧,祸起萧墙,谁让他好用友军呢。”
      话音一落,又一信兵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报——栎京湾那边闹起来了!”
      一听敌军终于有了动静,韩通立刻转身,“谁和谁闹起来了?!”
      信兵道,“说是水师的楼船总将林戚杉和派去护助他们的中京大营弩军总兵杠上了,原因是从其中一艘楼船底下搜出了一批没有报备垩阳官渡的火器。”
      旁边一位长老大为不解,“垩阳官渡自来受中京大营辖管,他们和东运水师不是一条绳上的人么?别说从楼船上搜出没报备的火器了,就算所有楼船上装载的火器都没上报,中京大营派去的弩军不也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高凡身为太子门客,手握皇邸这两大军司,手心手背的两块肉,怎么还能因为多出的一碗‘火糠’起了哄?”
      另一位年轻些的族将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前日,咱们埋火栎京湾那次,分明那中京大营弩军根本就不想沾楼船的骚,非但不帮他们灭火,反而看戏似的连营门都不出,咱们抓姜茺时,弩军大营就在不远,他们却连管都不管,任由那姜茺落到了咱们手里,回过头来倒是和林戚杉杠起来了,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可不就是没事找事么。”二爷浅浅一笑,将那封密信上圈出的人名轻轻一弹,朗声对众人道,“诸位叔伯,栎京湾的水戏这就起幕了,侄儿便以狼烟作酒,请诸位瞧一出好戏。”
      —— “天星既明,晴硝为号,点信火吧。”

      夤夜,四方灯腾空,八方鉴令。
      十里亭方、鹿雪晴沙、川渝剑门关、岭南琴水、以及被中京大营严管的垩阳官渡,同一时间接到了人疆马道腾空的信火。然而看进不明灯信的人眼中,还以为是哪家富户为迎新岁早燃的焰火,或者当成天野尽处一闪而过的帚星。

      中京郡,栎京湾。
      深夜,水师楼船的总将林戚杉正头顶冒火,根本未曾注意窗外天南一闪而过的那几蔟“流星”。
      船舱内噤若寒蝉,一众小船兵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弄出点响动被他们喜怒无常的楼船老大丢进栎京湾喂鱼。
      林戚杉的面前摆了一桌鱼鲜,手边斟满了一杯扶桑酒,他动都未动。一个船兵急慌慌地跑进船舱,在他耳边战战兢兢地说了几句话,林戚杉脸色一变,抬手“哐”的一下,将一桌酒菜掀翻,连同那壶价抵千金的贡酒也一同炸开满船酿香。
      “他妈的!还要再查一次?!”林戚杉火冒三丈,“闻同这个死虾皮,仗着自己统管中京大营弩军,一次又一次在我水师面前攒官威,哪个借他的狗胆!”
      身后久站的一名心腹捡起滚撞到墙根的银壶,来到林戚杉身边,将银壶放在案上,面容冷峻,低声提醒他道,“将军,您请息怒,这贡酒是不能洒的。”
      林戚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犯了大忌,低头看了一眼那支银壶,怒音暂缓,“想这贡酒,还是当初杜奂那厮从垩阳渡的酒窖下头给本将军掏上来的,为了求我给他家在南海朱礁港的捕鱼船放行。一共就送来这么两坛,一坛孝敬了吏部尚书计廷章,另一坛本想送给康兆朴作年贺,奈何老康胆子小,说什么也不敢接,我便自己留了。”说着拿起银壶,就着壶嘴往舌尖擞出了最后两滴,陶醉地品咂着,“不愧是妙廊丹曲扶桑酒,只这么一滴,就如同醉卧美人膝……啧。”
      心腹却道,“可那杜奂如今已经被靳王送进光禄寺膻‘猪顶’去了,听说每日要膻够三百根三两七分重的‘猪顶’,错一分就抽他一顿鞭子,眼下过得还不如案上待宰的一头活猪,派人时刻盯着,还不准他寻死。将军,杜奂是在恒城自己绝的官路和命路,他这一枝折了,断根的酿缸里可牵扯了不少名字,您的名字怕是也撂在里头,所以这贡酒可一滴都不能洒,免得引火烧身。”
      这心腹跟了林戚杉几年,是他最为倚仗的人。林戚杉能坐到水师楼船总将的位置,除了得此人从旁协助的功劳外,也的确有那么点自知之明——他深悉自己脾性暴戾,被激怒后容易冲动不计后果,于是一手提拔了这么个冷静睿智的心腹到身边,能适时地在急火攻心时拉自己一把。
      听心腹这么一说,林戚杉反倒安慰起他来,“别这么草木皆兵,我的名字在不在杜奂那口泡根的酿缸里头,还两说。”
      心腹一听,显得颇为诧异,“难道将军在这上头盘剥过?”
      林戚杉狡黠一笑,“这些年岭南王筑‘金丝带’,所有和这条水路有过瓜葛的朝臣都在他的手心里攥着,杜奂家的‘御膳船’就曾为岭南封府私运过‘鱼货’,是往靖天那座‘地炉’里去的。如今岭南王大势已去,他若想从靳王手里活命,就必须把手里攥着的这些个朝臣名姓倾囊相告。南朝封疆自来三王割据,谁知道哪一位能成事。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在杜奂赠酒之后,我便暗地里使了些门路,将他手里那份名单替了,顺便除掉了几条南海郡那边不识抬举的‘海鱼’。你看后来怎么样,果然那镇北王逆风崛起,岭南王却日薄西山。多亏了本将军未雨绸缪,如今他递到靳王手中的那张名单里,早就没有本将军的名字了。”
      说到这,林戚杉显得颇为自鸣得意,晃了晃手里那支空银壶,无所谓地笑说,“几滴贡酒而已,洒就洒了,怕什么?”
      那心腹听完后,非但没接话,反而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林戚杉回头看着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立马又要火起,“又吊着你那副死人脸!有话就说!”
      那心腹也不多话,当即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纸,轻轻地搁在林戚杉面前,“将军请看,这三个人是否就是您方才说的——‘顺便除掉的那几条南海郡不识抬举的海鱼。’”
      林戚杉低头一看,蓦地一怔,转头盯着他的心腹,“你查我,你他娘的查我!”随即怒涛贯顶,拔|出手边的海锚刀,“锵”的刀劈食案,架在了心腹的脖子上,将他逼至墙角——“说,这三人是怎么回事!”
      当年得了杜奂孝敬的贡酒后,林戚杉就答应了为杜家的渔船在南海禁区开捕鱼的后门,但要“开门”就必须过南海郡的朱礁港,只有让杜家的捕鱼船光明正大地烙上朱礁港罟鱼海司的印,在禁海捕鱼才算合规合矩。然而替人办事难免容易给自己招祸,林戚杉没想到,在打通朱礁港的官路上竟会遇到三个棘手的绊脚石——沙朗、金百注、和温棘。
      沙朗是罟鱼海司的掌印官,金百注是渔船出海时在海栈上查印的印令,而那温棘则是沿海执港的巡弩队里一个小小的兵长——此三人撑着清傲的骨气,偏要学忠臣良将刚正不阿,竟然死活不愿接林戚杉反复递给他们的百金灰囊。
      既然不愿随波逐流,索性去沙澄水透的深海里,做三条宁缺毋滥的死鱼。
      于是,林戚杉暗中动作,将这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溺了海。
      “这事是我派人暗中做的,你当时还没投奔我,怎会知道这三人的名字?”林戚杉字字紧逼。
      “为了查闻同。”那心腹一副视死如归,临危时仍在示忠诚,“将军,您就不想知道此刻驻扎在对岸的中京大营弩军总兵闻同,缘何一次又一次地和您过不去,非要登上咱们的楼船,查清楚此番您带来的每一箱火器?”
      此问一出,林戚杉霎时一顿。
      心腹没有给他思考的时机,继续道,“温棘是中京洛港人,他祖父曾是当地县衙的一名录事,只因记对了一笔官盐的漏账,就被当地盐商串通官府降罪,身死狱中,家破人亡。温棘的母亲受其父牵累,被送进勾栏院,成为一名充窑的官妓。温氏也算幸运,一次迎客时巧遇了前往办案的情郎,与之私定终身。这情郎确也信守承诺,将她赎身后,安置在洛港外一处偏远的别院里。因温氏出身卑贱,不能入夫家族谱,生一子温棘,承母姓。温棘自小习弩,由他父亲亲授,虽是外室私生,却品性纯善,天赋极佳,在几个儿子里最得父亲宠爱。温棘及冠后,他父亲疏通门路,将他远调至南海郡的朱礁港短训,打算支边苦训个两三年,再托关系调回中京大营弩兵队,授任麾下——将军,您现下应该能确定,那闻同和被您暗害溺海的温棘,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
      林戚杉傻眼了,自己不知在哪年信手捏死的一只撑钳挡路的“乌蟹”,竟然是数年后接任中京大营弩军总将的私生子!
      手一抖,林戚杉手里的海锚刀摔砸在地上。
      “闻同为子寻仇多年未果,因为您当年做得太干净了。”那心腹抹了一把侧颈上被刀刃卡出的血,丝毫不在乎,“将军,那闻同如今与咱们处处作对,怕是已经从别的地方得知您就是杀他幼子的凶手——他是冲着和您的私怨来的。”
      林戚杉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瘫坐在光凳上。
      难怪自从楼船泊停栎京湾,这些中京大营的弩兵名义上说是护船,然而到了地方非但不帮扶,反而以“治管辖安”为由,无数次登船查验火器,甚至连前夜楼船遭袭、姜茺在弩兵营门前被活捉,他们都不闻不问——原来那闻总兵是伺机来寻仇的……
      “闻同是怎么知道的……”林戚杉显然尚未从惊骇中缓过神。
      “那就不清楚了。”心腹躬身从地上捡起海锚刀,在林戚杉跟前单膝跪地,双手捧刀敬上,“将军,您深知属下,在您面前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说。属下不贪功、不居功,但也不想这唾手可得的功劳让旁人抢去,所以在察觉闻同反复寻隙后,没有经过您的同意,私查了他,虽说僭越,却也是为了您好。这些年属下追随您,只想助您坐稳东运水师第一把交椅,把您这些年好不容易累积的家产原封不动地带回东海。您坐稳了,属下跪着才能稳。”
      林戚杉低头看着他,片晌后发出刺耳的讥笑,一边嫌他话音逆耳,一边又觉得他所言不虚,实在是对这位数年来追随自己的智囊既爱又恨,不禁慨叹道,“不愧是伺破天机的石家人——东海慧生,石鳞。”
      “属下在。”
      林戚杉狡黠长叹,“这些年,石先生很不甘吧。”
      “活年不妒罪生,来都来了,总得将这一辈子过完。”
      石鳞于纹火中抬头,犹似冷蜡削塑的一张脸棱角分明,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睛竟有赤脉贯瞳,漾着深海碎波,看似安忍好杀,难辨忠恶。
      林戚杉有些诧异,“本将军一直好奇,石家是东海外的占星世家,您这样的人物,为何远渡东洋,心甘情愿地拜任在本将军麾下,当一只不问名姓的走卒。”
      “因为您有钱呐。”石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对林戚杉坦诚布公,“早年家父因病猝死,石家家道中落,东悬于外海孤岛,只能以捕鱼为生。无奈近几年南朝实施海禁,家里连能果腹的海米都没有了,内子又久病不愈,需要东海海鳄的脑中筋入药,方能吊着一口气不死,那种药寸筋抵千金。为了保住内子的命,只得西渡回内陆,用家传的本事从您这换钱买药。属下天生是个情种,从无为将做宰的心气,您好心收留属下,还予属下重金作酬,属下当然要为您卖命了。”
      林戚杉心下存疑,“可东运水师光嫡将就有五十四,石先生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本将军?”
      石鳞不假思索道,“这五十四名水师嫡将,有二十一人是后勤军,于属下所擅之长相距鸿沟,而艨艟、走舸等战艇需要战阵和火器打配合,亦不在属下所长,只有率战楼船的您需要我石族传承‘占星密录’的帮扶,可以替您观天象、兑风时、在远海定航——净算之下,属下能倚仗投靠的海将军,就只剩下您了。”
      林戚杉笑起来,终于被他这番说辞说服,话音也恭敬了几分,“起来吧,坐。那依先生之所见,应当如何应对此番闻同搜出的火器?”
      石鳞起身坐在他对面,略一想,嘴角微妙地弯了一下,反问道,“将军,您当真是在担心闻同会从咱们楼船上搜出多少没有报备的火器吗?”
      林戚杉的脸色霎时一白。
      “不,您并不担心。”石鳞话音未停,“您担心的是其中一艘楼船底下封着的,那十坛二十年窖藏的扶桑酒——都是战后回程您打算秘密送去京师的。将军,当年杜奂为了给他家的捕鱼船开海路,送给您的贡酒怕是不止有两坛吧?”
      “你!”猛地被石鳞拆穿心思,林戚杉想动怒,奈何偏偏有求于他,只能强压住火气,瓮声瓮气地妥协,“那依先生所见,该怎么办?”
      “万不能被闻同将贡酒搜出来。”石鳞将嗓音压得更低,悉心嘱咐道,“将军,和那些未曾报备的火器不同,贡酒乃御享之物,私藏御贡,是要诛三族的。即便您头顶有青天庇佑,灭不了三族,但若被那闻同咬死了告到御前,陛下再想护您周全,也不能公然违背祖制,这些年您经营的海富和名誉就要付诸东流了。一旦降罪,闻同必然落井下石,您身边养肥的那一窝‘海虱子’也会……”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了,石鳞的话音戛然而止。
      林戚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最后一句话暗含的深意,立马问,“哪一窝‘海虱子’?你指的谁?”
      石鳞没有回答,眼神却似有似无地看向桌上那张写着三个名字的纸片。
      身为莽将,林戚杉虽偶而粗心,却不蠢,突然想到什么,快速问,“对了,你方才说这三个人是你暗查到的,怎么查的?从谁那查的?”
      石鳞见瞒不住了,只得妥协,话音暗含隐喻,“传说曾有一只深海金贝,想赠海岸沙蟹一枚珍贵的磲珠作为年礼,奈何沙蟹怕磲珠有毒,不敢接,等金贝走后,他又后悔了,开始觊觎那只金贝肚子里暗藏的所有磲珠,于是便用蟹钳一层层地挑开贝肉,想将里面的宝贝据为己有——将军,您当初赠人美酒时必然是真心诚意,可人家想收却不敢,反而嫉妒起您袖笼间飘溢的酒香,您说您冤不冤?”
      林戚杉蓦地站起身,形容骇然,“什么……将这三人卖给你的人是康兆朴?!”
      石鳞眉目淡淡,坦然道,“半月前,就在康兆朴下令楼船出港的前夜,他身边的心腹盛潜曾私下里寻到我,借着一顿家宴,赠了我这张名单,并许诺我,事成后以千金酬谢。后来我在与您入关西渡的途中暗查了这三人的背景,这才确定了闻同此番刁难您的来意——”
      他顿了顿,又道,“将军,您兢兢业业用‘金贝珠’养活了多年的那只‘沙蟹’,似乎并不怎么领情,反而因为您日趋壮大的声望,和与朝中权贵暗中亲近的关系,开始万分忌惮,惧怕您会先他一步挤掉水师总将姜龙溪,登上他觊觎多年的总将之位。所以在您平步青云的最后一截路上,康兆朴总要想个办法釜底抽薪。您若是康副将军,您会怎么做呢?”
      林戚杉的一颗心剧烈狂跳,已经快要不听使唤了……逐渐,愤怒取缔了他所有理智,暴怒之际反而表现得异常冷静。
      “康兆朴……康、兆、朴!” 他声音发冷,像是冻住了。
      若他是康兆朴,必然要将自己私运贡酒入京的把柄死死地捏在手里,日后无论是做罪还是要挟,自己于水师总将的位置都再无一争之力,还会从此任由他摆布,惟命是从,变成一只被康兆朴养在身边,随时随地割油的肥羊。别说这些年经营的名誉、将位、功绩和家业都将付诸东流,说不定连这条命都要搭上。
      原来康兆朴从拒绝自己赠他贡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筹谋今日之祸了,说不定告密闻同温棘是他私生子的事,也是康兆朴指使的!
      ——“林丛寄生黑狼,狼啸虐耳,反妒鹿鸣。”
      石鳞一步步引着他,好言相劝,“所以将军,您私运的这些贡酒坚决不能落到闻同手里,否则康兆朴定然会趁机作祟,倒逼闻同将此事捅上去,一旦败露,功亏一篑。您得想个法子,把这批酒货从栎京湾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
      “运出去?”林戚杉暴怒道,“说得倒轻巧,闻同此刻就在咱们船底下猫着,随时准备登船再验!老子现在光着腚,命根子几斤几两,全晒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十大坛贡酒,怎么运?!”
      石鳞抬眸瞧了他一眼,片刻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挪船。”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抱歉~
    本章提到的和杜奂相关的前情在576章~
    感谢在2024-03-08 19:42:28~2024-03-24 17:1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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