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青天收雨

50、自掘坟墓

　　今天天气似乎不太好。有点闷，有点暖，让人期盼一场大雨。
　　大雨淋漓，然后彻底结束这个苟延残喘的深秋。

　　阳光也很刺眼，过分地灿烂。

　　身穿灰西装的男人身材高瘦，独自走在午后空荡荡的街道上。
　　走到路口时，忽然看到一个人。

　　这附近有一个小教堂，路口有人撑一把淡色遮阳伞，站在教堂前的一小片空地里。一半伞在阳光下，另一半在阴暗里。伞面低垂，女子的眉眼被笼罩在阴影里，只露出雪白下颌，绯色红唇。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

　　然后她开口了，并且款款走过来，青色长裙包裹的腰肢纤细。问他，从这里到马占山公馆怎么走。

　　声音也很熟悉。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了。好像是几天前的早上，在茶楼里，点了一壶碧螺春，却提前结账走掉的那个女人。

　　此刻她抬起伞面，他完全看清了她的脸。柔软，光滑，相当年轻，像一捧新雪。

　　“马站山公馆？”他顿了下，心想，她应该是来旅游的游客。可惜，黑河实在不是什么特别繁荣的旅游城市。老建筑保护的也不是很好。
　　市区里的老城区，除了几个博物馆和老电报局，很多都疏于照顾。马占山公馆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民国老司令，死后公馆都蒙上了灰。

　　“就在那边。老瑷珲城那边，一家糕点店旁边。”灰西装男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女子点了点头，眉眼微弯，声音柔柔软软。

　　就在那时，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首手风琴曲。

　　“《波林东圆舞曲》，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摁灭，眉眼低垂，“像一场舞会。”
　　这首曲子开场音很低，那些低低的音调，低柔地此起彼伏。直到曲子结尾，都没有热烈起来。

　　就像盛大的舞会，到了结尾，却还有人不愿离场。整个舞池里，昏暗灯光洒落，像一池冷水。
　　于是那些不愿离场的人，溺死在水里。

　　“我知道。”他顿了一下，低头看她，淡淡点头，“我也很喜欢。”
　　深秋的阳光热烈，那么亮，却撕不裂流云浓密的天空。
　　光洒在她的伞面上，在她的鼻梁落下小片阴影。

　　“不如我带你过去吧。”沉默片刻，男人淡淡开口，“毕竟，这里离那挺远的。还可以请你喝茶。”

　　女子顿了一下，可能也没想到他这么热情。不过她很快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二人就这么走过路口，拐进一个小巷。

　　本来街上都没什么人。走进小巷里，更彻底没人了。

　　忽然他停下了。女子看起来有点疑惑，抬伞看了看四周。
　　街上很静，阳光被围墙挡了大半，二人站在阴影中。
　　是到了吗？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有景点的样子。

　　她顿了顿，抬头，见他也扭过头来，似乎在看她。

　　季棠刚要开口，忽然眼前一花。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男人的袖子里伸出。与此同时，他的手掐住她的脖颈，开口，语气冰冷，“说，你到底是谁？”

　　* * *

　　季棠彻底愣了。
　　忽然韩南城拿出刀来，这她实在没想到。

　　这家伙果然很警觉。现在想来，绝对从那次她穿青色旗袍故意出现在他眼前，他就记住她了。
　　这人果然很难办。能察觉到一切细节，又能分清其中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幻觉，丝毫没有侥幸心理——这样的人最可怕。

　　眼下，他正拿刀抵着她的胸口，手掐住她的脖颈，但没有下死力，倒是很周到，给她留了最后一丝余力，让她可以解释自己。

　　她的性命，可就全凭她怎么解释了。

　　“你总穿青色旗袍，故意出现在我面前，知道我喝茶与音乐的喜好。”他的声音低沉，紧紧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喉咙被掐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费力。“......这是我个人的喜好。不曾想，和先生您有缘，仅此而已。”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他打量她几秒，冷笑一声。

　　“......”季棠内心流泪，点头如捣蒜，“我信。”

　　不信还能怎么办。

　　要想骗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那先生您呢？您信吗？”

　　“只要你自己信。我就信。”他这样淡淡答道，但等她澄清完后，他并没有放开刀。
　　显然，其实他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她在说谎。

　　女子有一双杏眼，瞳孔的颜色极淡，在光下是淡琥珀色，此时眼眸微微有光。她没有眨眼睛，只是仰着脖子，有点费力地与他对视。

　　然后，他的手指一凉。某种冰冷液体就那样砸了下来。

　　“......哭是没有用的，小姐。我不会同情你的。”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但还是顿了一下。埋在记忆深处的思绪忽然翻涌。若干年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女人，被男人掐住脖子，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毕竟她那么柔弱，那么纤细，那么美。

　　当时他还是少年，站在阴暗的楼道拐角，就那样看着。因为那时他站在阴影里，于是也就没有被发现。少年垂手看去，听见女人低低吸气声，声音有点冷，有点哑，求男人放手。
　　“我没有骗你。我不是什么明星。蓝蝶不是我。”彼时她就那样说着，一遍遍地说。

　　一切都和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合。毕竟，都是年轻的女人，都在低声央求，都在重复说着，说她没有骗他。

　　只不过，若干年前，是继母在求他的父亲。
　　而如今，是一个酷似继母的女人，在求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年。

　　挣扎间，她的衣服领口被扯了下来，雪白的左肩，露出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那一刻，男人彻底顿住了，倒抽一口冷气。

　　“你不是梁古月。不，你当然不是她……”他后退一步，喃喃道，“你跟她是一伙的。”

　　“二十年前，蓝蝶毁掉了我的父亲，也毁掉了韩家。临走时，她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然后她忽然不辞而别。”他低低地摇头，“现在，你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手也不自觉使上了力，女子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张了几次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韩南城死死盯着她，“二十年前，我的继母忽然嫁过来，七年后，我父亲就死了，虽然都说是车祸意外，但我不信是意外。他滴酒不沾，怎么可能醉酒驾驶。后来，韩家也就倒了。”

　　他低头，盯着女子肩头的那个纹身，伸手，但没有触摸，手停在了半空中。
　　仿佛那是有毒的。像所有柔弱生物在自然界的法则，色彩越艳丽，就越危险。

　　深蓝色的蝴蝶，停在一小片雪白的肩颈，明明清冷致死，却性感的令人窒息。

　　忽然，他的手顿了顿，松开了她的脖颈。
　　与此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与无力，从大脑产生，向四肢蔓延。

　　“到时间了。”女子忽然扬起手，轻飘飘推开抵在身前的刀。“我有迷香。你中计了。”

　　“韩先生，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敏感，细腻，谨慎。但也有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执念太强。”
　　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原地晃了晃，听见她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迷香通过呼吸进入人体，如果要致人昏迷，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如果你没有那么强的执念，非要追问我与蓝蝶的关系，你本可以走的。”
　　他本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以自由离去，也可以直接一刀了结了她。

　　但，这个纹身，最终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看到纹身的那一刻，他彻底沉沦进往事中。

　　谢笙说的对，果然是值得的。
　　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

　　韩南城倒了下去。季棠把他扶到了墙角。这里是条小巷子，很偏僻，没什么人，很好，倒不用她单独另找地方了。
　　当初他想找个僻静地方威胁她，没想到，反倒自掘坟墓。

　　小巷的围墙低矮，周围很安静，阳光被围墙挡住，在地上投下墙的影子。
　　连带一个修长侧影。

　　忽然从墙上传来一个声音。“做的不错。季小姐。”

　　闻声看去。黑衣青年坐在墙头，一只脚踩在墙上，另一条腿垂下，脸上戴一副墨镜，声音带笑，吊儿郎当。

　　接着他翻了下来，动作相当灵活，像一只榫鹞。

　　“怎么样？”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韩南城完全失去意识。”季棠摇头，回答道。

　　“那就开始吧。我们的时间很紧，没办法再让你慢悠悠调查下去了。”谢笙点了点头，低头看她，“启用你设计的犯罪方案A。现在，找个地方把他带过去，立即开始催眠。”

　　“对了，就在刚刚，江远俊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蓝蝶是间谍。”谢笙低头，吸了一口烟。

　　果然。季棠叹气。

　　上世纪中期，刚刚建国，国民（hexie）党虽兵败退居台(hexie)湾，但仍向大陆不断派遣特(hexie)务。彼时，一名艺名蓝蝶的女明星，混迹影视圈，充其量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花瓶，谁能想到，此人竟是马占山后人，国民（hexie）党的特(hexie)务间谍。

　　为此，她特意接近韩家，利用韩南城的父亲，翻修了档案馆。这家老档案馆，虽然表面上平平无奇，但实则暗葬玄机。它的地下室是个小型间谍情报站，向台(hexie)湾发送电报。这个间谍行动，代号“蓝色”，所有的特务，都有纹身。她的代号是蓝蝶，纹身自然是蝴蝶。

　　当年利用完韩父，蓝蝶就隐退了。当然，韩父也被人灭口。
　　其实，当年韩廖成不是没怀疑过她。也曾拿刀逼问，也曾用各种手段折磨过她。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揭发她。
　　或许，是她装可怜的技术实在高超，骗过了他。又或许是他骗了他自己。

　　若干年后的今天，台(hexie)湾那边有人重金雇佣，也许是蓝蝶昔日的上司，雇佣“梦境传说”，消除掉所有有关蓝蝶的痕迹。
　　她的照片，文件，档案，大部分已经被销毁。但是，却还是有人记着她——她曾经的继子。

　　必须要让韩南城彻底忘掉她。

　　从此，“蓝蝶”这个身份与代号，彻底鸿飞冥冥。

　　“找到了。附近有一个废旧仓库。可以把他先带到那去。”谢笙关掉手机，点了点头。
　　他扭头看她，刚要说话，忽然愣了愣。

　　与此同时，她感觉他视线下移，不知在看什么。

　　季棠愣了一下，低头。
　　顿时心里暗骂，该死，刚刚她故意挣开领子，露出纹身，整个肩膀露了一大片。

　　抬手想拉，结果这旗袍实在不好穿，她越穿手越抖，死活都系不上。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刚才的拉扯中，扯坏了胸前的一颗盘扣。

　　“......”季棠沉默了。

　　这时那墨镜青年终于动了动。她心想，这家伙好整以暇地杵那半天，也该看够了，终于要来帮她看。
　　然后他叹了口气，脱掉了外套。

　　“……”季棠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披着。”他挑了挑眉，递来外套，似乎被她后退的动作逗笑了，“季小姐，你人这么美，光天化日的，让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你不是人？”季棠接过外套，气的够呛，差点崴了脚。

　　“我？我没关系的。”他耸了耸肩。
　　季棠心说你怎么就没关系了。接着，他的下句话让季棠彻底绊了个趔趄。

　　青年悠悠点头，似笑非笑，“反正，季小姐，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