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青天收雨

5、盗梦空间

　　即使再来一万次，季棠怎么也不会想到，三更半夜，自己会坐在客厅里，不睡觉，和一个疑似撬门进来的心理医生两张对望，面面相觑。

　　“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人笑眯眯问她。他似乎总是在笑。
　　那种笑有点敷衍，有点吊儿郎当，从唇角勾起三十度弧度，其余脸部肌肉不会被牵动，更到达不了眼底。
　　总之不是那种很真诚的笑。

　　“……请，请不要在我的家里抽烟。”季棠干巴巴地说。

　　“……哦。好。”他挑了挑眉，最后深吸了一口烟，立刻把手里的烟掐灭了。

　　“小姐，你怎么理解梦？”青年十指交叉，撑住下巴，抬眼看她。
　　一副神棍要开始忽悠的场面。

　　“吃饱了撑的，睡前想太多。”

　　“错，错，错，”谢竹生摇头叹息，“季小姐。梦通常是一个人内心意识的反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是有道理的。但只有七分道理。倒不完全对。”

　　“梦境里所呈现的，并不是大脑全部的意识。而是一种深层次的意识。我们称它为潜意识，或者，‘黑匣子’。”

　　“黑匣子？”

　　“对。就像飞机。所有飞机都安装了黑匣子，一种数据记录仪，这你知道吧，小姐？用来储存各种飞行参数。空难事故发生后，飞机往往解体，焚烧，然而黑匣子并不会，很多场合下，它甚至被用来排查事故原因，记录下了飞机失事前的最后一刻的绝版录音。”

　　“人的意识也是这样。有表层意识，深层意识，与潜意识。”谢竹生打了个响指，“举个例子，季小姐。”

　　“88234661。请复述你听到的数字。”忽然噼噼啪啪说了一串数字。

　　“……88234661”尽管觉得这样很蠢，季棠还是照做了。

　　“很聪明嘛，季小姐。”那人笑得更灿烂了。“这就是表层意识。一串数字，一段字符，哪怕没有任何规律，人们都可以很快记住。但同样的，你也会很快遗忘。”

　　“深层意识，往往是你记得很清楚的东西。比如，每月的工资数，今年多少岁，父母的生日，银行卡的密码，等等。”

　　“而第三种意识，潜意识，就相当人脑记忆区的黑匣子。”

　　“潜意识记录了大脑记忆区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你以为自己忘了的东西。就比如刚刚那段数字，你还能再重复一遍吗？”

　　“……”季棠想了很久，放弃了。

　　“忘了很正常。”谢竹生笑笑，“但我可以通过催眠，让你把它重新回想起来。”

　　“……”季棠半信半疑。

　　“潜意识的黑匣子理论，可以应用于很多领域。比如治疗应激性失忆，舌尖现象，等等。”

　　“……怎么治疗？”

　　“问得好。小姐。”他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这就有关我的职业了。我是催眠师。通过催眠，可以使你深层次探索自己的潜意识，找到你想要分析的区域。”

　　“说到催眠，你怎么理解催眠，小姐？”青年呵呵一笑。

　　“……”他这么问她，于是她就这么说了。

　　“江湖骗子，招摇撞骗。”

　　“又错了，小姐。”他看起来倒不生气，勾了勾唇，“催眠是一种知觉窄化的聚焦状态。”

　　“知觉窄化？”

　　“对。比如电视剧效应。你在看电视剧时，如果有人经过你身边，说了什么，拿了什么，往往你都意识不到。这是因为你没看到吗？”

　　季棠刚想点头。结果他就摇头了。

　　“错。小姐，其实你看到了。事物倒映在视网膜上，视觉神经又把它传递回大脑。你的大脑处理了信息。然而这份信息被过滤了，你的大脑认为它是没有价值的。于是它并没有落在表层意识，深层意识里。而是一直下沉，落进潜意识里。”

　　“再举一个例子。棒球运动员在比赛时，注意力集中于对手与棒球，往往听不到观众呐喊。耳边寂静一片，只能听到风呼呼作响。这是因为他没有听到吗？”

　　“......”这次季棠摇头了。

　　“季小姐，孺子可教。”谢竹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样，他也听到了。只是被过滤了而已，大脑自动将知觉缩窄了，在这种情况下，运动员暂时丧失了听觉。这些被大脑判定为无用的信息。自行沉降，进入潜意识。”

　　“因此，我们一般称潜意识为，潜意识海。”

　　“就像一片海，能包容所有。有用的，没用的，短暂的，永久的，肤浅的，深刻的。”

　　这个比喻的确挺新颖，很有画面感。季棠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片海。

　　表面风平浪静，海面下波涛汹涌。任何东西落进去，会被吞噬地无影无踪。

　　“催眠也是这个道理。你可以理解为，你其实每天都在被催眠，被电视催眠，被广告催眠，被赛场催眠，等等。”谢竹生点头，语重心长，“所以，我们真不是骗子。”
　　“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催眠，使知觉窄化，让你回到潜意识海里，有目的地搜索目标，从而恢复记忆，完成心理治疗。”

　　“昨天晚上，我在星辰网吧门口，曾经见过小姐一面。当时我觉得小姐的精神状态已经堪忧，很危险，随时可能自残或伤害他人，故今晚特意登门拜访。当时警察追上来了，你跑的时候掉下来一张名片，我看见了，上面写的“蔷薇报社”。于是我去找了贵报社，当时你不在，只要你们主编在办公室里。于是我向他询问了你的情况。给了一百块钱，贵社主编便欣然同意，把你的地址给我了。”

　　“下午我有点事，闲下来，想来拜访阁下的时候，意识到天色已经晚了。结果到了小姐的公寓，发现钥匙插在门把手上，忘拔下来了。不想小姐陷入危险，索性把钥匙拔了。分析了一下，忘拔钥匙这件事，就说明了小姐最近精神恍惚，今晚必定也做噩梦。索性就在客厅里等你。还给你泡了杯茶。”

　　“你看，小姐。如果我心怀不轨，意欲行歹的话，早就行了不是？”墨镜青年表情悲愤，叹了口气，“刚刚你躺在床上，手无寸铁。我还给你泡了杯茶。”

　　这家伙说话一套一套的，听的她愣了。

　　想了想，觉得不能被他震住，季棠咳了一声。

　　“所以，你打算怎么治疗我？”

　　“通过催眠，小姐。”

　　“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季小姐。此时你眼神涣散，手指扭曲，显示精神高度紧张。同时每隔十秒摸一下腹部，了解到小姐单身的情况，排除怀孕可能，刚刚应该经历了腹部重击，比如刀捅，比如枪杀。”

　　“……”季棠睁大眼睛。

　　“其实我早就在观察小姐了。”那人叹了口气，“那天被流氓骚扰，季小姐受惊过度，梦到的应该还是那几个人。但看你刚刚一直在摸鼻尖，似乎在吸气，确认空气中某种残留的味道。通常情况下，只有药物与枪支火药味能留下刺鼻的气味。综上所述，你刚刚是被其中一个混混拿枪捅了是不是？”

　　“.......”

　　“再加上，昨夜，有个混混死了。应该给季小姐你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猜，你刚刚梦到的人，就是他，是不是？”

　　“……”

　　季棠颤颤巍巍给跪了。

　　这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

　　“怎么样，成交吧？我只挑有缘人上门。”

　　“.......会很贵吧？我没钱。”季棠一脸警惕。

　　“通常来说。挺贵的。但看小姐跟我有缘，有一拳之缘。”谢竹生叹了口气，“我就意思意思，收个一百块吧。”

　　“五十。”

　　“七十。”

　　“六十。”

　　“成交。”

　　“好了，季小姐。放松，最好平躺。”说着墨镜青年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往上拉了拉夹克的袖口，“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坐着也行。”

　　季棠叼着糖葫芦，往后缩了缩，看到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随身小提箱，打开箱子，开始摆弄。里面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奇怪的玻璃导管。

　　季棠只来得及往里面看一眼，很快他忙碌的身影就将箱子挡住了。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季小姐，你要转变观念。求助心理医生并不可耻。”

　　“二十一世纪了，心理医生就可以私闯民宅了吗？”

　　墨镜青年小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季小姐，不必紧张。你其实是小问题。人是有人格的，一个人的人格不够健全时，一部分人格就会掉进潜意识海，被它所压抑。“压抑”一词，是德国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首创的，表面上，压抑能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

　　“你要干吗？让我回到梦里？盗梦空间？”看着那堆奇怪的玻璃导管，季棠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什么。

　　“不是。”那人停下忙碌的身影，戴了一副白色胶皮手套，手套边缘有奇怪的金属线，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太阳穴上，“好了，小姐，可以开始了吗？”
　　“等等。需要拿个什么吗？陀螺啥的？”金属线贴着脸部皮肤，有一种冰冷的质感。
　　“……都说了不是盗梦空间。”

　　他开始轻轻揉按，手法很舒服。季棠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昏昏欲睡。
　　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你的意思是，我太压抑自己的欲望了？”季棠沉默片刻。

　　“……为什么我觉得被你这么一说，变得有点奇怪呢？”青年叹气。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响在耳边，“每个人都会有压抑的欲望。你的欲望是什么？压抑永远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催眠能在人脑里植入某种想法，或者，连根拔起。”

　　“我没有压抑。我发誓，我没有。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记者。”季棠信誓旦旦。

　　“哦。”

　　沉默片刻，女子重又开口，“你能教我催眠吗？”

　　“……你要干什么？”

　　“可以给王主编的头脑里植入想法——给新来的小季加工资吗？”

　　她看到他摸了一下口袋，估计是想抽根烟，但是他忍住了。
　　然后他的手继续覆了上来，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点温凉。

　　轻柔地按摩太阳穴。顿时季棠感觉额头一凉，接着，越来越困，像从高空中缓慢跌落，堕入棉花般柔软的梦乡。

　　掉进那团棉花的瞬间。她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响在头顶。

　　“贪财是病。小姐。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