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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准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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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这里应该是倚音。”
登台演出前几天,季棠熬夜训练。
期间,她的天才搭档也来过几次。青年黑T恤,马丁靴,不是叼着根烟,就是嘴里吃着一个苹果。看起来相当漫不经心。
季棠其实对自己要求不高,毕竟自己又不是专业出身,意思意思就行了。但她本人态度虽然无所谓,但当初,那位加西亚先生听了她的《云雀》后,直接一锤定音,让她去登台演出。如果她表演得不好,丢了前者的脸,也不太好。
此时已经深夜,十一点。
练习室空空荡荡,只有她和黑衣青年。
而后者正皱眉,扔掉苹果核,指出她的错误。
“季。这里错了。此处和莫扎特《G大调第三协奏曲》一样。应该为十六分音符时值。”叫谢笙的青年摇头,淡淡道。
小提琴演奏,很容易走音。
甚至有些练习多年,业内向优势声誉的艺术家也很容易发生现场事故。
音准错误。
例如,在奏D大调乐曲时,人们往往会将#C(G弦和A弦第一把位)奏的偏低。而将G(E弦第一把位)奏的偏高。不少人都认为是左手技法的原因,可很多小提琴家经过大量刻苦练习。音准问题仍得不到解决。
其实有时候,发生音准错误,不是技法的原因。而是听觉的原因。
换句话说,是你的内在听觉不及格,根本听不出来走调。
按理说,学习乐器的人中,很少有五音不全的。但小提琴是一项特殊的乐器,要求左右手极致默契的配合,在紧张僵硬的站姿中,你很容易暂时丧失听觉音准。
而音准辨识,毫无疑问,是谢笙的强项。
他有绝对音感。所谓绝对音准,就是指不需要基准音就可以分辨一个声音的具体音高。
自然界中的任何声音都是有一个音的,开门声,说话声,雨声......绝对音感不仅仅指能辨认出音乐的音,而是自然界所有的声音都能够辨认出。噪音除外。
这种能力大多先天具有。这种能力在普通人中很难得,可以说是十万里挑一。
压倒性的胜利。
白裙女生陷入片刻沉默。
季棠其实本能地感觉到,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很矜傲的人,虽然整天吊儿郎当,笑眯眯的。换句话说,人家也有骄傲的资本,毕竟天才鼓手。
她看得出,他似乎是不太想跟自己一起登台演出的。估计觉得自己水平太烂。
明白这点后,她再看他,就总觉得他的笑有点刺眼了,淡漠,敷衍,漫不经心。
天色已晚,青年收好小提琴,掐灭烟头,准备走人。
他叹了口气,还是太业余了。这个心理学专业的女生。
就在快要走出练习室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谢,你说的也不对。不是G大调。”
他停顿了一下。
“的确是倚音,但却是维奥蒂《a小调第二十二协奏曲》中的片段,虽然和莫扎特一样,但这里应用八分音符,若奏成十六分音符,则倚音过长,呆板无力。”
女生轻飘飘声音开口。
声音落在空荡荡练习室里,像初夏时节,黄雀振翅,扑簌簌落下一片羽毛。
他停下脚步,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框上,另一只插在牛仔裤口袋里。
但现在已是秋天了。
***
多日以后,狄德罗大学终于迎来万众瞩目的音乐会。
容积庞大的音乐厅里,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人,偏冷调的白炽灯从舞台上空洒落。
在老旧舞台的木地板上,投映出两个光圈。
光圈里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黑一白。
左边的黑衬衣青年抬起小提琴,低头,下颌放在小提琴琴尾。白裙女生站在右侧,背对观众,脚踩纤细高跟鞋,裸露的肩膀在灯光下逾显苍白。
会场寂静无声。
然后有钢琴声响起。像潺潺水流。一个音比一个音低,有点难过,有点悲伤,仿佛无可扭转的宿命。
然后钢琴声戛然而止,音乐厅陷入片刻寂静。
忽然,女子动了动。
小提琴猛地撕裂出第一个高音。
伴随着鼓点,乐曲毫无预兆地,直接进入高潮。
观众都愣了一下。没人能想到,这个女生的单薄身躯内竟能蕴藏如此力量。
此时的她不是站在光圈里,她就是光本身。
女生独奏完一段,观众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接着青年抬起琴弦。
完美借住了她抛下来的独奏。
女生的演奏已经近乎完美,男生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他漆黑的头发垂下,在他的侧脸落下小片阴影低头,抿唇,奏响最高昂的小提琴曲。
二人独自SOLO后,终于迎来合奏。
女生转过身来,那一刻观众终于看到她的脸。东方女子的脸,黑发红唇,皮肤白皙,眉眼低垂。看起来一副温婉柔弱模样。
手下的小提琴却发出颇具攻击力的激烈响声。
高潮部分,两人合奏。观众都以为他们会彼此走近。但他们却没有。
依然隔着一段距离。大约五步。不远,也不近。
但他们的琴声却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
二人都没有看对方。低头专注地拉动琴弦。
两只小提琴,声音彼此纠缠,难分难舍。
这其实是一首反抗命运的磅礴乐曲。
但此时,却让人莫名想起一种意象,仿佛一起拥抱着跌入潮水,纠缠不清。性感到窒息。
S市精神健康医院,顶楼,一间偏僻病房。
年轻女子躺在病房里,身穿宽大病号服,整个人身体虚弱。
“我的确想起来了一些事。郑易。”
“.....但我觉得那些记忆不是真的。可能我只是脑子有病。”季棠虚弱摇头。
郑易低头看她,目光充满不赞成。
“我怎么可能见过他呢?”季棠喃喃自语。
此前,她完全没有那段记忆。
不记得自己在狄德罗大学的训练室练习。
不记得那个叫做谢笙的黑玫瑰乐队鼓手。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会小提琴。
“记忆是不会说谎的。季小姐,如果你还想起了什么。请立即告诉我。”郑易叹气,摇头。
看得出最近他应该很忙,很快就走了。
季棠名义上待在精神病院,免费接受心理治疗,实际上却被囚禁在这里。寄人篱下,身不由已,只能颤颤巍巍把药喝了。
药很苦,但听说有助于休息睡眠。
熟悉的困倦感袭来,她掐了自己一把,手腕上顿时一道苍白掐痕。
她现在本能有点害怕睡觉。因为一旦睡着,又会想起那些“陈年往事”。
医生用的药很厉害。而且剂量也很大,试图用最快速度,使她恢复所有记忆。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片深海,所有破碎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仿佛有一双手,在自己的大脑里搅来搅去。
很痛。
有时这会让她响起著名的冰锥疗法。将冰锥从眼皮插入,搅碎前额叶,以治疗精神病,上世纪诺贝尔医学奖的黑色记录。
季棠咬牙抱头,冷汗涔涔,蹲在床上。严重时甚至会干呕。
脑海内,破碎画面穿插,有些泛黄,有些已经褪色成黑白。
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定格。
定格在这样一个画面。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扶手椅是木制的,背靠椅背时,有点冷硬。
身后站着的黑衬衣青年,高挺鼻梁上一副漆黑墨镜,修长手指轻轻揉按她的太阳穴。
“季小姐。你需要忘记。”
“……我怎么能忘记?”坐在椅子上的女子如是开口,声音轻轻。
“我的母亲死在这个组织里。她生前就是筑梦师。后来她死了,我被你们坑蒙拐骗,也骗进了组织。整整三年,我被你们挟持,为你们卖命,害人无数。”
“眼下,你又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清洗掉我的全部记忆。就因为,在松山疗养院时,魏一则的任务里,我不小心被他的女儿看到了正脸。”女子摇了摇头。
“谢笙,你倒教教我该如何忘记?”女子声音空落落的,像暮冬时节,一场新雪。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精神分析师,季小姐。你的天赋很高,帮助我们,杀了很多人。”身后青年终于开口,声音淡淡,“组织会永远感谢你的。”
“感谢?”女子摇了摇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继而她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那么你呢?你会杀了我吗?现在你对我清洗记忆,是为了让我变得听话顺从,要杀要剐,任人摆布?”
“谢笙,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手呢?”
寂静片刻。
“……我不会杀了你的。”他低低地说。“季小姐,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向来喜欢聪明人。”
“哦。”女子点头,面无表情。
“能满足我一个要求吗?”
“季小姐,你说。”
片刻后,她浅浅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他,“把耳钉还我。毕竟当初,我花了整整一个月工资买来送你的。事已至此,我就坦白说了,贵组织‘梦境传说’对待积极员工实在抠门。”
青年修长手指依然在忙碌,轻轻揉按她的额头。
沉默片刻,低低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个不行。换一个。”
漫长的寂静。
“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狄德罗大学音乐系的练习室里。一切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了?”女子摇头,轻轻地说,“你只是逢场作戏,被组织授命,刻意接近我,来骗取我的信任?”
早该知道。
声名赫赫的黑玫瑰乐队鼓手,叛逆青年,玩世不恭,又怎会屈尊参与一个平平无奇的音乐会。
从一开始,一切就是一场骗局。
她该叫他什么?
摇滚乐队天才鼓手?
意大利黑手党的前任打手?
还是,跨国犯罪组织——梦境传说——的催眠师?
“告诉我,谢笙。这么多年,你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吗?”女子依然安静,微微仰起脸,灯光下脸色有点苍白。
她抬头看那双手。那双灵活修长的手。曾经玩过架子鼓,曾经拉过小提琴,也曾经揽过她的腰。
而现在,那双手将抹去她的记忆。所有有关他的记忆。
“……我想好了。”
“你想好什么了?季小姐。”
“我想好我的愿望了。”
“你说。”
她微微抬起脸,声音轻飘飘,似一根羽毛。
“答应我一件事。再次见面的时候,让我狠狠打一拳。不准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