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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白雪 ...

  •   亓录对雪有种莫名的眷恋,似乎某些温暖美好的记忆与漫天白雪交织在一起。
      可事实上,亓录第一次见到穆凡杀人,是在大雪天里。
      那是穆凡买下亓录不久,还未曾将他带入青羽阁。
      有个执行任务失败的刺客逃跑了,按照青羽阁的规矩,穆凡要在十日内带回他的尸首。
      青羽阁眼线遍布天下,要找一个叛逃的刺客并不难,可那人也算聪明,找人放出南逃的假消息,随后混入一支去往北襄的商旅队伍,眼瞧着就要逃到大阊边境。
      只可惜穆凡识破了他的伎俩,很快就带着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得知对方确切地行踪,是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睡得迷迷糊糊的亓录,被穆凡用触感温暖又柔软的披风裹了搂在身前。
      马跑得很快,哒哒的马蹄声是寒夜里不曾间断的催命曲,后半夜,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从无尽的黑色夜幕,纷纷扬扬地坠落。
      亓录偷偷将手伸出了披风,冰凉的雪花接连落在他温暖柔软的掌心,很快又被体温融化,只留下凉凉的水渍。
      在大阊边境追到叛逃的刺客时,天边晨光乍现,橘红色的日轮破开黑夜,透出一线光明。
      望着身中数枚暗器,却还是拖着血线向前爬行的少年刺客,坐在马背上的穆凡轻轻拍了拍亓录的胳膊,笑着说:“别怕,我杀个人给你看。”
      一袭红衣的穆凡翻身跃下马背,拖着出鞘的长剑缓步走向少年刺客,烈烈寒风将他的红衣吹得鼓起,漆黑如墨的长发在风中缱绻。
      无视对方怨毒的诅咒,于破晓时分,穆凡挥剑斩下了那颗稚嫩的头颅。
      自此,死亡在亓录眼中有了画面,殷红的鲜血洒在纯白的雪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亓录离得很近,近到似有血珠溅在他脸上,带着温热黏腻的触感。
      可他居然也不害怕,抬起手背用力擦了一下脸,望向穆凡的眼神仍旧澄澈干净,不见一丝畏惧。
      穆凡甩落剑刃上的血珠,收剑入鞘后,翻身上马,亓录对他没有一丝的抗拒,仿佛他先前做得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在这之后,穆凡将他带入青羽阁,亲自教导他成为一名刺客。
      除了教他轻功和使用暗器,穆凡还教他读书识字,甚至诓骗他说,这也是刺客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
      九岁时,亓录在松州假扮亓缙云的儿子,在慕府大宅一住就是半年多,为的是偷取一颗珠子。
      十一岁时,亓录又扮作家道中落的富户少爷,卖身进一个贪官家搜集罪证,无惊无险地做了两个月书童。
      十二岁时,亓录终于接到了刺杀的任务,却是和另外两个青羽阁的刺客一起出动,他们负责潜进守卫森严的府里行刺,亓录负责在外面接应。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可谓无惊无险,亓录躲在一棵歪脖子树后,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个刺客便已得手,带他一块回去复命了。
      说来好笑,亓录这些年,在青羽阁什么五花八门的任务都接过,唯独少做了件刺客应该做的事。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将他拨离那些血腥和危险,让他活在干净的梦里。
      穆凡还会在他完成任务,回到青羽阁后,送他一个能用得上的小物件,亓录用了很多年的发带是他送的,贴身携带的匕首也是他送的。
      唯独有一件事,穆凡承诺了许久,却始终没能做到。
      那是亓录进青羽阁的第二年冬天,雪落得很大,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的,仿佛大地裹上了素白的银装。
      亓录偷偷跑去院子里堆雪人,弄湿了衣裳和鞋袜也没告诉穆凡,以至于寒气入体,夜里发起高热。
      穆凡亲自给他煎了药,捏着他的鼻子,给他喂了一碗浓黑苦涩的汤药。
      见亓录烧得迷迷糊糊,还在念叨自己偷偷堆的雪人,穆凡又好气又好笑地许诺他:“等青羽阁的雪落得厚厚一层,我们去庭院的海棠树下堆雪人。”
      尚在病中的亓录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还含糊不清地说,要堆个和他一般高的雪人。
      只可惜,江南的雪总是夹杂着雨水一块儿落下,落得快,化得更快,穆凡也总是在外执行任务,行踪不定。
      庭院里的雪往往是落了又化了,而穆凡来去匆匆,有时三五个月都见不着一面。
      不知不觉地,亓录一点一点长高长大,穆凡许诺过的小雪人要用大半个院子落雪才能堆好。
      望着庭院里同自己一般高的雪人,亓录心中满是得偿夙愿的欢喜,他伸手抚了抚雪人光秃秃的头顶,想到什么似的急匆匆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便寻了个半新不旧的斗笠出来,小心翼翼地替它戴好。
      在雪地里跑来跑去,覃渊黎新换的鞋袜又濡湿了,可这也是他头一回堆雪人,面上虽不好表露得太过兴奋,可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欢喜。
      他和亓录都缺少一个无忧无虑,嬉笑玩闹的童年,可至少今日,庭院里这个丑丑的雪人,稍稍弥补了一些幼时的遗憾。
      明明睡时还因为同覃渊黎堆了雪人,弯着嘴角入眠,后半夜,亓录却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雪夜格外寂静,静得仿佛噩梦里无声的世界,好一会儿,亓录才从噩梦里稍稍挣脱出来,开始听得清覃渊黎缓慢而轻稳的呼吸声。
      噩梦与穆凡相关,在梦里,穆凡的佩剑被折成两段,落雪的庭院里尸横遍野,亓录抖着手一刻不停地翻找着那些残缺破碎的尸体,一面寻找一面又怕真的让自己找到什么。
      亓录鲜少做噩梦,也明白梦境当不得真,可梦里的焦灼无助、痛苦压抑却像一双无法挣脱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从来不是无知无畏的,亓录也会担忧,会恐惧,可他习惯了将这些消极负面的情绪藏好,只将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亓录展示给人看。
      害怕自己睡着后,又要继续没有做完的噩梦,亓录睁着眼睛静静地挨到了天明。
      覃渊黎起身时,亓录已经在廊檐下练了一个时辰的倒立,雪已经停了许久,天却格外的冷,推门而出的覃渊黎见他嘴唇发紫,脸和手指冻得通红,不禁蹙起眉头道:“天这么冷,还瞎折腾什么?”
      亓录单手倒立,空出一只手甩了甩冻僵的手指,小声却坚定地反驳道:“没有瞎折腾,我在练功。”
      “不需要做这些,我收回先前说过的话,你今后可以多睡一个时辰。”出尔反尔是不好的,可入了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覃渊黎实在不忍心亓录站在外面,做这些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事。
      他自认为世上绝没有这样体贴又善良的好主子,可亓录脸上没有露出他预料中如释重负的笑容,反倒神情凝重,郑重其事地摇头说了不行。
      覃渊黎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看差了,脱口而出地问他是为什么?
      亓录没有倒立着回答,他手臂一撑,凌空腾转了身子,落地站稳后,几步走到覃渊黎身前,熬得有些红的眼眸里蓄着一汪被寒风吹出来的泪水,仿佛轻轻地眨一下眼就要坠落下来。
      覃渊黎兀地瞪大了眼睛,除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臆想,他还不曾在现实中瞧见亓录这副模样,被违逆的不豫还来不及发作,转瞬又变得茫然无措。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地哭什么?”覃渊黎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轻柔和缓,态度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的不是随时可以被人取代的影子,而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覃渊黎态度的转变令亓录鼻子更酸,有些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囫囵个咽了下去,不能仗着世子对他好,就肆无忌惮地,撒娇哭鼻子这种事不是他该做的。
      亓录吸了吸鼻子,手背用力地擦过眼角,有濡湿的水渍,可他却将手背到身后,扯着嘴角朝覃渊黎笑,还说是廊檐下的风太大,吹得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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