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太平》陆沉风

1、第1章

　　从记事起，她便已在掖庭为奴。

　　母亲告诉她，她的祖父和父亲皆是遭奸人所害，要她替他们报仇伸冤，再次光耀家门。

　　然后，母亲便自缢了。

　　死前的神情、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她的心上，一刻也不敢忘却。

　　当时掖庭宫设有宫教博士，负责教授宫人书算众艺。她刻苦学习，熟读诗书，明达吏事，只为有朝一日，能替家族沉冤昭雪。

　　可是此举落在他人眼中，便成了野心勃勃。

　　他们就是看不过眼，她只不过是一个失势家族的遗女罢了，凭什么目空一切？凭什么傲世轻物？难不成还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越是上进努力，越是被百般打压，最后甚至连审核考试都不能参与。

　　那可是她唯一一次能崭露锋芒的机会！

　　她眸色渐冷——既然他们阻她正道，那就休怪她剑走偏锋。

　　*

　　“对不起、对不起。”内侍宦官突然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宫女撞倒，奏疏散落一地，吓得他脸都白了。

　　他狠狠地踹了她一脚，“你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这可是要给圣上亲自批阅的奏疏！”

　　宫女头低低的，连忙把奏疏一个个捡起来递给宦官，由始至终一语不发。

　　宦官冷哼一声，捧着奏疏拂袖离去。

　　她一直低眉顺眼的，直到宦官走远，她方抬起头，清冷神色尽显。

　　那位宦官没看出其中端倪，可立于暗处的人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宫中终于有点乐子了。”

　　*

　　她前脚甫踏入掖庭宫门，后脚就被几个侍卫抓来了凤阳殿。

　　侍卫一把将她扔在地上，她睨了坐在殿中央的女子一眼，立即自觉地向那人行跪拜礼。

　　“丫头年纪小小，胆子倒是挺大的。”女子开口道：“你可知你所犯何事？”

　　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见她不吭声，女子一拍几案，继而大声说道：“你竟敢设计故意撞倒内侍宦官，将匿名信混入奏疏之中！”

　　“奴婢有罪。”

　　“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在哪？”

　　“奴婢错在计划不够周全，被人瞧见。”

　　女子登时便笑了，“你倒是坦坦荡荡。”

　　她淡然答道：“若要我一辈子待在掖庭，我情愿现在就死于公主手下。”

　　女子更来了兴趣，“哦？你知道我是谁？”

　　“奴婢见您衣着华贵，气势非凡，还能在宫廷中自由行走，却梳着少女样式的发髻，才斗胆猜测您是我朝公主。”

　　“你叫什么？”女子笑眯眯地问。

　　“奴婢姓上官，名婉儿。”

　　“听好了。”女子身子微微向前倾，“我叫李令月，别人皆称我为——太平公主。”

　　*

　　在李令月的引荐下，皇后武则天召上官婉儿到两仪殿，当场对她出题考校。

　　李令月在殿外来回踱步了半个时辰，却迟迟未见上官婉儿出来，正想闯入之际，便见殿门缓缓打开。

　　她如出弦箭一般冲到上官婉儿面前，着急地问：“如何了？”

　　上官婉儿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低垂，抿着嘴迟迟未语。

　　见状，李令月一跺脚，“我去找母后理论。”

　　步伐刚迈开，手臂就被拉住了。

　　她疑惑地回头一看，哪还见上官婉儿那张愁容？眼前分明是一副喜眉笑眼。

　　竟敢戏耍本公主？

　　李令月刚要发作，便见上官婉儿敛起笑颜，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太平公主。若非有公主向皇后美言，凭婉儿一己之力绝对无法这么快便离开掖庭宫、脱离奴籍。”

　　李令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若是真的感激我，从此在人后就莫要再唤我公主，叫我的名字便好。”

　　自小她便极其渴望身边能有个同龄的小伙伴，奈何人心诡测，人们不是畏惧于她的身份不愿与她亲近，便是为利益而接近她利用她。

　　唯独上官婉儿与众不同。

　　她就像一股清流，明明身处劣境，却依然不卑不亢，不刻意迎合讨好，甚至有点不知是清高还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光明坦荡，倒是个真性情的人。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

　　上官婉儿素来寡淡，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兀的笑起来，竟像坠落凡间的仙子，如花笑靥使得李令月都微微一怔。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逸出，更是让李令月的心跳乱了一拍。

　　“月儿。”

　　少女并立，一身着赤红广袖金丝裙，容貌艳烈张扬，一身着月白交领襦裙，气质典雅端庄。

　　宛若妩媚华贵的牡丹花，和淡雅清新的木兰花，并蒂盛开，相映相成。

　　*

　　“婉儿！婉儿！”李令月提着裙，急冲冲地推门而入。

　　上官婉儿执笔的手一抖，几滴墨汁溅落在纸上。

　　原本快要写好的文书就这样毁了，她也丝毫不恼怒，只是从容不迫地将笔搁下，再把纸揉作一团丢到旁边，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李令月急得连汗都来不及擦，“父皇要将我许配给薛绍！”

　　上官婉儿一怔，心下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受，斟酌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薛绍品性温和端正，聪敏睿达，生得也轩昂俊朗，更是你姑姑城阳公主的儿子，想必你嫁过去后，他们也不会亏待你……”

　　闻之，李令月的神色突然冷凝，“你是这么想的？”

　　上官婉儿点点头，安慰道：“月儿不必过忧，我相信你未来的日子定能过得幸福美满。”

　　李令月的眼中闪过各种情绪，从一开始的焦急、愣怔、愤怒，到后来的失望、心灰、漠然……

　　“既然连你也这么说，那这桩婚事定然是好的。”

　　永隆二年七月初七，太平公主下嫁薛绍，婚礼之盛大隆重，足见高宗和武后对她的宠爱和重视。

　　上官婉儿立于街角暗处，看着婚车越走越远，眼中落寞之意尽显。

　　今日是月儿的大喜日子，她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为何心下却如此难受？

　　殊不知，坐于婚车里的新娘子，亦是如此。

　　一滴眼泪坠下，大红的喜服上晕开一圈淡淡的水痕，很快便隐没在华丽的凤凰刺绣之中，几乎看不出痕迹。

　　之后，从下车、拜堂、却扇、合髻，再到入洞房、揭盖头、饮合卺酒，她一直都是笑着的，仿佛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龙凤花烛的烛光，却抵不到她的眼底、心底。

　　曾经，她们还躺在同一张榻上，她拉着婉儿的手，说要与她一同浪迹天涯，婉儿微微笑着说：“好，我们到大草原去，月儿骑马，我便为月儿牵马。”

　　然而，从今以后，她便是他人的妻子。而她与她之间所有的可能，皆化作了不可能。

　　既已出嫁，那她便要让婉儿看到她幸福美满的模样，方不负婉儿的期许。

　　蓦然想到。

　　原来，原来。

　　雍华锦簇的牡丹花与高洁冰清的木兰花，只能是陌路……

　　*

　　垂拱四年九月，霜秋。

　　上官婉儿已在两仪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不仅双腿发麻，脸色更是冻得微微发紫。

　　许久后，一名宫女自殿内走出。

　　“皇太后说，此事已决，无须再议。卿若执意要违逆皇太后旨意，将会按照忤逆罪严惩。”

　　上官婉儿一言不发，也不起身离开，只是弯下身子，重重地磕了一头，意思不言而喻。

　　宫女深叹一口气，招手唤人来将她拖了下去。

　　不日后，上官婉儿因忤逆圣旨，被处以黥刑之事被传开，满朝臣子皆大为吃惊。此人乃武则天身边的大红人，权势鼎盛，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惹得武则天对她处以此刑？

　　偏偏这上官婉儿还不怕死，在额头上的伤疤处刺了一朵红梅，遮掩住刺字。

　　这下众人更加好奇了，武则天究竟命人在上官婉儿额上刺了什么字，让她拼死也要将字掩住？

　　可是不久后，众大臣的视线便转移了，因为发生了更大的事——驸马爷薛绍的长兄薛顗因参与谋反，被武则天下令处死，薛绍则被牵连杖责一百，活活饿死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