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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桃林 ...


  •   两百年前。

      彼时桃夭还只是一株刚开灵智的桃花枝,她孤零零地生长在一处空无一人的山谷底下,不知呆了多少年。

      那山谷上方是个高达百丈的悬崖,下方却有个倒悬的瀑布,瀑布旁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空地。

      而桃夭,就长在这片空地上。

      某一天,有个人从崖上坠了下来,带着视死如归般的绝望,决绝地从悬崖上纵身跃下。

      这人真傻,桃夭想道。

      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寻死?人类都是这么傻的吗?

      结果,那人自然是没死成,他掉落进了那瀑布里,捡回一条命。

      就在桃夭以为他还会再次寻死的时候,他却不再寻死了,自己寻来竹子默默地在瀑布旁搭建了一个竹屋,一个人默默地养伤,一个人默默地活着。

      为什么说是默默?因为自他从瀑布中醒来之后,桃夭就没有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人可能是个哑巴,桃夭评断道。

      那人养好伤后,每日都扛着一把锄头走到那片空地上锄地,想开垦空地种些青菜。

      锄了没几日,那人就发现了长在一大片空地上孤零零的她,也是在那时,桃夭第一次听到那人开口说话,声音低淳而温柔,像是旁边瀑布飞溅而下的潺潺流水一般,泠泠清响,那是桃夭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那人看到她,还似是惊讶了一下。

      “桃花?没想到这悬崖底下竟还能生长出桃花来。”

      说着,那人伸手轻轻抚上她的桃花枝,像是怕碰坏什么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自那以后,那人依旧会每天扛着锄头继续开垦这片空地,但他却绕过了桃夭生长的那一小片土地,开垦起其他空地来,种下的也不再是青菜,而是——

      桃花枝。

      那人临走前折了她的一小根桃花枝,不出几天,那根桃花枝就变成了许多根发芽的桃花枝。

      这人真厉害,桃夭佩服道。

      那人勤勤恳恳地锄地,不出一个月,就把那一大片空地全都种上了桃花枝,每日浇水,松土,悉心养护着。

      空地开垦完,那人也不再每天扛着个锄头出门了,他有时会站在竹屋的窗前呆呆地望着那瀑布,经常一望就是半天。

      偶尔也会坐在桃夭的桃花枝下,和桃夭说说话,但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小桃花,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陪着我了,这谷底这么大,就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得很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看小桃花你不如就叫桃夭吧,哈哈,好名字,那就叫桃夭……”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对了,或许我可以酿些桃花酒来喝喝……”

      ……

      如此过了几个月,桃夭已经慢慢长大了一些,空地上的其他桃花枝也都开始生长了,一切都那么欣欣向荣。

      直到有一天,那人手里拿着好几壶用桃夭的桃花瓣来自己酿制的桃花酒,坐到了桃夭的桃花树下。

      背靠着桃树,手里捏着个酒壶,一口又一口地直往自己嘴里倒酒,面色酡红,泛起醉意,但那双眸子却让桃夭看上那么一眼就忍不住胆颤心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

      死灰绝望,心如死寂。

      仿若世事浮华万千,却在他眼中再也经不起半点的波澜,恍如死水。

      那时桃夭还不知道这样的一双眸子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知道时,才发现已经晚了。

      那人喝醉了,倒在桃树下,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竟是让桃夭听到了许多那人平日里从没说过的话。

      “……华瑶,是不是只要死了,就可以见到你了?”

      “你为何偏就对我那么狠心,竟是宁愿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华瑶……我此生,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厌恶我至此,该是不愿再见到我的了吧,就连死……你都要求与那人同葬,不给我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希望……”

      “……你不愿见我,那我便不再寻死了……”

      “华瑶啊华瑶,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过就是刚好喜欢上那么一个你罢了……”

      “……华瑶,别走,求求你,别走,不要死……”

      “……”

      后面的话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桃夭依稀只能听到那人嘴里痛苦地反复喃喃“别走”和“不要死”两句话。

      桃夭不懂情爱,她不懂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什么,那人醉倒在她的桃花树下,眼里流出来的泪,渗进了土里,滴到她的桃花根上。

      她的桃花根被那滚烫的泪水给灼得一缩,随着往下滴落的眼泪越来越多,她的桃花根就像是泡在了泪水里一样。

      桃夭伸出根须来尝了尝,才发现,那人的泪水,是苦的。

      那人醉倒在桃花树下睡了一觉,睡醒后依旧如往常一般生活着,每日还是那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桃花枝,那么呆呆地望着瀑布出神。

      仿佛那日的醉酒,那日的痛苦都只是桃夭的错觉一般。

      就这么过了几年,空地上的其他桃花枝也已长成小桃花树了,而桃夭,也成为了那片空地上最大的一棵桃树。

      那人还是会每日都来给她浇水,松土,陪她说话,摸摸她的桃花枝。

      而桃夭,刚生出神智,懵懵懂懂间就受到那人温柔的悉心照顾,不知不觉地就长出了一个恋慕仰望的角度,枝桠向着那人所在的竹屋生长着。

      桃夭想,枝桠每日生长一点点,这样她就能离那人更近一些,那人害怕寂寞,那她就一直陪着他。

      十几年过去了。

      时光荏苒间,星移斗转,四季荣枯。

      桃夭终于如愿地将枝桠生长到了那人的竹屋上,成为了那人头顶遮阴避雨的桃花树。

      而那片空地上,也已经有了一大片的桃花树,每年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那人总会摘下一些桃花的花瓣拿来酿桃花酒。

      然后在每年固定的那一天,拿着酒壶到她的桃花树下喝得酩酊大醉,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每年的那一天,桃夭都能从喝醉了的那人嘴里听到“华瑶”的名字,还有见到那双死寂的眸子。

      那一日应该就是那叫华瑶的女子的忌日吧,桃夭猜想道。

      那人醉酒醒后的第二天又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她的桃花树下站起身,随意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后便又开始了每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空地上的所有桃花树浇水,松土。

      就这样,桃夭慢慢地看着那人从丰神俊朗到两鬓斑白,从满头乌发到白发苍苍,最后变成个脸上满是皱纹,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人自始至终都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每日都摸一摸那桃树,看一看那桃花盛开的样子,接着又重复地继续浇水,松土。

      直到那一天。

      那人拄着个拐杖,从竹屋里颤颤巍巍,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那人已经很老了,老到都快要走不动路了,似乎是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想最后再出来看一看这一大片他亲手种下的桃花林。

      那人蹒跚地走到桃夭的桃花树下,艰难地弯腰坐着,把手里的拐杖放到一边,伸出满是皱纹干枯的手轻轻抚着桃花树的树干,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珍重又疼爱。

      那天,他背倚着桃花树,望着那片还未开花的桃林,凝望了很久很久,就那么坐了一个下午,那人凝望的目光也越来越涣散。

      桃夭听见那人轻轻叹息,那只有在特殊的那一天才会出现在他嘴里的名字,终是在此时被他给说出了口。

      “……华瑶,我挺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下去见你了,我等了你一辈子,就等一个我们在底下见面的机会,你这回,能不能不要再推开我了……”

      “你看,这一大片灼灼的桃花林,都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你不是最喜欢桃花了吗,你要是看到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吧,就是很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今年的桃花开花了……”

      “……瑶儿,这是我第一次那么叫你吧,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你的忌日,其余时候我从不敢开口唤你的名字,我怕你会怪我,然后不愿见我……”

      “……我死了之后,应该就能见到你了吧……”

      “瑶儿……”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被风送向远方,同时,那人抬起的手也重重地落了下来,砸在桃花树露在土外的树根上,轻阖上了眼眸,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在喜悦自己马上就能见到那个自己想见的人了。

      “不!!!”

      桃夭崩溃了,她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的枝桠,朵朵桃花簌簌落下,落在了树下躺着的那人身上,桃花把那人给掩盖住,让那人看起来就像是躺在一片桃花海里,面带微笑地安静离世。

      在那一刻,桃夭耗费了自己一大半的灵力强行提早化出人形,颤抖地伸手托起地上躺着的人,眼泪一颗颗地砸落在那人的身上。

      她们草木精怪从不轻易落泪,因为眼泪就是灵力,就是修为,是她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修炼出来的,没有哪个会舍得让自己落泪。

      但那天,桃夭就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眼泪都流光一样,托着那人的身体哭了一天一夜,直到灵力枯竭,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桃夭才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桃林走去。

      她在桃林最中央的位置停下,蹲下身来用手掘土挖坑,两只细嫩的手掌都被尖锐的沙土磨刮出了道道血痕,但桃夭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睁着双无神的眸子呆呆地重复着掘土的动作。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知道那人喜欢的,从不是她,而是那名叫华瑶的女子。

      可她还是那么偷偷地恋上了,恋上那人的情深,恋上那人的温柔,懵懵懂懂间就爱上了那么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是她神智初开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或许是因为那人每日都来给她浇水,陪她说话,伴着她度过那漫长而寂寞的岁月,反正她就那么爱上了他。

      可她知道,他爱的人,不是她,他所有的爱都已经给了那名叫华瑶的女子,哪怕那名女子不要他的爱,他也不会爱她,他不爱任何人。

      坑挖好后,桃夭就托着那人的身体轻轻放入了坑中,覆上土,直到要立墓碑时,桃夭才恍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而那人,也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

      桃夭转身出谷离去,身后留下一片未开的桃花林,还有一块无字的墓碑。

      没关系,她可以等,等到那人投胎转世,等到那人长大,等到那人爱上她,她出谷想寻找的,就是那人的转世。

      若她早一点找到他的转世,让他爱上她,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桃夭磕磕绊绊地出了谷,她刚变幻出人身,还不习惯走路,两只脚磨得都是血泡。

      她不知道她走了多久,她出谷后就一直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她从没出过谷,也不知道尘世的路。

      她走了许久,又渴又饿,刚巧眼前出现了一片村落,她就走进村子里,想去讨点水喝。

      也是她运气好,第一次敲完门后,开门出来的是个老婆婆,那老婆婆很是善良,见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不光给了她水,还给了她几个馒头。

      她虽没出过谷,到过人间,但桃夭也知道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的道理,作为报答,她用自己仅剩不多的灵力在整个村落周围设下了一个结界,这结界可防止阴气怨气的入侵,整个村子都不会再受到附近走尸的侵扰。

      吃了馒头,喝了水后,桃夭就要继续赶路了,然而她才刚走出那村子半天,她就突然发觉她留在那个村子设下的结界有所松动,因为担心那位好心的老婆婆,桃夭立刻匆匆折返回去那村子。

      她一踏进村子,就看到村子的房屋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狠狠撞过一般,东倒西歪的,而地上,则躺着数名身染血迹已经死去多时的村民,桃夭仔细地察看了一番,见死的人里面没有那个老婆婆,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她把气松完,从她身后的房屋里突然就窜出来了几个人,一出来后就立刻拔剑将剑对准她,口中怒喝道 :“你这妖女,竟然如此的心狠手辣,害死村子数人,不枉我们在此蹲守许久,今天碰上我们,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都没落,几人提剑就朝桃夭刺了过来,桃夭一边躲避着那几人刺来的剑,一边回道,“你们在说什么?这几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而已,我没杀人。”

      一人挥出一剑后,怒道 :“还敢狡辩,这村子周围的妖气是你的吧?这附近除了你留下的妖气以外,就没别的东西了,不是你害死的还能有谁?”

      另一人道 :“师弟别跟这妖女废话,先拿下她再说,区区一个桃花精,她打不过我们的,把她抓了,正好拿去炼丹。”

      说话间,几人攻势越发凌厉,桃夭见情况不妙,立刻就一跃而起朝那几人撒了漫天的桃花瓣,趁花瓣迷了他们的眼之际,转身飞快地逃走。

      自那以后,那几个修士就像是跟她杠上了一样,到处追杀她,她也一直都在不停地逃,一边逃一边寻找那人的转世。

      几十年间,桃夭和那几个修士已经交手了不下数百个回合,每次交手时她都会说上许多遍人根本就不是她杀的,但那几个修士就是不听,只一心认定了她就是那害人的精怪。

      刚开始桃夭还能趁着那几个修士有些木讷,不知变通之际飞快逃遁,可随着时间的增长,那几个修士也变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难缠了,之后桃夭更是越来越不容易从他们的手底下逃走,每次逃走都得花去她半条小命。

      直到后来,桃夭更是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只要一听闻到那几个修士出现在几百里之外的消息,她都会拿起早就收拾好了的包袱准备随时逃走。

      桃夭一路东躲西藏,也一路都在打探那人转世的消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的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因为桃夭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所以她只能靠着那人身上的气息去找,她相信凭着那股相伴多年的熟悉感,如果有一天那人出现在她面前了,那么她就一定会知道。

      自几年前又一次地从那几个修士手底下艰难地逃走之后,桃夭就来到了边界的清石镇里,听说这里是个三不管地带,也没有什么仙门世家的人会来这里,桃夭就放心地在这里呆了下来,还混了个碧仙坊的头牌花魁当当,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直到晓星尘的到来,害得她以为那伙修士又穷追不舍地追上门来了,逼得她差点又要再次跑路。

      这才有了如今一系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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