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情之所钟》幽蓝迦叶

117、认出

　　听到那声“阿洋”，秋慕猛地抬头朝晓星尘看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出我的？”

　　“你醉酒那晚。”晓星尘从凳子上站起身道。

　　醉酒那晚？

　　他醉酒那晚是在半个月前，晓星尘认出了他，却没有拆穿他，反而还一直陪他演下去，看他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得像个猴子一样地供人玩乐？

　　秋慕，也就是薛洋，收起了脸上那故意做出的讥讽神色，神情变得淡漠，一双黑眸幽如深潭。

　　看着晓星尘，缓缓后退了两步，轻扯嘴角道 :“真是好一个明月清风晓星尘啊，耍起人来的时候居然也能把人给耍得团团转，你不是想知道秋府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我杀的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秋府上下那三十六人全都是我杀的，我不光将他们折磨致死，我还碎了他们的魂，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都不得超生。你不是想追查出这案子的凶手吗？你不是想要为他们报仇吗？”

　　薛洋猛地抓起桌子上的降灾，将降灾出鞘塞到晓星尘手里，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

　　“来啊，再刺我一剑啊，同以往你刺我的那样，你不是做得很得心应手的吗？”

　　晓星尘手握着降灾，却是如何都下不了手，眼睛里藏着深重的痛苦，艰涩道 :“阿洋……”

　　他等了薛洋十年，失去过薛洋一次，已经让他撕心裂肺，痛切心扉，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薛洋回来了，这让他怎么下得了手，又如何忍心再出手伤害薛洋，对他而言，失去，一次就够了。

　　薛洋等了一会儿，见晓星尘不肯动手，一把从晓星尘的手里抢回降灾，眼神冰冷，冷声道 :“最后一次，晓星尘，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伤害我的机会，这次你不动手，现在我这个杀害秋府满门的凶手就要走了，你可别后悔！”

　　说罢，握着降灾利落地转身往房间外走去，晓星尘拿起桌上的霜华立刻跟了上去，经过楼下柜台前时，丢出一块碎银子，匆匆留下一句“不用找了”就追着薛洋的身影奔出了客栈外。

　　等晓星尘追上薛洋时，薛洋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篮子，晓星尘不敢离得太近，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跟在薛洋身后。

　　薛洋提着篮子直直往一个方向掠去，晓星尘很快就认出了，这是前往兰陵地界的方向。

　　一路跟着薛洋，晓星尘原以为薛洋是去兰陵金氏的金麟台，但没想到薛洋一进入兰陵地界后，就不再往前走，转而向兰陵地界边上的一座荒山走去，薛洋提着篮子，一步步缓慢地拾阶而上，踩着山道的台阶走上那座荒山。

　　到达山顶上后，举目望去皆是一大片的野草荒地，但薛洋仍继续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山顶上的一个简陋坟堆前才停了下来。

　　那坟堆是用荒山上的黄土堆成的，多年过去，坟堆上早已长出了许多荒草，掩住了坟堆前立着的那块木头墓碑，显得破败不堪。

　　薛洋将篮子放在地上，伸手一根根地拔掉坟堆上长出的荒草，等薛洋把所有荒草都拔完时，坟堆前的墓碑才显露出来。

　　那块木头墓碑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表面变得坑坑洼洼，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不清，晓星尘努力辨认了好久才辨认出那上面的字，认出墓碑上那几个字的同时，身体却是一僵，因为那墓碑上的字，正是“薛洋之墓”。

　　薛洋拔完自己坟堆的草后，又在他自己的坟堆旁再起了一个土坟包，坟包起好后，再随手从一旁找来一块木头，把它削成一块墓碑的形状后，就用降灾在那块木头上刻了“金光瑶之墓”几个大字，字迹依然歪歪扭扭，但晓星尘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他的心里正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敛芳尊金光瑶？金光瑶不是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吗？据说是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那薛洋如今又为何要起个金光瑶的墓堆？还有薛洋那个墓堆，薛洋当年被挫骨扬灰，连尸身都没留下，这空坟堆又是何人所起的？

　　将金光瑶的墓碑立好后，薛洋从篮子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纸钱放在金光瑶的坟堆前就烧了起来，眼睛看着那纸钱焚烧时燃起的火焰，目光无悲无喜。

　　纸钱烧完后，薛洋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小壶酒，坐在地上，背靠金光瑶的墓碑，拿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酒，接着又往金光瑶的坟前倒了一些酒，视线抛向这荒山上的一大片野草，目光没有焦距，喃喃道 :

　　“小矮子啊小矮子，你之前总说就算是死也会拉着最重要的那人跟你一起死，可你看，你最后还不是下不了手，舍不得了？到最后孤零零一人的，只有你，只有我。

　　“我曾答应你的，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一定……给你刻碑立墓，你看，我做到了，你给我起的坟堆我看到了，我很高兴……

　　“虽然晚了十年，但小矮子你肯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以前啊，总是嫌弃你的笑太假，对谁都是那副笑脸，但现在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想念你的笑了，如果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笑一笑的话，我保证绝对不嘲笑你了。

　　“当年金麟台那一别，没想到如今再见却是这番光景，听说你没有来世了？这样也挺好的。这人世太苦太冷清了，以后啊还是别再来了……”

　　薛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土，将手里的那壶酒放在金光瑶的坟前，低头看着那块墓碑道 :“小矮子，这壶酒我就送你了，往后我就不来看你了，你自己多保重，我走了。”

　　凝望了一会儿，薛洋独自往山下走去，离去的背影显得落寞和萧瑟，身后留下了两座空坟堆，地上的一个空篮子和一壶未喝完的酒。

　　晓星尘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两座空坟，追随上薛洋的脚步也跟着一起下了山。

　　薛洋两手空空地下了山后，又立刻毫不停歇往另一个方向赶，晓星尘原本还不知道薛洋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但当越靠近那个地方，薛洋的速度就越是加快，晓星尘也于这周围愈来愈熟悉的城镇中，认出了此次薛洋要去的地方，是——

　　义城。

　　在薛洋日夜不停地赶路下，两人一前一后地到达了义城的城门口前，薛洋对于紧跟在他身后的晓星尘从始至终都没看过一眼，像当晓星尘根本就不存在一般，连个眼神都欠奉。

　　在进义城前，薛洋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城南的山头。

　　走到山脚时，薛洋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木屋，那木屋比之前他们从义城离开时还要破旧得多，像是多年没人打理一般，很多地方都已经结了蛛网，落满灰尘，但薛洋却一点都不在意，抬手推开了那木屋的门，于那满地被扬起的尘埃中缓步走到了后院。

　　后院的栅栏已经损坏，院子里的东西都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但在这满院的一片狼藉中，有一个明显凸起的荒坟，那荒坟像是被人给匆匆堆成的一样，坟前也没有墓碑，看着十分简陋。

　　却在看到那荒坟时，薛洋瞬间红了眼眶，连续日夜不停地赶路，让他的眼睛都漫上一缕缕骇人的血丝，再加上他此时眼眶边缘红红的，衬托得他的眼睛更如充血一般通红。

　　艰难地一点点蹲下身来，偻着背，看着那荒坟，红着眼眶笑了笑，“刘老头，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还记得我吗？你当年可喜欢给我做糖了，还老是在我面前夸你做的糖有多么多么地好吃，现在怎么连你……也走了？

　　“不过你等了你老伴儿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下去见她了，你应该是开心的吧，可我……想吃你做的糖了，你做的糖，可好吃了……”

　　低下头的瞬间，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薛洋的眼里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没进了土里。

　　薛洋也于眼前这迷蒙中，想起了当年他和刘老头第一次见面时，刘老头那笑呵呵的样子，对他的调皮任性和小脾气，都如同一个长辈一般给予他最大的包容和疼爱，在知道他喜欢吃糖后，更是在他每次过来的时候就早早给他备好了糖让他带回去。

　　当年刘老头给予他的一份善意，他收到了，并且铭记了很久，他以为依刘老头的身体，怎么都还可以再坚持个十几二十载的，可薛洋忘了，刘老头只是个凡人，原本就寿数将近，如今更是过了十年，怎么都不可能再等到他来的。

　　薛洋一直都知道人会老，会死，不可能会一直如初，也不可能会一直陪着你，可当分离的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红了眼眶，只因刘老头是为数不多对他释放善意又不在意他是谁的人。

　　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一人因为他的身份而抛下他，推开他，而另一人，却变成了眼前的这一座荒坟，永远地离开了他。

　　轻扯嘴角自嘲一笑，他薛洋，还真是可怜啊，荒谬了一生，汲汲追寻，到头来，却是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求不得，孤身一人来，又孤身一人去。

　　他所求的人，抛下他推开他，对他好的人，又永远地离开了他，他也许，就不该去追寻那份不可得的温暖，像他这样的人，连求一份温暖，都该是奢望的。

　　晓星尘看着不远处薛洋蹲下身偻着背时那露出的脆弱和无助，眼里是满满的心疼和痛苦，鼻头一酸，双眼也不自觉湿润了。

　　一直蹲到腿脚酸麻，薛洋才站了起来，看着那荒坟眼眶含泪笑道 :“刘老头，谢谢你！”

　　谢谢你，包容我曾经所有的任性；谢谢你，当年给予我的那份善意；也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一段，刘老头会一直活在他义庄那三年美好的回忆里，并且会永远活下去。

　　刘老头仓促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作为过客陪他走完了这么一段路，现在过客退场，看客散尽，他也该独自走下去了，走完这段属于他一个人的路。

　　最终，薛洋还是站到了义城的城门口前，看着那长满青苔的义城城墙和城门前那块多了很多划痕上面还刻着“義城”两个字的石碑，深吸一口气，抬脚就迈了进去。

　　再次回到久别的义城，却已是物是人非，这里的街道集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摆摊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店铺林立，街道上人来人往，寂静熙攘，一如旧时。

　　薛洋缓步而行，穿街拂巷来到义庄的门前，看着那仿佛被风一刮就要倒下来的大门。

　　看来义庄这大门还是像十年前他们离开时那般破旧啊！

　　感慨一声后，就抬手推开了义庄的大门，随着“喀吱”一声，薛洋踏进了他曾在这里生活了三年的义庄。

　　义庄里的东西摆设还是他们那天离开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只不过很多地方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积灰，墙的角落里也结了很多蛛网。

　　薛洋走过院子，走过义庄里那唯一的一个房间，走过厨房，抚过厨房里每一个锅灶，抚过义庄里的每一副棺材，抚过房间里那放置的浴桶，抚过院子里曾圈养小鸡的篱笆，最后停在那青苔斑驳的石阶上，环顾着整个义庄。

　　眼前随之浮上一幕幕他们以前在义庄里生活的场景，有他和阿菁在院子的饭桌旁抢菜吃的；

　　有他和晓星尘窝在房间里玩笑逗乐的；

　　有晓星尘在厨房里忙碌做饭的身影；

　　有他和阿菁在院子里吵架打闹时的鸡飞狗跳；

　　有下雪时晓星尘立于檐下抬手接雪的轻浅笑颜；

　　还有当年他们养小鸡时的激动喜悦，由晓星尘做篱笆，他把鸡蛋带回来，阿菁再负责孵小鸡……

　　……

　　义庄里往昔的欢声笑语随着薛洋的目光一寸寸掠过而消失又重现，重现又消失。

　　时过境迁，经年变换，义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就连他们三人，也都已经变了，变得天各一方，变得情不如初，无人会再记得这矮小破败的义庄，也不会再想起他们在义庄的那三年。

　　义庄那美好的三年，最后也只能存在于他们各自的回忆里了，时间能沧桑的，不是物是人非，是他们，是他们的心变了，心一但变了，就回不到当初了。

　　转头环顾四周一圈，薛洋却似看到了什么，目光一凝，快步就向院子的一个角落走去，走到角落后，蹲下身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个沾满灰尘的东西，轻轻拍了拍，拍去上面的灰尘后，就拿在手里细细轻抚着。

　　晓星尘站在薛洋的身后，看不清薛洋在拿什么，等薛洋拍完灰尘后，才露出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晓星尘看到那东西，先是一怔，随后眼眸涌上几分湿意。

　　薛洋手里拿的，是阿菁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只小兔子布偶，自从第一年花灯节晓星尘帮她猜对灯谜赢了这只小兔子布偶后，阿菁就一直对它爱不释手，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它，哪怕后来的两年花灯节晓星尘又陆续赢了好些只不同的布偶给她，但阿菁仍是尤为喜爱这个小兔子布偶。

　　宋岚找来义城的那天，他和阿菁离开得仓促，在树林里认出薛洋后，更是再没回过义庄，好多东西都来不及收拾，遗留在了义庄里，阿菁最爱的那小兔子布偶自然也来不及带走。

　　那天，谁都没想到，就连晓星尘也以为那只是寻常的一次出门，他还会回到义庄来的，可没料到，那次他被阿菁拉着匆匆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现在，直到十年后，他跟在薛洋的身后才又再次地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这个他们曾生活了三年的义庄，这个曾承载着他们所有快乐和希望的义庄。

　　强忍着眼里的湿润，不愿再触景伤情，晓星尘默默地走出了义庄，站在义庄外等候。

　　薛洋抚了那小兔子布偶许久，才红着眼睛轻站起身，将那只小兔子布偶立着放在阿菁以前常睡的棺材床上，再次看了一眼这陌生又熟悉的义庄后，薛洋慢慢走出了义庄，一如他以前曾做过的千万次一样，转身将义庄的大门关好。

　　门关好后，薛洋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却在走出了几步远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义庄大门。

　　恍惚中，薛洋好像看到了“晓星尘”眼蒙白色绷带，倚靠在义庄的大门旁，握拳放到嘴边小声咳嗽着，眉眼温柔地轻声对另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薛洋”浅笑道 :“阿洋，我在这等你，你早点回来……”

　　再也忍不住，眼眶倏地落下一滴滴滚烫的泪，砸到地面上，发出无人听到的声响，那泪含着薛洋所有的希望，不甘，快乐，希冀和绝望，无声地滑出眼眶，又狠狠坠向地面，刹那间，薛洋耳边恍然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看着义庄大门旁那温柔等候一人归来的“晓星尘”，薛洋唇边泄出一抹极淡的甜蜜笑意来，如往常无数个他出门买菜的时候那般，轻轻道 :“我走了。”

　　说完后，不再去看大门旁那逐渐变得虚幻的“晓星尘”，转身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

　　“晓星尘”，我走了。

　　同过去记忆中那个温柔美好的“晓星尘”做告别，他就该离开了，如果义庄那三年是一场梦的话，那他现在，是真正的梦醒了。

　　不再去追寻不属于他的明月清风，也不再去执迷那些飘渺若风的诺言，过往种种，像是一阵风，留不住，又抓不着，风来风去，皆淡无痕迹。

　　直至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放下了，放下了过去，放下了所有。

　　一场美梦，他做了三年，如今，也该是梦醒的时候了，梦再美好，却终究是虚幻飘渺的一枕黄粱罢了。

　　南柯一梦，梦尽浮生。

　　梦醒后，他，依然是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