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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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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无话,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车行良久。等到了地头,才发现不是荒郊野岭,是幢挺阔气的大宅。谢念汐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登时放下来。这宅邸她认得,从前来过几次。是平妈妈道上的“朋友”,主人姓洪,混帮会的,这一带无论赌坊也好、堂子也好、小本买卖也好,都属他管。往来各路商户,跟他按人头缴钱。若知道她是“燕平书寓”的姑娘,应该能保太平无事。
他们给两人松开绳索,扔到一间空屋,将门反锁。两个人摸着黑好容易开了灯。他先推开窗户往下看,底下守着一堆人,都严阵以待。回头又去推门,锁得死紧。再拿肩膀试着撞了五六下,根本纹丝不动。谢念汐啼笑皆非,坐看他贼心不死里外折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忍不住说:“你这娄子一定捅得不小。人家三四十个逮你一个,抓住了还容得你跑?死心吧。”
他也觉得此话有理,点点头,“别害怕,我保你没事。”
念汐愈感有趣,“没事?你自身都难保,拿什么保我没事?”
“你信我好了。”
她小嘴一撇,“孔子说得好,‘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他忍俊不禁,回头笑道:“孔子还说过这话?”
“其实这话是我说的。”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几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他见实在无路可逃,便听了劝,走回桌边坐下,“刚才事太急,还没问你名字。你叫什么?”
“谢念汐。”她说完,将起皱的旗袍拂了一拂,双手缓缓展平,“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初时他尚没注意,这时灯光下仔细打量,才发现她着艳装,脑后头发盘得高高的,一张精致端庄的脸蛋,却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这装扮,绝不衬她这等年纪。
“知道。”他沉吟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补了句话,“我妈以前也是十里洋场的舞女。”
“是吗?”
“后来嫁了人,就不出来了。”
他说这话时没笑,仿佛若有所思,想到许多心事,表情忽地沉重起来。念汐瞧他神色不善,忙岔开话题:“我说,你究竟惹了什么是非?说来听听如何?”
“你猜呀。”
她双手抱胸,拿出十二万分的兴趣,兴致勃勃乱猜起来:“私贩烟土?不对,你一个人,干不了。小偷小摸?不对,这么折腾,绝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就只能是一件事啦。你跟洪全发的姨太太有一腿?”
他一口水全喷出来,几乎没给当场呛死。念汐还当自己猜中了,继续说道:“是二房的烟霞,还是三房的侍喜?侍喜原先是从我们班里出去的,我还同她有些交情呢。你能搭上她,眼光不差。”
这都挨得上吗?
“咳,咳咳,没有……没有这回事。”
整个猜错,完全不对。她不禁有些失望,“猜不着,你告诉我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原因,要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其实是……”
话,不能听半截。卖关子什么的,最最可恶。话说半截就不说的人,都应该被拖出去枪毙!他说到此处,眼珠一转,好像想到什么,硬生生扯开话题:“跑了大半夜,我肚子都饿了。你饿不饿?一会儿我叫他们去买消夜。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别客气。”
还消夜?她这回真正怀疑,这人要么就是个大有来头的高人,要么就是弱智。是弱智的可能性比较大。
长得挺不错的一张脸,先天不足可惜了。
“七少——”
“少”字拖个长音,跟唱歌似的,愈显滑稽。念汐心说,他行七?不过这称呼陌生极了,不曾听说。门一开,呼啦啦涌上来一帮人。她赶紧退到旁边,不妨碍大家进行武力磋商。
他好像亦没料到,人家进来就没安好心,一个错愕给人拿住,死死按在桌上。洪全发让人把他按牢,自腰间拔出尺来长亮闪闪一把刀,横在他两手手腕上,悲痛欲绝地说道:“七少啊,别叫大家为难,这次你就从了吧。老爷子说,你要不从呢,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今以后不准姓王,还让留下你两只手。你说这是何必呢?”
“不从,你砍吧。”
念汐心头一颤,大感不忍,闭上眼睛别过脸,不想看这血淋淋的场面。后边的话,字字惊心,句句吓人。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可三思,再问一遍,从是不从?”
众人屏息,都等他一句话,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到人的粗重呼吸。
过了会儿,他断然回答:“不从!”
好贞烈的大男人。她自忖:看来今天消夜是吃不成啦。
洪全发一声怒吼,刀,劈了下来。
平妈妈一个耳刮子掴到宝瑟脸上,打得小丫头脑袋一歪,半边圆圆的脸蛋上出现五只手指印。
“你死的吗?出了事就知道跑,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不就地痞打架放了两枪吗?别说这地界,就咱们这院子里头,一个月里流氓打架要打三十回。屋顶上那窟窿瞅见没有?昨天夜里刚开的!新鲜着哪!没用的废物!遇上这种事,你就该先保着姑娘,自己上去挡枪子儿。你一条小命才值多少?我呸!”
宝瑟受她一通数落,哪里还敢还嘴?低着头呜呜直哭。花无忧忙上来给妈妈顺气,一面叫伙计赶紧出去打听下落。平妈妈还在念念有词:“这年头,调教个好的我容易吗?花了大功夫教出来,才刚刚上道,就出这种事,背运!”
许若璧同谢念汐私交不错,虽在旁边没吭声,暗地里却忧心忡忡,真怕她有个好歹。花无忧忙拿好话相劝:“干娘,别着急,念汐那孩子你还不知道?是个机灵人,最懂审时度势。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呀,她出不了事。哟,你瞧,人这不就回来了……”
果不其然,门口有辆黑色小汽车,刚停,里边就下来俩人。女的正是失踪了整整一晚上的谢念汐。男的是开车的司机,一直恭恭敬敬给送到门口,口里还不住地说:“姑娘,您慢走。耽误您好些工夫,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一场误会,多多包涵。以后呢,七少爷那边,您给咱们兄弟多说两句好话。”
念汐嫣然一笑,接过话头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请回吧。”
“哎,您走好,走好。”
平妈妈先喜,后惊。喜的是摇钱树平安无事,惊的是洪全发手底下的人怎么忽然就对她这般客气。宝瑟大喜过望,抹了眼泪叫道:“姑娘,你可回来啦!吓死我了呀!”
念汐揉着自己肚腹,笑嘻嘻地说:“我可快要撑死了。你们干吗这么隆重,列队欢迎?”
平妈妈赶紧上去将她揽过来,叫了声“心肝”,又使个眼色,“这一夜去了哪里?可吓死为娘了。看来有奇遇?”
“咱们进去,听我慢慢给你们说。”
这会儿堂子里的人,上上下下但凡空闲的全拢上来,将屋子围得满满当当的。个个都当听书一样,听她绘声绘色从头至尾地学说一遍。比书里说的精彩多啦,唯有说到躲在衣柜听壁角那段,她抬头瞅了若璧一眼。若璧蹙眉,微微摇头。她便两三句瞒去不提,只说后边怎么怎么跟那位七少纠缠不清、怎么落到洪全发手里头、怎么在屋里互探虚实,又怎么差一步没能把他实话给套出来。最后,一帮人凶神恶煞冲进房,拿刀砍手。
说到这里,打住,不说了——
众人胃口吊得老高,等得好着急。平妈妈忍不住,“真剁了?”
她干咳两声,松松衣领,“说得我嗓子快冒烟了。折腾一夜,腰酸背痛的。”
花无忧沏盏热茶,给她端上来,又笑嘻嘻地给她捏肩膀,谑道:“好大的谱,你要不把故事说完,今天不放你走。那位少爷的手,到底保住没保住?洪全发是真砍了他吗?”
“当然是假的。流氓的手段不都那一套?拉大旗做虎皮,还能真砍呀?就看他年纪轻,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就范。这人胆也忒大,好倔的脾气,死不松口。人家没辙,只好把他放开,跟他赔礼道歉。他就让人出去买消夜。我这不是酒足饭饱,才辞了回来。”
“末了还是没打听出来到底哪条道上的,什么来头。”
“困死了,我可得去好好睡一觉。”
念汐哈欠连天,伸个大大的懒腰。这一夜,有意思。
这人,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