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帝乡》南雪隙驹

35、提前习惯

　　这一天过得漫长而煎熬，每一秒都像一个面团，被两只手拉得很长很长。

　　阮阮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她应该每天都陪着招妹睡觉的，即便沈端不许又如何，他不是号称宠爱她么？这种小事，如果她坚持，他又能如何呢？

　　看来怪自己！都怪自己！而绿翠偏偏这个时候死了，身上还有招妹的东西，让人不安。

　　傍晚时分，云朵儿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极力劝阮阮吃些，可她自己一面说着话也一面流泪起来，出乎意料的说了一句：“姑娘，绿翠只是嘴上不饶人，没有坏心眼的，我哥哥常来缠我要钱，好几次都被她赶走，我身上不舒服，她也会主动替我当值，我知道她喜欢大人，可她并没有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她不会……”

　　记得没多久前，绿翠还是个不懂事的傲娇丫头，一段时间不见，她变得更像被摧残过的花朵，精神恍惚萎靡，如今这一朵还没完全盛开的花朵，竟就这样逝去了，被招妹失踪的事所覆盖，没有掀起旁人太多的关注与伤心。难得善良的云朵儿，还会为她洒几滴泪。

　　阮阮无动于衷的听着，她现在看谁都像拐子。

　　傍晚时，沈端的人在城边小河里捞到一件小孩衣服，还有一个长命锁。小衣服是阮阮做的，上面绣着几朵祥云图案，长命锁是百方送的，纯金的，样式新颖，阮阮还仔细瞧过。

　　阮阮早就疑心沈端得了消息会自己筛一遍，尽挑些糊弄人的话对付她，于是便跟着送东西的人进屋，可当这两样湿漉漉的东西赫然摆在托盘里盛到她面前时，她果然又承受不住，感觉世界天旋地转。

　　沈端扶住阮阮，她扯着他的领子质问：“你不是说招妹会没事的吗？他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

　　“阮阮……别伤心，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阮阮一听这话不是人说的，立刻推开沈端，她瞧着他的脸，明明见他一脸沉痛悲伤，可怎么觉得他心底里还有一丝高兴呢？阮阮想扇他一巴掌，像以前一样为所欲为，可找招妹还要靠着他呢，她可不能打他。

　　阮阮推开沈端，向大门走去，口里说着：“我要自己去找，招妹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呢！你们当然都找不到，只有我找得到。”

　　又有人来阻止阮阮，阮阮疯了一样甩开别人的手，可拉她的手越来越多，像蜘蛛织网的丝线，一根根将她捆绑起来，阮阮大哭，“我要找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错？你们拉我干什么？你们有没有良心？”

　　良久，阮阮终于被止住了，送到沈端怀里，他抚着阮阮的脸，眼中滴下眼泪来，“阮阮，别怕，你还有我。”

　　阮阮想着，旁人看着她这个样子一定以为她疯了，可她自己清楚，现在才是她最冷静的时刻，“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指使的，对不对！”阮阮心里其实不认为是沈端，可不管如何，总要诈一诈，哪怕他眼神躲闪一下、呼吸停滞片刻，阮阮都不会放过这些蛛丝马迹。

　　沈端急忙否认，“我要是想要招妹性命，西仓城找到你时就该结果了他，何必等到现在？”

　　确实不是沈端，他没有一丝心虚，况且阮阮和他之间，正是前所未有和平的时候，他应该不会横生枝节。

　　那会是谁？招妹他人在哪里？

　　阮阮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吃不下，也睡不着，吃饭的时候，阮阮会觉得招妹肯定很饿，既然他饿着，她又怎么能吃饭呢？睡觉的时候，阮阮听到招妹呼唤：“妈妈饿饿，妈妈冷冷，妈妈痛痛！”于是阮阮睁着眼到处找孩子，别人都以为她疯了，至少离疯不远了。

　　沈云从骑兵营里赶过来，不过并没有带来什么新的线索，只被阮阮劈头盖脸一顿捶打，阮阮质问他：“你到底对绿翠做了什么？”

　　他将昨晚后来的事情对阮阮交代了一番。

　　昨晚沈云离开后去找了绿翠，要求她发誓不将之前看到的事告诉别人，绿翠不得不照做，沈云自信满满，这就这样离开了。

　　“只是这样？那她为何会死？”

　　沈云无言以对。

　　………………

　　过了两日，谜底便揭晓了。

　　沈端告诉阮阮这几日暗查的结果，原来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庾春宁。

　　庾春宁受人挑唆，以为招妹是阮阮和沈端的孩子，嫉妒之下痛下杀手，而那挑唆之人则是府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妾，原是在一次酒宴中上官赏赐的，没想到却是别人派来的细作。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再加上内宅里见不得光的阴私伎俩，让阮阮的招妹成了牺牲。

　　那个送沈端小妾的上官，如今已是他的下级，这下算是拿住了他的把柄，便将这消息透露给御史台，一顶“私德不修，后宅不宁，枉杀性命”的帽子是跑不掉了，就怕有人还要以此大做文章。沈端正在在四处奔波，企图减少损失。

　　短短两日，沈端便瘦了一圈，下颚上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青色胡渣，不过不是为了找招妹，而是为了他自己。

　　阮阮能怪谁？她想，有那么多凶手，而最该死的，是庾春宁。

　　阮阮对沈端说：“我要杀了她。”

　　沈端只是抱着阮阮，久久无言。

　　阮阮在这可怕的沉默里，读懂了沈端的意思。

　　阮阮抬头仔细看着沈端，不得不承认，这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这个不久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妥协着相处的男人，即便是一脸疲惫，仍是俊美无涛谪仙般的外貌，剑眉星目，高鼻薄唇，难得的是既美在骨，又美在皮，行止之间，很有一番惹人赞叹的风流气度。

　　阮阮说：“你怕她，我不怕。不必你动手，我自己去。”

　　沈端很不赞同，“你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未做过这种事，而她身边侍从环绕，你如何得手？况且……她也是受小人挑唆，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阮阮你能不能……原谅她？”沈端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阮阮的眼睛。

　　“阮阮你别怕，我会一辈子陪着你，一辈子对你好。”

　　阮阮无言以对。

　　这就是沈端，他现在还不敢和庾春宁撕破脸，或许还有对她的许多情义在其中，所以他让阮阮忍耐，一切都要以他的需求为中心，不管别人心中是如何泣血。

　　是，阮阮是没什么能耐。阮阮有什么？她曾经只有一颗真心，以前是对他，之后是对大力哥，一次两次遭受挫折后，就连遇到齐盛那样纯真又热烈的爱，她也变得犹豫不决了，阮阮仅有的一颗真心，如今也没有了。

　　阮阮想着，她拥有什么？她只有招妹，可如今连招妹也没有了……是啊，如今连招妹也没有了，那杀不杀庾春宁招妹都回不来了。

　　太迟了，阮阮后悔那天没有答应招妹多吃点果子的小小要求，后悔没有亲自陪他睡觉，后悔对他严厉，阮阮最后悔的，是生了招妹，让他到这世上受苦。

　　那水一定很冷很冷。

　　之后沈端再说什么，阮阮都真心赞同，不管是让她少哭些，还是她放弃报仇，还是答应她那些魑魅魍魉他早晚替她收拾了。确实，站在沈端的角度，他说得很有道理，并且已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沈端不会只说不做，说了让阮阮别找庾春宁麻烦，立刻就更进一步限制了阮阮的自由，怕阮阮想不开寻短见，更怕阮阮想开了去找庾春宁。

　　招妹的东西很快被收走，理由是怕阮阮睹物思人。

　　天黑了，天又亮了。

　　时光有时候那么快，就像小时候的幸福日子，倏忽一下就过了。有时候又那么漫长，阮阮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觉得人生很是苦长了。

　　究竟何时是尽头？

　　云朵儿、楚百方、沈云、沈端，连老鸨都来了，轮番的来劝阮阮，可要阮阮吃得下睡得着太难了。

　　秀姨说：“人啊，先要活着，才有盼头。”可秀姨自己却寻了短见。

　　梁家遭横祸时，父亲也说，不要她报仇，只要她好好活着。可阮阮终究做不到好好活着，大部分时间里，她活得糟透了。

　　母亲临终前说：“别管这个家，糟透了迟早要烂掉。”叫阮阮只管自己好好活着。还说阮阮身负穿二代的光荣使命，上可位列朝堂，推动国家进步；中可一女N男收获男宠无数；下可种田清水，过富足日子；再不济至少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忠犬一枚。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男人阮阮遇到了，可他们的下场都很惨，阮阮懦弱，不敢承认，他们的悲惨都是因为她。

　　齐盛说：“死何其容易，难的是活着。”他要阮阮好好活着，说活着才有希望。

　　幸福是什么滋味呢？阮阮以前也是尝过的，但还不如没尝过。

　　没尝过幸福的话，也许就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多苦了，就认命了。

　　阮阮学会了吃苦，学会了忍耐，就是学不会认命。

　　沈端关押阮阮的这个地方，算得上是罕见的奢侈了，绫罗绸缎铺就，处处花团锦簇，又不失雅致幽静，可却是阮阮的牢笼，而且如今驻扎的兵士更多，没了沈云，她根本逃不出去。

　　况且逃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迟早还是要被抓回来。

　　真正的解脱，唯有一死。

　　跳崖、服毒都无从下手，投井？阮阮被囚禁了这么久，死后不想再被困在井里。投缳？母亲说投缳的死状很难看，长舌、小便失禁，还有大便……

　　还是割腕吧，血流出来无声无息，也没有副作用。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阮阮这一辈子啊，爱无处安放，恨也恨不起来。她爱的人总是留不住，她想恨的人也有他们不为外人道的苦楚。

　　那就算了吧，她只要自由，她要奔着那些爱过她的人去了，这一次，没有谁可以把她捉回来。

　　母亲、父亲、秀姨、大力哥、招妹，唯一不舍的，就是齐盛，那个雨中拿着月季花等她的男孩。
　　阮阮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大雨刚过，傍晚天色微微放晴，花刺割破了他的手，阮阮接过花时，花枝上还有血……

　　吃饭的时候，阮阮“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趁下人不备藏下了一片碎瓷片。对存心求死的人来说，找个工具实在是太容易了。

　　血晕染开来，在水中如舞娘的水袖一般飘摇，阮阮在极度的寒冷中闭上眼。

　　这寒冷也是必要的，人总要提前习惯黄泉路上一个人走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