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情》宋雁来

4、第 4 章

　　江南的夜一贯是极美，春季破冰而来，天空辽阔高远，澄澈也纯粹，悬挂着的新月带着春日里惯有的皎洁。

　　阑霜酒馆早已闭门，掌柜和伙计已入睡多时。开春后的夜不再如冬日般寂寂无声，多了轻微虫鸣与风过草木的簌簌声。

　　魏画仙攀上酒馆的屋檐，无人打扰的氛围令人快速沉静下来。几片新开的桃花瓣随风落于他身旁，魏画仙用手指捻起一瓣于手中把玩，边枕着手臂仰躺下来。于高处向东望，可以清楚望见秦府多幢宅邸的屋顶。毕竟是江南大家，宅子的高度都要比寻常人家高出不少。

　　“魏画仙…！魏画仙！”

　　刻意压低的喊声从屋檐下传来，魏画仙一诧，支起身子向下探，正撞上祝齐含笑仰视着自己的脸。

　　“你怎么来了？”魏画仙勾住祝齐向上举的双臂，猛的施力将他带了上来。他刚上来不久，祝齐可以算是紧随着他的步伐而至。

　　祝齐嘿嘿一笑，盘腿坐在魏画仙身侧，他回答道：“早看出你不对劲了。早就打烊了一直在那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响。忙活了一整天了，你还想在这耗到开工？”

　　“那你呢，敢情还一直盯梢呢…”魏画仙嘟哝了几句便自动收了声，怔怔地盯着桃花树出神。

　　祝齐见他没了声音，预开口又不知如何问起。唇瓣翕动几次终于出声：“你和秦大少认识？”

　　祝齐在阑霜已有几个年头，年岁和魏画仙差不了数月，却是从小于这江南长大，虽平常无法接触秦家人，来阑霜后也只是给秦潜端了几次酒茶吃食，但听酒客闲言酒话也不少，对秦家的了解也不少。

　　秦潜素来与人群相离，偶有交谈也只是语气淡淡，似是任何纷扰都入不了他眼分毫。魏画仙他也是相熟的，自他去年冬日来阑霜，几个伙计里就数他和魏画仙关系最好。酒客们对他的议论也不少，猜测他的身世之类，他的态度始终是淡然，偶尔还会回几句有意思的话，却从未真正道明自己的来历，一直见他未与他人有所纠葛。

　　夜凉风急，开的繁茂的桃树竟生生被吹落了一地花瓣，枝干也被打的攲斜几分。魏画仙用指尖摩挲着桃花瓣，抬手将花瓣放至鼻尖嗅了嗅，便是满腔甜腻的花香。他半晌才回话：“刚认识。”

　　祝齐一愣，不可置信地往魏画仙的方向靠近几分：“有人说秦大少在临锦桥上对你出剑了…你们…刚认识？”

　　“真的刚认识。”魏画仙尴尬的摸了摸鼻尖，他没想到临锦桥离酒馆距离甚远，这消息竟传的那么快，“没出剑…你别听他们瞎说，都是些醉话。”

　　见他这么说，祝齐虽将信将疑，也不再没再坚持多问。他对酒客们的话本就起疑，秦潜是何人物，江南的民众心中都清明，不像是会对魏画仙这普通伙计出剑的人。

　　江南的修行人士不少，有多少以秦潜为自己的榜样看待的，可能无从计量。

　　修行分四大阶段，勘心，初望，破尘，落凡。每提升一大阶均是不易，落凡的强者甚少，均是被当成圣人看待，极少在大众视野中出手。修行者中以圣人为尊，人世间仅存的四圣人镇守四方，东方岚梵，西方白清，北方萧阳，南方琉琅，自百年前一战后人界趋于稳定，四圣人便再未出过手，也极少听闻其事。

　　而秦潜当前的境界已至破尘，是江南修行人士中境界极高的一位。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更是将他的修行添上传奇色彩。虽说秦家势大，修行人才辈出，其中对秦潜进行过指导的修炼大家定也不少，但修行只依靠他人指点也无用，定是自身花下无数精力进行苦练而成。秦家名剑玉落难以掌控，秦家剑术剑招晦涩难懂，秦潜能极好的控制玉落，足以说明他的剑术如今有多高明。

　　而魏画仙只是同他祝齐一般的普通民众，身上毫无修行的痕迹，秦潜对他出剑毫无道理。想到这里，祝齐不禁摇摇头，觉得酒客们的议论有些可笑。

　　一时无话，祝齐低头又瞥见魏画仙的手始终把着他腰间的一柄剑。自魏画仙来阑霜，与他首次见面时，他腰间便是别着这剑。江南安逸，已多年没有纷争杂扰，魏画仙只是个普通酒馆伙计，身上挂着剑不符身份，开始常有酒客询问，之后也便习惯，而剑从未出鞘过，魏画仙却始终如有执念般将剑护在身边。

　　祝齐用手肘撞了一下魏画仙，好奇询问：“你这剑什么来头？”

　　魏画仙的手掌抚过鞘身，长剑像是得到某种感应一般发出幽幽剑鸣，听的祝齐一惊。祝齐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魏画仙回答，神色淡淡，目光却飘向远方：“它叫夜宴。我从记事时便背着这把剑，因为习惯便未卸下。以前在边境碰着过剑客，说它带着强横的凶厉，会侵蚀人的心神，会对佩戴者的亲故相克。可说来奇怪，我未修行，全无控制它的想法，却从未受过他影响。”

　　“那你的亲人们…”

　　祝齐自知讲错了话，但收回已来不及。

　　可魏画仙仿佛未收到影响一般，启齿解释道：“都过世了。这剑估计也是他们留下的。”

　　这夜宴的凶厉，应是克死他们的原因。

　　而他，本元凶煞，天灾祸星。

　　桃花花期短，摘了它的花，折了它的枝，没几日便落了满地。人间四月芳菲已尽，只不过被那染了暖意的风拂了几日，残存的花骨朵也被打落了。满园春色时分，江南却下了一场急而快的小雪，雪后那梨树也开了花，被雪埋实的桃花瓣沁了春雪，便取了桃花瓣与梨花蕊，闷一瓦罐的雪相煮，待到夏日小暑消过，酿过的酒加上渐垂的新梨与海棠，与它煎雪。

　　春雪算得上是一年的吉兆，再忙碌要等夏日以至之时。阑霜酒馆的伙计们便生生的清闲下来。

　　酒馆虽酒客众多，但魏画仙也只是个普通的伙计，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柜台前，在账本上添上几笔新墨，敲着算盘的边缘，拨弄几次算珠，一天也是百无聊赖。

　　自上次与秦潜见面，魏画仙便再没见过秦潜出现在这里。两半翡翠未合璧时，玄玉翡翠也没有什么夺眼之处，只那破碎位置较为打眼。

　　无事可做之时，魏画仙常常望着翡翠出神，好像它能通灵似的，也学着秦潜将翡翠郑重其事地挂在剑上。客人们早就习惯他腰间的剑，自然无人注意那剑上多出来的翡翠了。

　　“一坛桃花酒，一碟桃酥。”

　　许久未听见的熟悉声音。魏画仙正挥笔写字，那蘸了墨的毛笔因为他手的骤然停顿，在纸上晕染开大片墨迹。

　　魏画仙仰头，恰恰对上立在一旁的秦潜望过来的双眸，他对着向他奔过去的祝齐摇头道：“不用。魏昭，你过来。”

　　魏画仙即刻起身，在祝齐惊异的目光下，起身的动作过大险些碰翻了墨碟。他从储酒的隔间里取了坛酒，再夹出一碟桃酥垒好，迈步向秦潜的位置。

　　魏画仙给秦潜摆好酒碗，僵硬地在秦潜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秦潜始终是望着他的，眼中好似深藏什么，他的目光从未躲闪过，竟会让人从心中多出一份疑问和惊惧。

　　魏画仙偷偷打量他，今日的秦潜与先前不同，本高束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像匹上好绸缎，长袍裹着他略为清瘦的身躯，本无瑕的指节更衬地如玉般洁白。

　　魏画仙望着他出神。脑里掠过那句：“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形容眼前人再合适不过。这般美好光景皆应存于画卷中，闪烁的灯火都会惊扰他眉眼，更何况凡尘俗往。

　　“你那翡翠呢？”秦潜在酒碗中倒了半碗桃花酒，指尖拂过碗沿。

　　魏画仙应了一声，取下腰间佩剑置于桌上。秦潜未曾意料他有如此之举，先前也没太注意过魏画仙腰间的剑，正奇怪着，伸手将翡翠拉近了着：“怎么挂到这上面来了？”

　　“怕丢了，就挂上来了。”魏画仙按着桌上佩剑，“剑我一直带着，也不需要担心翡翠是否遗失。”

　　秦潜微微蹙眉，见他动作不禁启齿询问道：“这剑…”

　　“这是我的佩剑，叫夜宴。凶厉之气太重，不知怎的，对你有敌意。”魏画仙将剑向自己的方向拉近些许，对秦潜歉然笑笑，“我怕它会伤着你。”

　　秦潜的眼中闪过惊异，他凝神一盯，面前的这把剑周身竟一直缠绕着黑色物质。“怎么用这么一把煞气的剑。”回想刚才魏画仙匆匆介绍的话语，又道，“连名字也这么煞气。”

　　魏画仙没有否认，瞥了一眼秦潜腰间的玉落，微微一笑道：“煞气有时也有益，我没有修行，带着它，不怕敌害近身。”之后便话锋一转，“今天怎么来阑霜？我好久没看到你来了。”此话一出，魏画仙便后悔异常。秦潜想何时来自然是他的自由，他这么一个普通伙计说出这话，算是不敬了，还有些像个管家婆，偶然间是将他这几日等待秦潜的事揭了个透彻。

　　秦潜没太在意，手向袖中一探，竟摸出一朵完整的花。单看花朵被掐断的部分，已有一小段被腐蚀，不像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似是有一段时日了。可那花却无比娇嫩，甚至还沁了些水珠。魏画仙定神一看，清楚地看见那花上缠绕着灰色的浮物，十分诡谲。

　　“这花…”魏画仙盯着秦潜的脸，似乎是想从上面瞧见否认的神态。

　　“陨梦花。”秦潜的语气有些冷然，“几日前，它飘落在我脚边。”

　　魏画仙怔怔地盯着他，他对这花有所了解，想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陨梦花，冥界之花，有“死亡信使”之称。当修行之人生命大限消得一年之时，便会飘落在那人身边。

　　“你…”秦潜的脸上浮起苦笑，魏画仙看着，一时间竟不知所言地发愣。

　　“从来不会出错。”秦潜的目光有些飘忽，“但在最后时分能见到另一半翡翠的主人，也足够幸运。”他将陨梦花收归袖中，又举杯饮酒，像先前未有任何发生一般，嘴角甚至还噙着淡淡笑意。

　　“不会的！”

　　魏画仙在秦潜惊骇的目光中出声，他的双目中写满了坚毅。

　　“生死之劫，人之大限，天地规定之期，确乎无法可解。”魏画仙颔首，他慢悠悠地讲述，声音有些沉闷，像是思绪飘到远处。

　　“但，秦潜，你有没有听过阴阳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