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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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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工业园区。
那一天,很多深圳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满工厂的木制品成了大火蔓延的媒介,大火烤得天空都热了
那一天,思之声工厂全体员工组织自救,创下了无一员工伤亡的奇迹。
那是思存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天……
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已经吓得瘫软的会计小田拖到安全区域时,等待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冲了过来,她和小田一起被拉上了救护车。旋即,她又挣脱所有人,义无反顾地跳下车,她的墨池还在大火里!
克鲁斯从背后抱住了她,“摩泽尔,房子快塌了,你不能再进去!”
思存更加拼命地挣脱,她声嘶力竭,“墨池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摩泽尔,你冷静点,消防员会救他的!”
与此同时,巨大的房屋倒塌声掩盖了一切。思存看到,就在刚刚,她和小田逃生的办公室,已经夷为平地。
克鲁斯惊恐万状地看着思存,生怕她支持不住。思存只是晃了晃,她没有崩溃,也没有昏倒。她看到消防官兵拿着水枪冲进现场,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里面还有人!我知道里面还有人!”消防官兵在她的带领下火速扒开废墟,从瓦砾中找到毫无声息的墨池。
被搜救到时墨池趴在地上,口鼻掩着微微潮湿的白衬衫。他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也十分微弱。抬上救护车,医生立刻为他实施人工呼吸,同时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向医院驶去。思存始终握着墨池的手,他的手是炙热的,那是被烈火烤过的温度,却毫无生命力。
到了医院,墨池被火速推进抢救室。思存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有护士跑进跑出,几十分钟后,又有一队医生,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手术室。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好象无声电影一样没有声息。
克鲁斯打破了平静,“已经从广州请来了呼吸科专家,各路专家在给他会诊。”
思存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她不管什么人在抢救墨池,她只要墨池活下去。他是她的生命支柱,是她在美国那么多孤独日子里唯一的信念,是她十六岁就深爱的男人。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思存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一心一意地为墨池祈祷。
很快,思存得到了一纸病危通知书。医生说了很多,她只听懂几个词,“一度停止呼吸、气管切开、肺水肿、创面侵袭性感染……”思存她只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救活他。”
她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要他活着。
天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墨池被送入了重症加护病房。医生说,情况十分不乐观,病人肺部损伤严重,进行了气管插管治疗,但还不能自主呼吸。同时,由于他在被救时已经有数分钟停止呼吸,有可能已经损伤了心脏和大脑。医生看着思存,凝重地说,“你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克鲁斯都听明白了医生说的是什么“心理准备。”他牢牢抓住思存,生怕她伤心过度晕过去。其实思存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不许自己倒下去。她说,“我要去看看他。”
医生说,“不行,病人现在非常虚弱,一点的感染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
思存说,“我只进去五分钟。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说完我就出来。”她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医生甚至认为,如果病人只有发生奇迹才能活下来,那么这个奇迹只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创造的。他请护士带思存去换衣服,片刻,全身武装的思存被带进了ICU重症加护病房。
思存果然只停留了五分钟。她出来后,给婧然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在听筒里听到婧然的声音,思存恍如隔世。她说,“婧然,墨池受了点伤,没有危险,不过你最好来深圳一下。”
婧然当天晚上就赶来了。她冰雪聪明,已经想到哥哥肯定是出了大事!但是她没有想到这样严重,墨池不但生命垂危,六年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思存迎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婧然,别怕,我们陪墨池一起挺过这一关。”
婧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嫂子,我哥这些年太苦了……”
“我知道……”思存也哽咽了。从昨晚墨池入院到现在,她都表现的冷静坚强,中午还特地让克鲁斯给她买饭回来吃,她要保持体力,眼前是一场硬仗。只有见到了婧然,她才真正哭出声来,“放心吧,我会看着他好起来,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永远不离开。”
这也是清晨,她在墨池的病床边,许给墨池的承诺。
婧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纸包,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裹着。婧然说,“思存,你相信母子连心吗?我跟妈妈说有急事要去深圳,妈妈立刻就怔住了。她一直就知道哥哥早晚会出事,却不敢问。她只说,如果哥哥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要给他看这包东西,如果他还是孤身一人,就把这个给他——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等哥哥醒来,你一定要转交给他。”
思存打开包裹,愣住了。里面是她写给墨池的信。
婧然的眼泪下来了,“嫂子,你别怪妈妈。她这一生最在乎的人就是哥哥。她以为你会一去不回,所以私自扣下了你的信。她只是想让哥哥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六年了,哥哥始终不肯接受任何女孩子,妈妈急了,她宁愿哥哥用余生的时间去找你,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孤单的思念你……”
思存摸着那些信,泪眼盈盈。“我知道。我不怪她。墨池醒来后,我要给他看这些信,让他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忘记他,我一直在给他写信——我一直想和他在一起。”
克鲁斯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对话。他知道,思存是不会和他继续做投资考察,也不会回美国了。他一人踏上了返回美国的班机。墨池在重症加护病房躺了5天,终于恢复自主呼吸。只是他呼吸得十分辛苦,使劲的吸气,胸口象装了风箱一样嘶响,再慢慢吐出一口气。每一次都艰难无比。
他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停止呼吸的那几分钟,导致他的脑部缺氧,情况非常不乐观。如果他不能尽快醒来,他的身体很难撑过以后的治疗。
护士把一根长长的胶管塞进墨池的鼻孔,经由口腔通过食管,直达胃部。思存知道,墨池长期昏迷,必须通过鼻饲进食。胶管通过的时候,昏迷中的墨池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思存握着他的手,请求护士,“轻点吧。”
护士反而加大了力度,“轻能插进去吗?”
墨池又无意识地咳了几声。思存含泪摩挲着他的脸,“好墨池,很难受是不是?你要快点醒过来,咱们自己吃东西,不戴这个难受的管子。”
护士插好管子,拿过一根很粗的针管,抽了半管热牛奶,顺着胶管注射。墨池又难受地哼了一声。思存结果针管,小声说,“我来吧。”
护士狐疑地看着思存,“你会吗?”
思存说,“我学过护理。”她用手握住注射器,有点烫。于是她把牛奶稍微晾了一会,然后,极其缓慢地推进胶管。每推进几个刻度,都会看一下墨池的反应,见他表情平静,才会继续推进。她的神情专注而小心,就像照顾一个婴儿。护士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必要那么精细,他没有感觉的。”
思存认真地注视着针管,“他有感觉,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护士看着思存把半管温牛奶慢慢注射进鼻饲管,又注入了一点点温水清洗胶管,最后小心地将胶管末端反折,用消毒纱布包好,扎紧。护士说,“看不出,你还真挺在行。”
思存自己动手清洗注射器。在美国的时候,李绍棠有一段时间不能进食,家里请了护士和营养师,但是鼻饲、扎针这些事情都是思存亲力亲为,她为此特别进修了护士课程,还拿到了专业护士执业资格。
护士把剩下的牛奶倒入保温瓶,“每四小时一次,一次220毫升。”
思存收拾好东西,又坐在了墨池的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连嘴唇都变薄了。思存想到在火场里给他的最后一吻,他答应她一定会活下去。思存坚信他做得到。
思存把她的那些信放在墨池的枕边,在他耳边呢喃,“墨池,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都送到你家了,只是因为意外,所以你没有看到。你醒来,看看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啊,看看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的啊!你必须醒来,你不能误会我六年音信全无,你得给我平反。”
婧然守到第七天。单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回去,陈爱华也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她墨池的情况。她不敢把墨池受伤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终究已经是老人,未必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如果墨池能够康复,何苦让他们担惊受怕。若是墨池有个三长两短,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到那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婧然含糊地说哥哥一切都好,只是工作非常忙,天南地北地出差。放下电话,她知道,她必须回北京去了。思存没有送她到机场,她们在墨池病房门外拥抱,告别。思存故作轻松地说,“等墨池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看你。你得让小宝宝管我叫舅妈。”
婧然眼里闪着泪光,“嫂子,你真的不回美国去了?你真的决定留在哥哥身边?”
思存微笑着点头,满含柔情地回头看墨池,“我不想再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爱墨池,他也爱我。这足够我留下来的理由了。”
婧然突然泪流满面地奔回墨池的身边,她哭着喊,“哥哥,你听到了吗?嫂子她说爱你,永远不再离开你呀!”
思存微笑着扶起她的小姑,笑着把她送出门。她的笑容那么明朗,让每一个知道她的故事的人都坚信,墨池会在她的呼唤声中醒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十天,会计小田送给思存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小田说,“这是我们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从温总的休息间里找到的。多亏是铁皮箱子,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思存狐疑地打开铁皮箱,里面竟是满满的信。比她写给他的多很多倍,密密匝匝地塞在里面。
无数个信封,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是牛皮纸的,有的是白色航空信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航空信封上却是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信是被邮寄出去过的,但又被打了回来。上面扣着英文的印章,“查无此人。”
当年思存到了纽约不久就转去了旧金山。邮差找不到她,又把信退了回来。
思存热泪长流。墨池从没告诉过她,他给她写了这么多的信。牛皮纸信封里的信,是他到深圳以后写的,他知道这些信投寄无望,也就放弃了邮寄,只成了记录他的思念的工具。他一定没有想过思存会看到这些信,因此写得十分直白。
甚至,思存从美国回来后,他还在继续着书信。他在信里表达了他的思念和惊喜。但是他不敢告诉她这些情绪。近乡情怯,近情,情也怯。他顾虑的太多了,怕她拒绝,他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分别,怕她为难,他不愿让她做最艰难的选择。他只把自己的矛盾写在信里,那些他认为她永远都看不到的信里。
思存读者那些信,一次又一次的泪流满面。墨池每一封信都说会等她,可是此时,他似乎是等累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力一点一点的流失,任她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应。
思存急了,对他喊道,“温墨池,你不能这样说了不算。你说了等我一辈子,那是我的一辈子,我还在这里,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说得重了,她又心疼,握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着,温柔地哄他,“好墨池,现在换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我向刘秘书保证过的——其实,我才不在乎刘秘书,我在乎的是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要醒来,让我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她又给他讲他们年少时的糗事。“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参加舞会,被学校停课,我们去偷玉米被人发现,还是我回去救的你。你看看,从小你就比我笨,还老说我是笨蛋。”思存说着,眼眶开始泛红,“不过,要不是你辅导我功课,我还真考不上大学,更别提哥伦比亚大学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美国刷盘子呢。”
床上的墨池没有反应。
思存突然泪流满面,“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美国去就不提了,我现在回来了,我想尽一切借口推迟回美国的时间,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多求我两次吗?当年你连婚都没跟我求,现在求我留下嫁给你不行吗?你不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理我,欺负我……”
思存哭得说不下去,她抓住墨池的一只手。那手上布满淤血、青斑。他每天要输液,双手都无处下针,护士只好把针扎在他唯一的一只脚上。护士说,如果这只脚也不能扎了,就只能扎头皮。思存握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眼泪扑扑簌簌的往下流,晶莹的泪珠烫过墨池的指尖,滑落下去。
突然,墨池的指尖一动。虽然轻轻的,但思存能明显感到那只手是在动。他早已不用拐杖,手上的硬茧却象生了根似的,始终不曾退去。她最喜欢这双布满硬茧的手,轻柔、温存地抚摸她的脸,好像一直疼她到了心里去。
思存屏住呼吸,是的,墨池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脸,缓慢地帮她拭去一滴泪珠。思存扑到墨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墨池,你听得到我说话是不是?你醒了是不是?”
良久,思存看到墨池的眼皮动了一下。他几乎无力睁开眼睛,但,他确实是醒了!
墨池昏迷了二十天,终于苏醒。医生说,这是个奇迹。但是他的肺部受伤太重,还是要时时小心。
苏醒后的墨池,睡眠变得非常不好。好像那二十天把他的觉都睡光了一样。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恢复了进食,人却更加地瘦下去。
鼻饲的胶管磨破了他的喉咙,他还不怎么能说话。每天,思存守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哄劝他多睡一会。工厂里的员工都来看他,被思存挡在门外。他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她不想让他劳神。工人们都非常理解,只在门口偷偷地看他几眼。
几天后,墨池却迎来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客人——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
那时思存去了医生办公室,刘总推门进来,抱着一大束鲜花。正在床上假寐的墨池连忙起身。努力了两次,竟没有成功。刘总连忙把花放在桌子上,扶住他,让他躺好。
“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刘总干笑。
墨池憔悴地笑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刘总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刘总拿出一份文件,“这批货没能按合同要求交货,美国方面要求双倍的违约罚款——老弟,我要找你商量一下。”
其实刘总说的已经很客气了,墨池和他也有协议,如果不能按时交货,也是赔付给刘总双倍违约款。这批产品的总价是一百万,双倍赔付,就是两百万。为了生产这批货,墨池几乎动用了全部资金购买原材料,加上同时生产的另外两笔订单,他需要赔付的总额是将近三百万。
墨池从来没有问思存,工厂怎么样了。那天他就是在现场倒下,他知道那样的大火,无员工伤亡已经是奇迹,厂里的任何设备,都不可能抢救出来。他身无分文,却背负了三百万的债务!苏醒后的这些天,他反复思考的两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厂该怎么办。
“老弟,二百万不是小数目。哥哥我也只是个小贸易公司……”
墨池点头,“我知道……咳咳……我不会叫你……为难。”他呼吸开始急促,剧烈地咳嗽着。
“墨池,我愧对你……要不是我把这个订单交给你,你的损失也不会这么惨重。”刘总的眼睛开始泛红。
墨池摇头。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说不出话来。
思存和医生一起进来,看到刘总,思存不客气地叫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墨池抬手叫她,“思存……”
思存迅速跑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她发现墨池比刚才还要苍白些,又警觉起来,再次问刘总,“你是谁?”
墨池说,“他是香港远东……刘总……”
这个名字思存是听说过的,她变了脸色。“你对墨池说了什么?”
刘总讪讪地站起来,告辞。墨池说,“给我……一个月……我赔……”
思存把手掌贴在墨池的心口,他的心跳紊乱,呼吸困难,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思存连忙按铃找来护士。小护士皱着眉给墨池吸氧,责怪思存道,“病人不能受刺激,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找谁负责呢?”
墨池用力地呼吸,艰难地说,“不是她……”
思存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吸过氧,墨池的呼吸渐渐平稳。
思存轻声说,“以后不管是刘总还是张总,都让他们找我谈吧。你现在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墨池微微摇头,墨池扯出一丝微笑,“帮我叫来小田……”
小田来了,进门就扑在墨池身上大哭,叫道,“温总,恩人……”思存从背后扶住她,“不哭,温总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小田流着泪,跪在墨池的面前,“都是为了我……”
思存连拉带扯地把她扶起来,墨池半支起身子,郑重地说,“小田,拜托你一件事……公司清算……咳咳……”他呼吸越来越紧,断断续续把工作交代给小田。
小田一脸神圣。公司清算,对于初出茅庐的会计小田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此时墨池能够拜托的人只有她。小田大义凛然地点头,“温总放心,我一定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
墨池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了,无力地靠回床上,点头。
三天后,小田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个小本本来到墨池的病房。
思存正在喂墨池喝水,看到小田,忙对墨池说,“你休息一下,我和小田出去说。”
墨池摇头,“公司的事,小田应该和我说。”
思存柔声说,“公司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不好?”
墨池大力地喘息,摇头,“这件事,你处理不了”他问小田,“账目都算清楚了?”
小田诚惶诚恐地点头。墨池说,“说说吧。”
思存还要阻止小田,墨池突然说,“思存,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出去一下。”
思存急了,大声说,“思之声我没付出过劳动吗?怎么就成了你个人的事情?”
墨池摇头,“公司已经倒闭了,你付出的劳动也白费了——思存,我感到很抱歉。”
“怎么会白费?”思存说,“公司的信誉还在,怎么就会倒闭了呢?厂房塌了盖厂房,原料烧了买原料。墨池,只要你好好的,公司就有希望啊!”
墨池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对小田说,“念吧。”
小田对着小本,念出一组组数字。
公司厂房、设备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30万元。
所有正在生产的产品全部烧毁,产品原材料加上需要赔付的违约款共计287万元。
公司地皮价值10万元,但是被烧成那个样子,有价无市,无人问津。
墨池闭着眼睛,颀长的身子完全裹在薄被中,平静地听完这一组数字,又问,“工人的工资呢?”
小田又哭了,“总共欠39名工人工资共计2万6千元——温总,工资大家都说不要了。”她没有说她自己的。那天她为了保护公款留在办公室,是墨池和思存强行把她拖了出去,救她一命。那笔钱却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我的个人账户……”墨池继续问。
“还有五万六千三百九五元。另外,您在蓝湖花园交的五千元买房定金,我找他们交涉过,说明了情况,他们同意退还三千块。”小田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员工。
“用我的钱……给员工发工资……剩下的钱,做遣散费。”墨池一字一句地交代,“最后,给我剩下一千元。”
“不,温总,我们不要钱,也不走,我们跟着您……”这些天,思之声的员工除了来医院悄悄地看墨池一眼,就是聚集在工厂附近,讨论思之声的未来。他们不想离开这里,老板在最危难的时刻,惦记的不是个人的财产,而是员工的安全,当日他在现场反复地喊着,“都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许留下。”这样的老板,他们想跟着他干,跟一辈子。
墨池的呼吸又开始费力,他板起脸,故作威严,“小田,你不听我的吗?”
“不是,老板,这钱您要留着看病……”小田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老板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一切就会有办法。
“听话……发工资……遣散……”墨池断断续续地说。
小田哭得瘫倒下去,思存叫来护士照顾墨池,赶紧把把哭泣不止的小田送到医院门口,招来的士,请司机把她安全送回家。
回到病房,墨池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对思存说,“这样的公司,你还说它有希望吗?”
“有!”思存大声说,“违约金那边,我给克鲁斯打了电话,让他筹钱,先过了这关再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建新的公司。”
“不行!”墨池急得脸色通红,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嗽不止,“我不能,咳咳,用你的钱。”
“都到这个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思存眼里滚着泪珠,双手扶着墨池躺好。他的身体那么瘦,扶着他的肩膀,硌得她的手生疼。
墨池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思存。”他轻轻叫道。
“恩。”思存柔声应道。深情地看着他。
“实话告诉我,这次我的身体是不是没法康复了?”
“没有的事!”思存干脆地说。“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每天都在进步。”医生还说,尽管如此,他肺部的伤势却难以逆转,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
墨池不语。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比谁都清楚。每天胸口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刀割一样的痛。他有时会突然胸口一窒,整个人就像坠尽无底的深渊。“如果我……”墨池说,“用那一千元,雇上两个人,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
“你在胡说什么!”思存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
“我是说……如果……”墨池的声音弱不可闻。
“没有如果!我守你这么多天,就是为了你好起来,不是为了狗屁如果!”思存第一次说脏话,居然顺畅如流。
墨池索性闭嘴。
“你不能丢下我!我等了六年,不是为了和你分开……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分开……”思存委屈地哭了。
墨池没有为她擦去泪水,这些天他考虑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思存。如果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不如趁现在,做一个了断。“思存,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已经没有爱情。”他逼着自己说出伤人的话。
“胡说。在北京时你费尽心思让我留下,不是爱我?你要在深圳买房子,让我留下,不是爱我?在大火里,你让我带着小田逃生,不是爱我?你写了那么多信,每一封信都说爱我,为什么你受了伤就不爱我了?你想踢开我,没门!”
墨池全身一震!思存已经看到了那些信!他无言以对,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思存又连忙安抚他。正在这时,病房里又迎来一对不速之客。是思之声公司辖区的派出所民警。
民警同志首先对墨池的身体表示关切,然后请他对公司的这次火灾,协助公安机关调查。
思存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有什么事我来协助您好吗?”
民警问,“您和温墨池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思存看了墨池一眼,“恋人。”
病床上的墨池深深地动容,却故意扭过脸去。
其中一个民警憋住笑,“这种调查一定要请当事人录口供,女朋友不算数的。只一会,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思存坐在墨池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一个民警开始发问,另一个做记录。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胡德发的人吗?”
“胡德发?”墨池眉毛微蹙,淡淡地重复。
“他有个绰号叫发财胡,家庭地址是东门街XX号。”民警提示。
墨池点头,“我认识他。”
“你得罪过她吗?”
墨池闭上眼睛想了一会,“没有。”
“我们收集种种证据证实,胡德发在出事当天晚上,约了你公司值班库管赵东强去大排档喝酒。同时胡德发教唆几个社会无业青年,在思之声厂区洒满汽油,点燃大火。”
赵东强是老麦妹妹的丈夫,大家都是街坊,这个一丝不苟的库管才会掉以轻心。
墨池猛地一震!他想起来了!“发财胡前些天找我借钱,当场毒瘾发作,被我送进了戒毒所。”墨池还记得发财胡被强行带走时那怨毒的目光。
“所以他对你怀恨在心,一出戒毒所就放了这把火。”民警做了结论,“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
过几天,保险公司也上门来调查,同样的问题,墨池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公司上有保险,但是火灾是人为纵火引起,不在保险赔付范围之内。
墨池听到这个结果,只是轻微地笑了一下。思存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墨池,别担心,有我在呢。”
墨池扭过头去。从这一天起,他对思存极尽冷淡之能事。她和他说话,他不理,她喂他吃饭,他不吃。晚上,她守在病床前,他竟让护士请她出去。
思存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花朵般的嘴巴气鼓鼓的。这套把戏,他十年前就玩过了,现在也没有点新鲜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搬出小公寓。她收拾好行李买好机票。她请护士告诉墨池,她回美国去了!
护士转告墨池的时候,墨池只微微的点了一下头。心却缩成一团,越缩越紧,直到滴出血来。
到底还是走了。美国天大地大,有庞大的家族产业,还有那个又热情、又冒失,却高大健壮的克鲁斯。
护士转交给墨池一个纸包,是当年思存写给他的那些信。墨池刚醒来的时候,思存怕他受不了刺激,没有敢给他。现在,她走了,请护士把信转交给他。
“她说,这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护士小姐转告墨池。
墨池珍爱地读每一封信。他舍不得一次把信看完,每一封拆开,都反复读好几天,才拆开下一封。在整个病区,他是最听话的病人。为了消除炎症,恢复肺部功能,他每天都要做雾化吸入治疗,疼得他躺在床上直打颤!他每天还要输无数瓶液,偏偏他因早年的截肢手术,全身血液循环都十分不好,双手、脚、头皮都被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护士拿着针都不忍心扎!他笑着对护士说,“扎吧,习惯了,哪里都不疼。”其实哪里都疼得要命!
夜里,他疼得睡不着,请护士帮他开一盏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反复的读思存给他的那些信。思存字里行间的思念、委屈、爱意,成了他坚持治疗的动力。他后悔那么冲动地赶走思存,再一想到思存在美国的广阔天地,又为她感到欣慰,从心底深深地祝福她。
远东公司的刘总又来了一次。他已经付了一部分违约金,剩下的部分,他暂时也没有办法。墨池说,“对不起,连累了您。”
刘总挥挥手,“人有旦夕祸福嘛……”通过这次火灾,许多人才知道墨池的左腿是假肢,惋惜之余,对他的拼搏精神又多了一分崇敬。刘总说,“你老弟不是一般人,只要身体恢复了,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时,我还找你合作!”
刘总这次是来深圳办事,只抽出20分钟来看看墨池。墨池说,违约金的事情他也会想办法,请刘总放宽心。
刘总叹了口气,“你躺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
墨池定定地看着刘总离开病房。他这次伤得太严重,一直无法下床。医生告诉他,因为卧床太久,他本来就有风湿和骨刺的右腿,可能无法再带动假肢。以后,他很可能又要坐回到轮椅上。
墨池的心有点发冷。奋斗了这么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是,那时他还年少,身边还有娇妻思存的陪伴。现在,除了这一身病痛,和茫茫未卜的前途,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刘总的话历历响在耳边,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墨池问自己,会吗?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他肺部的感染又反复了一次,被连夜送到抢救室,虽说是有惊无险,却把医生也吓了一跳,要求他必须有亲属陪护。会计小田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老板的任务,墨池坚决拒绝,医生说,不让她做别的,只是夜里留意他的监护仪,若有异常,赶快通知医生。
这天,墨池午饭后睡了一觉,醒来吓了好大一跳。小田坐在他的床边打瞌睡,脊背却挺得直直的,象抱着一杆枪一样抱着一个档案袋,脑袋每低下一次,额头都要戳在袋子上。
墨池低低出声,“小田,你在做什么……”
小田猛地惊醒,啪地来了个立正!“温总,有一份合同请您过目!”
“什么合同……”墨池疑惑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难道美国佬这么快就来追债了?
合同来自武汉,对方是一家叫做“天地工贸”的大型贸易公司,要向思之声订货价值18万元的家具。墨池边看,边问小田,“这是怎么回事?”
小田说,这家公司打电话到我们公司,希望能够合作。我就让他们把合同传过来了,请温总您过目。
墨池狐疑地看着她,“公司都被烧毁了,哪里有电话?”
小田说,“公司的传达室没被烧,我在那给大家发工资,正好电话响了,我就接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没有告诉对方我们公司失火的事情。”
墨池拿着合同说,“现在,既没有设备,又没有资金,就算是机会,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田也一筹莫展,“那怎么办呢?”
墨池闭目躺了会,突然睁开眼睛,“小田,请陈沁和李志飞来一下吧。”
思之声的大火轰动了整个工业园区,陈沁和李志飞在火灾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第一时间曾经赶到医院探望墨池,只是那时他尚在昏迷中,无法交谈。小田请来了陈沁和李志飞,一进病房,陈沁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墨池受得脱了型,半靠在病床上,他宽宽的肩膀支撑着单薄的睡衣,衣服就像挂在架子上,随着墨池的呼吸飘然摆动。李志飞看到薄被下面,墨池只有一条腿,吃了一惊。
墨池看到昔日的爱将,憔悴地微笑了。陈沁连忙说,“老板,我们来看你了。”
墨池说,“出了思之声,就别提什么老板。大家都是朋友。”
陈沁又红了眼睛,“您永远是我们的老板。”
墨池说,“你们也是老板。所以,今天我要和你们谈个合作。”
陈沁和李志飞面面相觑。墨池的公司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合作?
墨池说,“我手里有一笔订单,300套全套仿古家具,16万元,你们能加工吗?”
李志飞反应快,“老板,您是要介绍订单给我们?”
墨池笑了,“不瞒你们说,是我的订单,我转包给你们,赚差价。你们能不能做?不能也别为难,我还可以找别的朋友。”
李志飞说,“老板的单我们义不……”陈沁打断他,“我们需要知道具体细节,材料的要求,生产的时间,质量的标准,等等。”
干练的陈沁,果然精明,滴水不漏。不像李志飞一样意气用事。
墨池说,“没问题。”他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他们。
陈沁说,“我们要回去算一下,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墨池笑着说,“可以。”
第二天,陈沁接下了那笔订单。墨池赚了2万元,对于他那笔债务,虽然是杯水车薪,却给他提供了一个灵感。厂房设备没有了,但思之声的品牌和信誉还在,只要能拿到订单,再转包给同行,公司一样能够运营,债务一样可以还清。
投入到工作中的墨池突然有了精神,他向医生要求出院。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再躺在这里。医生断然拒绝了他,“再重要的事,有治好身体重要吗?你的病情刚稳定住,万一复发,可就有生命危险。”墨池在大火中没有烧伤皮肤,却伤在肺部,整个呼吸道受损,任何一次感染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墨池急得大声咳嗽。小田自告奋勇道,“温总,有什么工作就安排我去做吧。”
墨池喘息着思考,吩咐小田,“给公司有合作关系的客户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新的合作需要。公司以前合作过的伙伴,你都还记得吗?”
小田说,“那些公司的名称都记得,我能打听到电话号码。就怕……干不好。”
墨池微笑着鼓励她,“你一定可以的。”
墨池的目光很温和,却很坚定。小田暗暗握拳,“好的老板,我一定可以的!”
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在忠诚和困境中尤其能被激发出来。几天后,小田真的拿回了好几张国内订单。墨池又把订单转包给陈沁。
思之声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困境中重新开张了。会计小田成了经理小田,她按照墨池的授意,租下一个小小的写字间作为办公室。事实上她留在办公室的时间很短,每日冲锋陷阵,到周边城市出差跑业务。很快,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又在墨池的授意下,招聘了一个懂外语的人做业务代表。
墨池继续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他操劳过度,身体恢复得不甚理想。墨池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尽快赚到钱,还清债务。
小田开始拿到国外的订单了,有些是以前合作的老客户,还有一些是刚开始接触的新客户。陈沁和李志飞的公司没有那么强的生产能力,墨池只得让小田再多找两家工厂,一起加工。
7月份的时候,小田告诉墨池,公司的账上已经有20万美元,足够还美国公司的那笔违约金了。
墨池松了口气,身体突然急转直下,当夜就发起高烧,数日不退。医生说,他的感染又发作了。小田吓坏了,工作也放下,整天守在她崇拜的老板身边。那日,墨池烧得昏昏沉沉,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两个字。她仔细辨别,突然泪流满面,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有了答案。
墨池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小田忠于职守地守着他,墨池万分过意不去,“小田,你回家休息吧。”
小田眼泪汪汪地说,“老板,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赶紧好了吧。我都谈恋爱了,我等着你好了参加我的婚礼呢。”说完这句话,小田的脸都红透了。
墨池大吃一惊,这丫头闷声不响的,连男朋友都找到了!
墨池费力地说,“谈恋爱就更不能守着我了,你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敢!他不高兴思……呃,我扣他工资!”
“扣工资?”墨池困惑。“你男朋友是那个新来的业务员?”
“不是!人家英文那么好,怎么看得上我。我们有找了个业务员,因为我要忙内务。”小田诚惶诚恐地说。这次招聘没有经过老板的同意,不知道老板会不会生气。
墨池丝毫不以为意,还表扬小田,“你越来越精明了。”
小田突然笑了,“老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给美国生产的那一批中式婚礼娃娃,在北美销量非常好。美国公司要求再定制10000对。”
墨池嘴唇龟裂,用舌尖润了润,微微点头。中式婚礼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的创意。这笔订单,也是思存追加的吧。
墨池没看忍住,问小田,“是摩泽尔.李给你打的电话吗?”
小田摇头,“不是思存姐。”
墨池皱了皱眉,小田什么时候和思存那么熟悉了呢?
小田兴高采烈地说,“最近美国的订单真不少,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工厂很快又能建起来啦!”
墨池点头,突然把握住一个疑点,“小田,你不懂英文,怎么和美国联系的?”
小田一阵慌乱,“呃……有思,不是,新来的业务代表啊,她懂英文。”
小田曾经和墨池透露过,新来的业务代表非常能干。墨池一直住在医院里,也没有见这位新员工。这次,他倒十分想见见这个和小田一起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小田。”墨池说,“有空请新来的业务代表到医院来好吗?我知道在医院里见人非常不礼貌,可是,看样子我一时还出不了院。”
小田红着脸,“我们还没定下来呢。”
墨池笑道,“我是说哪位懂英文的业务代表。”
小田说,“她啊!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墨池不快,眼中精光四射,吓得小田一个激灵。
“她很忙,没有时间。”慌乱间,小田说了个最不靠谱的理由。
果然,墨池真生气了。他剧烈地咳嗽,小田慌了,想帮老板拍背顺气,又不敢。看着他咳得越来越辛苦,只得找医生来帮忙。
医生批评了小田一顿,“病人的肺还很脆弱,不能让他情绪激动。”
小田愧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直挺挺地站在墨池的床边,给自己罚站。
墨池呼了口气,“我是老板,你明天要么带她一起来,要么你也别来了。”
小田急得都快哭了,还不敢说不。讪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