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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暗策 ...

  •   城池规模甚巨、人声鼎沸,城墙下挤满出入城门的人马,又有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兜售各类小玩意儿,好不热闹。
      城门只有那么大,原本便拥挤不堪,一队身着软甲手持刀枪的武夫忽然横插进来,不多时便分开人潮,挤到城墙边。

      众人纷纷让出路来,又想看一眼热闹,不远不近围成一圈,只见为首那人自怀中取出一张告示贴在墙上,旁人一瞧,不由大失所望,议论几句便四散开来。

      有人被挤到人群外围,还没来得及看见告示内容,便拦住正要离去的一人打探消息:“这位兄台,敢问那告示上写了些什么,为何众人一见便作鸟兽散?”

      被拦住的人听他这么一说,笑道:“兄台有此疑问,想必并非本地人士了。”
      那人奇道:“小弟确实初来乍到。”
      本地人有意闲谈磕牙,索性把他拉到一旁:“说起那告示,实是一则悬赏——”

      原来,此地有一巨贾,后院有位备受疼爱的小妾,近日患了心口疼的毛病,多方求医仍不得治,富商便以一奇珍为悬赏,求有能者上门,若医者无需奇珍,亦可兑换黄金千两。于是,告示贴了又揭、揭了又贴,可那小妾不知患了何等疑难杂症,始终不见痊愈。
      一来二去,城中人都对这悬赏视若无睹,认为那美人儿是没得救了。

      “黄金千两……”外乡人听了,咂舌一声,“嗐,可惜小弟不通医术,否则便去碰碰运气。”

      本地人摆摆手:“医术怕是白搭。这个把月来,咱什么名医没见过,还有那会术法的、驱邪的、炼丹的,来了不知多少,竟没一个顶用!”
      他下巴一抬,看向不远处那张黄纸:“这不,近日大伙都觉得没意思,上次的悬赏隔了一个月才有人揭,这回不知要等多久……”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穿过已疏散大半的人群,来到城墙下。
      那人背对着两人,看不见颜面,即便如此,青衣银发、身下轮椅,无不引人侧目。

      轮椅上的人仰头望了片刻,自广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努力伸了伸,却只能够到告示左下一角。他四下看了看,一双墨绿眼眸不偏不倚,正好盯住了斜后方的外乡人,展颜一笑:“这位侠士,烦请帮个忙。”

      腰间别着一把破剑的外乡人左右看看,最终受宠若惊确认道:“侠士不敢当……”嘴上推辞着,身体却十分殷切到了近前。
      青衣人抬头微笑道:“在下腿脚不便,还请侠士相助。”

      这人言语眼神间不知有什么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依照他所说去做,外乡人忙不迭点点头,一抬手揭下了还没在墙上贴热乎的悬赏,双手递到青衣人手中,方才所谈论的什么名医、黄金,忘得一干二净。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早已走远了,一旁本地人凑过来,抱着肩膀叹道:“竟这么快便揭榜,不是有真本事、便是个外面来的。”
      外乡人茫然点点头,不发一言。

      悬赏一旦被揭下,立即有在旁看顾的人上前,揭榜人被家丁簇拥着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穿廊绕柱引入后院。眼前显然是女子闺房,未到窗下已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轮椅被推进房中,身后侍从低身行礼,知趣地退到房外。

      榻前珠帘中伸出一只柔荑,看来已通传了医者到访,来人微微低头算是尽了礼数,伸手搭上女子手腕。
      屏息静听半晌,然而,手的主人脉象平稳,根本不像患病之人。

      医者眉头一动:“烦请夫人告知在下平日病状。”
      帘后毫无动静,他也不急,正要微微动作,指下柔荑忽地向上一握,将他的手拉入帘中。

      青衣人眉头微蹙,露出与温雅面容不相合的不耐神色。

      便在此时,珠帘突然两边分开,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帘后女子一见眼前人,双眼立即亮了几分。
      相貌周正之人往往声音也动听,加上帘外飘来的缕缕幽香,手中握着那只欺霜赛雪、甚至比女子还好看的手,她早就心猿意马,如今一瞧,不由惊为天人。

      而在珠帘掀开的一刹那,医者脸上不耐神情转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以错愕含羞交叠的神色,于是,那女子所见的,只是个纤弱文雅、品貌风流的男人。

      面对突然露面的美人,医师先是讶然,随即结结巴巴道:“夫、夫人的心病……”

      女子美目流转,直直望着他笑道:“先生说什么心病呀?奴怎么听不懂?”
      ——其实她根本未染任何疾病,宣称心口痛,不过是后院脂粉堆争宠的把戏。古有西施捧心,女子便从中学了个手段,既自抬身价争得风头,又以娇弱风度得宠。

      本就不存在的病,自然没人依得好。

      女子捧着胸口娇滴滴道:“奴原本并未染疾,如今见了先生,这颗心儿真正痛起来了。”

      青衣人状似窘迫的垂下眼,顺势掩下了一缕转瞬即逝的寒光,面颊微红,像是不知如何应对这场面。
      他无言片刻,抬头道:“这……怎会如此?”

      小医师眉头微蹙,确实十分困惑的模样,女子戏耍心起,送了个秋波:“突然患上的急症罢了。”
      医者惶惑道:“那想来十分难解——”

      女子纤长的手指去拉青色广袖,慵懒道:“不难解,但只有先生能治——”言语间,指甲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刮挠小医师掌心。
      对面神情立时局促起来,语无伦次道:“夫、夫人玉体金贵,小生初出茅庐,才疏学浅,何德何能……小生只怕医不好夫人,传出去辱没了祖辈行医的招牌……”

      惊慌失措的神情,配以极清极雅的面容,更叫人心痒痒的。女子见状,妖娇一笑道:“先生别慌,”她回身从枕旁取过一个狭长的玉盒,“那悬赏的奇珍恰巧在奴手里,老爷说放在枕边安神。你若医好了奴,这奇珍和黄金尽是你的。”

      青衣人瞥了一眼女子手中的玉盒,眸光一闪,笑道:“在下定当尽心为夫人医治。”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瞬间迷了对面的眼,女子失神片刻,放下玉盒,探过身来,露了好大一片雪白的胸脯,柔柔去捉医师的手:“先生无需费心,只要日日前来为奴诊疗……”
      她娇里娇气说到一半,吹面暄风骤然化作狂风,将榻边层层纱幔和一袭珠帘尽数吹起,兜头糊了一脸。

      女子不由惊声尖叫,门外奴仆闻声急忙冲进房中,只见桌上摆设、门前玉屏都扑在地上,一地狼藉,除了榻上的女人外,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
      “不、不要……走开!”
      苍庚口中胡乱呼喊,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脑中纷乱纠缠,沉淀了半晌,终于想起此刻身在雾失楼台。

      是了,他之所以睡在这里,是因为第二回换骨。

      捋清了前因后果,脑中总算冷静下来,他举手到眼前,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耳畔忽然传来车轮声,片刻后,一道青影出现在门口。苍庚抬头,恰好与轮椅上的人对视,药师见小家伙醒了,眉峰微不可查地一耸,随即浮现从容微笑。
      他一面温声道:“醒了?”一面极其自然地理了理衣袖,将掌中某物藏入袖中。

      苍庚一心盯着来人的脸,全然没注意其他动作。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药师身上散发出陌生的气息,就仿佛竹香中混入了讨厌的土腥味儿。

      苍来到床边,照常伸手过来,一向整洁的衣袖边缘沾了些浮尘:“小苍庚睡了半月有余,没有人陪老人家说话,着实无趣。”

      他竟睡了半个月那么长?苍庚惊讶一瞬,随即被后半句话哄住了,喜滋滋地握住那只手,忽略了其他可疑之处——药师生性闲静少言,断不会因无人说话而无聊。

      苍又道:“离了老远便听你喊些什么,可是做了噩梦?”

      其实,前一刻小团子醒来之时,他奔波千里堪堪赶回雾失楼台,登上山巅后脚不沾地来到榻前,强自风轻云淡的一笑。至于什么呼喊,怎么可能听见?可他观苍庚神色,眼神飘忽、眼角带泪,心想或许记起了什么,便出言试探。

      苍庚呼吸一滞,惶惑地看着他,含糊道:“我……喊了什么吗?”
      药师神色不变:“似乎是‘不要’‘别过来’之类。”

      他本是随口胡诌的,想来做噩梦时,梦见的无非受他人追赶、或最恐惧之事,“不要”之类,本是最常见的梦呓。却没想到误打误撞,正中苍庚心事,他对药师本就深信不疑,见他说得千真万确似的,面色顿时白了几分。

      他确实做了个噩梦,梦中景象与其说是一场虚幻,更像是置身炼狱。

      苍庚盯着白纱繁复的床顶,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种种。

      那是一座宽广的殿堂,分明是初次所见,又无比熟悉。四下围着数十人,尽是身着僧衣的僧侣,随着苍庚抬眼,众人纷纷颤抖不已,仿佛见了鬼、不对,仿佛望着一个残暴的怪物般,眼中充满恐惧与惊骇。
      苍庚听见他口中发出喑哑的轻笑:“晚了。”那不是他的声音。

      话音未落,周围骤然传来轻微爆裂声,一瞬间,赤红扑面而来,顺着染血的双眼,苍庚看见了满地碎肉。
      殿中已了无生机,他从蒲团上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发出鬼魅般的低笑。

      下一刻,视线骤然被血红填满,苍庚回身四望,仿佛置身无边血海。那些血水、肉块拼合起来,堪堪组成烂泥般的人形,自地上歪歪扭扭站起围成一圈,睁着不瞑目的双眼,无言逼视过来。
      他便在此时醒了。

      脑中记忆与梦境仿佛一滩沼泽,连泥带水掺杂在一起,一旦撕开一条口子,立即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苍庚分不出孰真孰假,但他本能地明白,还是不与药师说为妙。
      他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说道:“我梦到了很多人。”

      苍莫名有些紧张,略微俯下身:“那些人如何?”

      离得近了,苍庚突然察觉,药师身上那种陌生的气息,正是人的味道,是他梦中那些人身上的烟火气。
      但药师身上怎会有这种味道呢?苍庚不明白,心想,或许是因为梦境太过真实,自己睡糊涂了。

      他想了想,头一回学会了模棱两可:“……与你,很不一样。”

      药师从来都是满眼温和看着他,而梦中那些人看他如看修罗恶鬼,他想,这么说也不算错。

      苍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话问道:“是吗?哪里不同呢?”

      苍庚生怕药师再问下去,忽地扯起被子蒙住半张脸,含含糊糊回道:“人太多,苍庚不太记得了……”
      两人心照不宣,突然沉默了一阵。

      老妖精几乎维持不住面上微笑了。

      他料到苍庚脑中还残留着些许往事,如今一听,岂止“些许”,竟是“很多人”!
      苍庚说那些人与他很不一样,究竟是哪不一样?莫不是一直和老人家枯守山巅,有些不耐烦了?即便现今并不觉得怎样,若是还记得人间种种,保不准哪天就对雾失楼台的寡淡日子厌烦起来——

      苍胸中蓦地点起了一把小火,把一颗木石之心煎熬得甚是难受,他本就沾着一袭风尘,此时对遍身的世俗味更加讨厌。

      苍庚见药师面色阴晴不定,看不出想法,不由心下惴惴,没想到药师眼神一转,忽地露出一丝淡笑。

      “想不起便算了,不谈那些。”他将苍庚挽起的袖子放下一圈,轻轻拂过手背上大块的暗红疤痕,“小朋友长高了些。”
      苍庚惊讶地低下头打量自己,终于明白了方才的异样感何来。药师扶他起身下地,甫一站起,苍庚立即察觉,他目线所及竟比往日高了些许。

      与上次不同,这回变化得很明显,看起来像是大了一岁的模样。苍笑着看他,温声嘱咐道:“慢慢走几步,活动筋骨。”

      小朋友对“长高”十分新奇,手扶着石桌转了一圈,略微有点摇晃回到他面前,一双杏仁眼兴奋圆睁,闪亮如星。

      苍微笑道:“看来无恙,只是还要适应,应多走动。”他替苍庚整理一下鬓边,又吩咐道,“劳烦你,去老人家房中镜匣里取一把梳子来。”

      苍庚闻言点点头,欣然出门去了。

      药师捉住一缕银发,指尖卷起发梢又松开,目光深沉看着苍庚消失在雾霭中。

      一刻后,苍庚仍然没回来。

      只是去取一把梳子,未免太久了些。苍气定神闲理了理青衫,顺着石板路前行。
      正堂门户大开,堂内无人,拐进卧房,墙角瑟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苍庚将身体缩成不能再小的一团,长高的身体此时仿佛成了累赘,他抱着膝盖,恨不得把自己砌进墙里。

      药师瞄了眼桌上打开的镜匣,镜面正对着上方,清晰而明亮。

      他推轮椅到苍庚旁边,去拉他挡在脸上的手:“小朋友——”

      话音未落,苍庚像被火炭灼了手似的,惊惶一推,竟将轮椅推出去几步远,“当”的一声巨响,椅背撞在桌沿上。
      药师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毫不惊讶,他没有说话,面带悲悯俯视墙角的小团子,眼中古井无波。

      苍庚把脸埋进膝盖,用头抵着墙角,遍身颤抖。

      他想起梦中那些人恐惧、惊骇的神色,那种如同看着怪物的眼神,在打开镜匣的一瞬间,忽地得到了解答。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是什么模样,因此与镜中倒映出的那张脸对视时,一瞬间辨认不出里面是谁。或者说,不愿意承认那是谁。
      凝视了镜面一会儿,他缓缓抬起手,镜中人也举起满是疮疤的左手,缓慢抚上暗红焦黑纠结一团的脸——如果这番模样也配被称为“脸”的话。

      梦里那些人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十分丑陋可怖,但此时苍庚才明白,原来最可怕的是自己。
      他是怪物。

      房中静谧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苍庚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做了什么,那一下太用力了,药师一定讨厌他了。
      他手臂交叉遮住整张脸,悄悄侧身,露出一条缝,顺着缝隙,赫然看见那双墨绿眼眸就在几步外望着他。

      药师眉头微蹙时,便是一副悲天悯人的仙神之姿。而镜中那个人,那张脸,仿若恶鬼。
      苍庚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惧怕别人的目光。

      药师全然不在意似的,还是初见时那一套,两手轻轻一拍,又伸展开,向苍庚伸出,将声音放轻:“小朋友,到这里来。”

      苍庚暗暗撇嘴,立即想扑过去,但此时他自惭形秽,犹豫着转过身,仍用手臂抱着头,仿佛一只受惊的雏鸟。
      药师缓缓接近,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带,苍庚向前踉跄了一下,便扑在苍怀中,两人的重量将轮椅向后推了一步。

      小东西仍然不抬头,将脸埋在清香萦绕的青衣中,透过两层布料,苍隐约感觉到一点潮湿。

      他正色道:“苍庚。”

      膝上伏着的人身子一僵,像是等候发落的犯人般,屏住呼吸,连抽噎都暂时哽住了。

      药师抬起他的下巴,苍庚没敢反抗,露出一张花猫似的脸。

      苍将膝盖上的小朋友拉起来,把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捋到耳后。
      随即极温柔的一笑,春风化雨般温言道:“你刚刚换了新骨,走路还不稳,需要练习。”

      苍庚呆呆站着,任由药师拉起他的手。

      轮椅向后退,在药师的引导下,苍庚缓缓向前走。

      第一步。
      药师凝视着那双湿润的杏仁眼:“无妨,我不在意的。”
      苍庚抽泣了一声。

      第二步。
      苍庚逐渐被墨绿的深邃眼波吸引,那双眼睛的主人轻声道:“别怕,慢慢就会好的。”

      药师声音又轻又柔,使人听着十分安心:“外面很可怕,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好吗?”
      苍庚点了点头,微弱地回了一句:“好。”

      他哭哑了嗓子,窗外突然响起一串欢快的啾鸣,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听说饲鸟时若要让雏鸟无心脱逃,不仅要精心伺候,还要时常剪短它的飞羽,这样鸟儿即使长大了,也无法离开饲主身边。
      窗外的小黄鹂不断啼鸣,药师微微一笑,伸出小手指:“那我们来拉钩。”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苍=骨灰级PUA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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