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98、第 98 章

　　下山后三天，池程没回池氏上班，也没回禾禧，公司和酒店的人到处找不到他，急得把电话打给了九姨。
　　九姨一直在观澜左岸陪着这段时间血压忽高忽低的顾杏宝，接到电话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在家里，没事的，我今晚回去看看他，让大家费心了。”

　　九姨傍晚回了耦合居，客厅、卧室、书房、花园都没见到池程的影子，心里倒是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
　　忽而，她听到自己的房间里传出了酒瓶碰翻的声音。
　　九姨转头：“？”

　　池程正坐在九姨床边的地上，脚边到处是翻倒的空酒瓶，看样子已经醉了三天了。
　　九姨蹲下给池程理了理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酒水浸透了的额发，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过去——九姨的衣橱柜门上，正挂着一件深空蓝的西装礼服。
　　这件西服是程英病重时给池程定做的婚礼礼服，后来一直寄放在九姨衣柜里，想等池程结婚时让九姨代替自己交到他手里，也算一个属于母亲的仪式。

　　而这件面料考究做工上乘的西服袖口，正钉着一副银色袖扣，看上去很普通，跟整件西服的昂贵价位着实不搭。
　　那正是程锦年在池氏工作第一年用奖金买给池程的礼物，池程收到的第一天就兴冲冲地让九姨亲手帮他扣了上去。

　　程秘书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好几年的东西，终于自己跑了出来，可找他的人却找不到了。

　　池程抱着膝盖昂着头，死死盯着那套西服，泛红的眼角处挂着干涸的泪痕，喃喃道：“他不让我去看他……”
　　九姨陪着池程坐在床边，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轻轻问他：“池程，都说三十而立，你觉得立的是什么？”
　　池程红着眼沉默。
　　九姨继续道：“过了三十岁了，就不是小孩子了，生命的大致轨迹已经铺开，未来是顺遂也好，风雨也罢，你要学着承担由因而生的果，学着把生命的骨架独立撑起来。所有人都觉得要活得自由自在才算厉害，可真正的厉害是担得起责任，这一点，锦年比你做得好。”
　　“九姨……”池程哽咽一声，将头靠在床垫边艰难喘气忍着泪。
　　九姨笑了：“好了，男孩子不能哭的，你妈在的时候就总念叨，最烦你小时候哭。”
　　池程问：“不是说30岁就不是孩子了吗？”
　　“哎呀是是是，但你在我这儿永远是孩子，”九姨慢慢拍着池程的肩，哄他睡着，“你已经尽力了，其他的就……就随他去吧。锦年命好，他会很快回来的，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池程蜷缩在床边，听着听着很快便倒在床边的地上睡着了，虽然眼角延伸着很长的泪痕，但呼吸均匀绵长睡得很香。九姨也不叫他，给他垫上枕头，盖上棉被，调好空调温度，让他在地板上舒服踏实地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池程醒来时九姨已经出门，他打了个电话，九姨告诉他自己去买菜了。
　　“我今晚会在公司，晚上不回来吃，那您少买点菜。”
　　“哎，行，知道好好工作就对了！收拾干净打起精神，快去吧。”
　　九姨正在自己那辆红色Mini Cooper里，将电话挂下后，打了把方向盘，一路往落月湾的方向开去。

　　晚间，黑暗山林中的7号监狱，高墙电网巍然耸立，戒备森严。
　　7号是战时留下来的旧监狱，虽然经过了部分翻修，但是改变不了建筑陈旧布局简陋，设施条件远比不上融州其他新建的监狱。程锦年那间监舍共住了8个人，四张高低床倚墙而置，六张破旧木桌拼在正中间，角落是一间带木板隔断的狭小蹲坑，牢房里常年飘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异味。
　　晚点名后，程锦年回到监舍坐在自己的床上。这间的犯人大部分是经济犯，不太主动挑事儿，对程锦年这个刚来没多久又似乎大有来头的新人总是投来冷漠防备的眼神。
　　程锦年靠在自己床头，抬手敲了敲床板。
　　床板上方马上垂下来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像倒挂的蝙蝠似的凑到程锦年眼前。
　　“啥事儿程哥？”

　　这个外号叫“猴子”的男人叫侯至欣，是程锦年来这里几天后打上交道的第一个熟人。猴子是犯了集资诈骗案进来的，脑子很好使，是7号里的消息通，很快刑期就要满了。但是可能全身的能量都用来发展智商了，导致下半身似乎一直没发育健全，猴子已经30出头的人了，居然还尿床。
　　程锦年刚来的第一天猴子就尿了床，监舍里被蒸腾开的尿骚气熏得难以入睡。同舍的人纷纷起床，把猴子拖下床一顿暴力群殴，就在这时候，好不容易睡着的程锦年被吵醒了，大吼了一句“别打了”，监舍里其他人大概也都是欺软怕硬的主，一时半会儿摸不清程锦年的底细，便骂骂咧咧住了手各自睡去。
　　猴子一直觉得程锦年那晚是特意帮他的，结合那些虚虚实实的传言，深以为他是隐藏了某些神秘大招的高人。虽然他年纪还比程锦年虚长几岁，这几天却一直“程哥程哥”地叫着。

　　程锦年扶额道：“都说多少遍，我比你年纪小！”
　　“无所谓，我身份证上年龄是假的，你就是我哥，说，啥事儿。”
　　程锦年问：“新来的那个狱警，什么来头？”
　　“你说殷雨啊？”猴子摸了摸下巴道，“好像也是公安里的人，我就听说他前一阵快升官的时候打了人，被调到了7号这儿。”
　　“打人？”程锦年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猴子倒挂着充血的脑袋，问，“打了谁？”
　　“哎，你别看他长得挺帅的，听说啊，被老婆戴绿帽子，打的就是那个奸夫。”猴子说着腾出双手做了个凌空搏击的动作，差点把自己从上铺挥舞下来。
　　猴子见程锦年不说话，问：“怎么，你也注意到他了？今天吃饭的时候，他下来巡视，我就看见他瞧了你好几眼。”
　　程锦年斜眼瞪着他，猴子乖乖闭了嘴，没多会儿又说道：“对了，他有个女儿，现在跟着他，今年秋天要上小学了，他好像是想给孩子上晨韵大道上那间国际学校，可是那学校哪是普通人能上的，你看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八成为了这事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人家家事你都这么清楚，你到底是来坐牢还是开中介的？”
　　猴子讪笑道：“程哥你也不像是来坐牢的嘛。我是听隔壁老萨说的，他老婆的侄女儿在那学校当校工，见殷雨去过几次。”
　　程锦年问：“那这里……是他管事儿？”
　　“你这话说的，他可是监狱长！7号里，他就是这个！”猴子竖起了大拇指，旋即把自己沉得更低一些，恨不得怼到程锦年耳朵边，只剩脚脖子挂在上铺的床围栏上，“先别说他了，你知不知道咱们这儿有一个叫豹哥的，薛豹，最近一直在打听你，凶神恶煞的。”
　　程锦年：“不知道，不认识，没兴趣。”
　　“得，我就是提醒你，这人可不是善茬，哥你小心着点儿。”
　　猴子刚说完就哐叽一下从上头摔了下来，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冲程锦年笑笑，身手敏捷地又爬了回去，没多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墙上巴掌大的气窗投进一抹朦胧的银色月光，程锦年没想到这地方竟还能看到月色，心情忽然好了一些，刚躺下准备睡，伸手摸到那条还泛着一股霉味的潮湿被子，便蜷缩着窝到墙角边，睁着眼进入又一个无边的黑夜。

　　两周后，7号监狱门口。
　　霍晨曦插着风衣口袋走出高墙，返回黑色迈巴赫上。
　　“锦年怎么样？”池程打火起步，顺着蜿蜒的路下山。
　　“挺好，他让我帮他个忙。”霍晨曦打开手机输入一个名字给池程看。
　　池程皱眉：“殷萌？谁？”
　　霍晨曦：“你就别问了，送我回Horizon。”
　　池程：“今天不住禾禧了？”
　　霍晨曦收起笑脸，沉声道：“恩，Chris让我回去拿点东西。”
　　池程还想问什么，倏地收住了话头。
　　霍晨曦名下的财产已经都是徐晚风的，包括Horizon整栋大楼，这次让霍晨曦回去，八成是让他收拾剩在家里的东西。
　　池程拍了拍霍晨曦的肩膀，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绕着山路而下。

　　前路曲折，到处是急转，两旁的树木忽远忽近，行一程却望不见另一程。

　　Horizon十楼的酒吧一直在照常营业。霍晨曦坐在城市的灯火璀璨和车水马龙前，做足了心理建设才上楼去见徐晚风。
　　十二楼的电梯一直留着霍晨曦的指纹权限，他步出电梯，客厅昏暗宁静，餐桌的奶油色花瓶里换了一束新鲜的伯利恒之星配上一把雪柳叶，素色餐盘里搁了新做好的葱油饼。纯白色羊毛毯搭在沙发上，落地台灯的光很柔，家里到处是慵慵懒懒的样子。
　　霍晨曦坐在餐桌前，将凉透了的葱油饼塞进嘴里，木讷地鼓着嘴全部吃完后便回房间收拾了行李，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徐晚风快午夜才从酒吧忙完回家，一进门便轻手轻脚走到霍晨曦身边蹲下替他把毯子盖好，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安静地看着。

　　轻柔的白纱窗帘飞舞起来，窗外时不时有穿梭而过的光影打在霍晨曦的侧脸，徐晚风抬手摸了摸，把他弄醒了。

　　霍晨曦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盯着徐晚风的脸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什么似的问道：“东西我收拾好了，你电话里说有话跟我说，什么事？忘记签什么了吗？”
　　徐晚风问：“葱油饼吃了吗？早上做的。”
　　霍晨曦叹了口气，别过脸去：“……扔了。”
　　徐晚风笑笑，起身坐在了茶几上，翻出包里的文件递给霍晨曦。
　　霍晨曦看了一眼，瞬间清醒了：“？”
　　徐晚风指了指协议道：“所有东西都还给你，股权、房产都在，你点一点，然后签个名。”
　　“什么意思？”霍晨曦粗略看了一遍协议，当初离婚时转到徐晚风名下的属于霍晨曦的所有财产，徐晚风都一样不差还给了他，包括唐笑志在必得的珑西的股份。
　　“你……不给唐笑了？”
　　徐晚风低头笑笑：“不给了，还给你。放心吧，他不会找你。”
　　霍晨曦：“唐笑为什么忽然不要了？你答应他什么了？！”
　　“你别管，这跟你没关系。”徐晚风起身要帮霍晨曦把行李推回卧室。
　　霍晨曦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踢开那个行李箱：“谁说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你让我签什么字！”
　　“离婚了，就是没关系了！”徐晚风说着说着眼泪就滑了下来，“晨曦，我们没关系了，你明白这意思吗？”
　　霍晨曦的心像是纵身一跃跳进了棉花堆化成的松软海洋，一下子找不到了着力点，软得快要跳不动了。他松开手，沮丧地坐回沙发上，低声道：“我当然明白，不然你以为我这么久不回来是因为害怕面对什么。东西你都拿回去吧，我不在乎，我不想你欠他的。”
　　徐晚风走到霍晨曦面前蹲下，轻柔地捧起他的手吻了吻：“欠他的我会还清的，用我自己的方式，不是用你的钱。”
　　霍晨曦忽然就受不了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晚风漂亮的大眼睛泛着泪光，笑问：“你在乎吗？”
　　“……我在乎，”霍晨曦埋下头，低低重复了一遍，“我在乎……不是因为你今天把什么东西还给我了，而是……而是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恨不了你，那些股份财产我什么都不觉得可惜……除了你。”
　　“……”徐晚风伸手抱住了霍晨曦的脖颈，眼泪啪嗒啪嗒全掉进了他的衣领。
　　霍晨曦用力嗅着徐晚风身上的味道，花香酒香果香全都清清淡淡却深融骨血，都是Horizon这个家里曾经熟悉的味道。

　　“不要走，晚风，东西都给他，我什么都不要。你别走，好不好。”
　　徐晚风仰头吻了上去，用全身温柔堵住了霍晨曦所有的哀求和不舍。

　　浓烈到化不开的情/事轰然而至，霍晨曦失了控，一直温柔喊着徐晚风的名字，而徐晚风像是感觉不到久违的疼痛，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霍晨曦所有蛮横的索取。
　　……

　　霍晨曦将薄薄的毛毯裹在两人身上，从身后抱着徐晚风，依然延续着炽热时分的甜腻，徐晚风转头捧住他的脸，问：“还记得咱俩定的那辆玛莎拉蒂老爷车吗？”
　　霍晨曦的脚掌正摩挲着徐晚风光洁的小腿，倏地一皱眉：“那辆定了两年多的车？”
　　“恩，今天送到了，已经停进车库了，”徐晚风笑道，“还记得吗，那辆车还是咱俩抵用了五块钱代金券买的，就因为这，人家不算我们全款买，愣是把车先给了几个全款买的客户，本来就是限量版，活该你等了这么久。”
　　“我靠，”霍晨曦将头埋在徐晚风后颈处，“真他妈奸商。”
　　两人忽然笑得胸口起伏不定，许久后，徐晚风静静看着霍晨曦的脸，道：“晨曦，我要走了。”
　　霍晨曦急了：“我说得不清楚吗？东西都给他，我只要你！”
　　徐晚风亲了亲霍晨曦潮软的唇：“让我自己去还我欠下的好吗？唐笑的公司因为乔振华的事现在很麻烦，在美国有很多事要处理，我答应他回去帮飓风继续工作两年，他也答应我，不会再去给你爸爸添堵，珑西和他，可以用更健康的方式共存。”
　　霍晨曦拼命摇头：“不，我不要这些。Chris，对你我从没后退过，从没，连池程都当过逃兵，可我没有……”

　　他浑过，渣过，作过，也被深爱的人伤得遍体鳞伤过，那被满地碎玻璃渣戳烂的膝盖似乎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嘲笑着他，可他依然是那个在小酒馆里不作多想，为了救下徐晚风，一口答应了一场婚约的霍晨曦。

　　徐晚风：“我知道，晨曦，你看着我……我不想欠唐笑任何东西，我也不会再让他利用我来对你造成什么威胁。”
　　霍晨曦继续摇头：“可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万一他……”

　　徐晚风钻进了霍晨曦的怀抱，仰头近乎虔诚地吻住了他。
　　“晨曦，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想爱谁就去爱，想做什么就去做，再也不用顾忌我的感受……自由的，快乐的，好好的过下去。”

　　霍晨曦耳畔嗡嗡作响，他什么也不想听见，也从不知原来自己能有这么多眼泪。他疯狂地将徐晚风揉进自己颤抖的身躯，将两处滚烫的纠葛融化成水，翻搅在一起，终于成为了真正的一体。

　　迷迷糊糊地缠绵了一夜，天很快就亮了。醒来时，徐晚风已经离开了Horizon，卧室衣柜里，霍晨曦的所有衣物都已经挂了回去，而徐晚风的那一半却不见了踪影。
　　霍晨曦感觉身体里的一半也跟着那空了的衣橱被活生生掏了个空，他搓着干涩酸胀的眼睛拿起电话刚想夺命连环call，池程的电话就闪了进来。
　　霍晨曦：“怎么了。”
　　池程的声音战栗着：“我……我在医院……”
　　“出什么事了！”
　　“外婆……锦年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