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85、第 85 章

　　一天后。
　　凌晨两点，连绵的秋雨徘徊在灯火通明的窗前，越是光影绮丽，后面越是藏着许多无底又莫测的秘密。

　　特斯拉两个小时前已经停在市公安局大院里的门厅前，程锦年倚靠在门边，低头在半明半暗中点了根烟，白雾缓缓攀援升起，撩过他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睛。
　　烟抽到一半，警察便陪着池程、姜琮和池氏的律师一起下了楼，律师办完手续签完字，几人便走了出来。
　　因为市里和高科园管委会这两天都过问了这件事，公安局领导亲自送池程出来，四人站在台阶上又聊了一会儿。池程越过律师的肩头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程锦年，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程锦年这两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一点，他把烟头掐灭在已经插满烟屁股的垃圾桶烟缸里，转身回车里等。
　　几分钟后，台阶上的人互相寒暄道别，律师送姜琮回去，池程便上了特斯拉。
　　池程刚上车，程锦年脸上看似平淡无奇，却一把抓住了池程的手掌按在手心里，单手掉头出门，驶离公安局。

　　池程的手一路被他抓着，却像是程锦年把自己的心放在了池程手里任他揉捏。
　　“吓坏了吧？”池程换了个手与他十指紧扣，左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程锦年目不斜视开着车，问：“警察怎么说？”
　　“监控都看过了，那几个小混混都是几进宫的老油条了，初步怀疑是被人利用了栽赃禾禧的，反正能证明我们内部没问题就行了……嗯？你这是往哪开？”
　　程锦年打了转向灯转往高科园方向：“回禾禧，洗漱和换洗的东西我带过去了，我们在酒店盯几天吧，别再出乱子了。”
　　池程点点头：“Jas/mine她们那边怎么样？我听律师说了几句。”
　　程锦年沉声道：“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前天的韭菜出了问题，腐霉利超标90倍。”
　　池程蹙紧眉头看向他：“供应渠道查过了吗？”
　　“韩述和小姚去查过了，禾禧的蔬菜供应商强调是个意外，但是运到其他酒店饭店的这批次都没有问题，一口咬定问题并不出在流通环节，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农户。但我们不信禾禧的手这么黑抽到唯一一份有问题的，然后韩总……呃……使了点手段。”
　　池程眼角一抽：“他打人了？”
　　程锦年弯了弯笑眼：“先礼后兵嘛。蔬菜供应商里有个职员是cos俱乐部的铁粉，韩总亲自入虎穴送了张签名版VIP体验卡，那小子就乖乖交代了，是他老板受人所托，换了收购来的农产品，把有问题的送到了禾禧。然后，韩总就动手打了那个负责人……”

　　池程因为疲惫了两天而脆弱的脑神经禁不住这番折腾，脑仁儿跟被针扎似的此起彼伏地抽疼，眼看着自己可能很快又要被请回公安局了。

　　池程徒劳地揉着太阳穴：“既然已经查出来了，这死小子干嘛还要跟人动手？”
　　程锦年道：“因为发现是熟人干的，你猜是谁？”
　　池程闭上眼舒了一口气道：“江唤黎？”
　　“嗯哼~这家供应公司以前就是江唤黎介绍过来的，他们之间交情颇深。看来，你当时为了给我出气，还真是气到他了。”
　　“小人！”池程叹了口气，闭眼靠在椅背上：“他们就不怕失去禾禧这个客户？”
　　程锦年：“江唤黎离开禾禧就去了那家外资酒店，可能许诺了那家供应公司对等的好处吧。”
　　池程：“嗯，餐厅那些受害人和家属都安顿好了吗？”
　　程锦年：“莫总那天下午被约谈完，晚上回来就去医院处理了这些事，幸好那些人症状都不严重，家属赔偿方面也已经基本谈好了，等你回去她会汇报的。”
　　“嗯……还有毒品这事，很奇怪。”池程往座椅上躺了躺。
　　程锦年小指一颤，抓住池程的手又紧了紧，问：“怎么奇怪？”
　　“那包毒品的确是冰/毒，但是量却不大。我看过监控，这两个人是专挑禾禧下手故意给我们找麻烦的，甚至都不避着监控镜头，这麻烦找得既不彻底又不致命，偏偏在禾禧那本账目暴露在外人手里的节骨眼下，来这么一下隔靴搔痒……颇有警告的意味。”
　　程锦年装傻：“什么账本？”
　　池程疲惫地闭了下眼，说：“回头再慢慢告诉你，我现在光想想这事就头疼。”
　　程锦年看了一眼空旷的前路，伸长脖子在池程额头亲了一下：“还是让警察去调查吧，你累了就先睡会儿。”
　　程锦年的吻像是麻醉剂一样注射进了池程脑袋，让他全身松了下来，池程往程锦年肩上一靠，搂住他的腰，说：“开慢点，到了叫我。”

　　特斯拉一路剖开暗夜驶向禾禧，向着昏暗的道路尽头攫取一束来之不易的光芒。

　　池程和姜琮回归坐镇禾禧，用两天时间快刀斩乱麻平息了各渠道对禾禧的不实报道，在薛如雪神乎其技的通稿文笔下贡献了一出危机公关处理的教科书模板。
　　禾禧在与食物中毒的受害者达成赔偿和谅解协议后，联手蔓融共同反击江唤黎，并联合酒店业协会联合抵制同行不公平竞争及恶意陷害，江唤黎所在的那家外资酒店收到证据后与他和那家供应商一起解除了合同，江唤黎遭到全行业封杀。然而公安对那些毒品的源头尚在调查，禾禧对于这件事依旧有安保方面的责任，只能默默背下了这个锅。
　　一场危机风暴终于卷在寒冬真正的风雪中渐渐平息。

　　像是护着刚刚从人贩子手里夺回来的亲儿子一样，程锦年暂时丢下绮程的事务，陪着池程在禾禧住了一个多星期，每天在餐厅和酒吧义务巡逻，看谁都带着一股神经兮兮的虎视眈眈。
　　程锦年心里明白，有些无妄之灾不是无风起浪。

　　这一年的冬季早已在纷乱的人事中悄然降临，连程锦年的生日也只是在禾禧凑够了一桌人简单吃了一碗长寿面。
　　北风骤起，酒店的房间依然温暖如春。
　　池程这次住回禾禧后翻出了戚妙留下的那本汉隶字帖，闲来无事时就在书桌前独自写写画画，把自己放逐在笔精墨良和良窳雅俗里换半晌平静安逸。
　　结果却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唐笑提出的条件是收购池程手里禾禧的股份，否则禾禧曾经作为洗黑钱工具的所有内幕将会公之于众，程英的棺材板眼看就要压不住。
　　并不是池程贪恋手里这点股份或资产，事到如今，他掷地有声的那句“守住程家的产业”已经毫无份量。乔振华通过唐笑的手一定要拿回禾禧，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禾禧的背后可能藏着更大的左右某件事或某个人命运的证据，可他却毫无头绪。
　　这些事会不会仍然关联着程英或者池家，会牵连出什么更大的秘密，还有这莫名其妙的毒品栽赃，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
　　另外，江唤黎手中仍然有禾禧虚开□□的证据，若是将他逼到鱼死网破的境地，禾禧又将面临一场棘手的危机。

　　池程握着毛笔笔杆的手指紧了紧，深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把这些纷乱的疑惑清除去脑子，缓缓写下一笔。
　　室内温度很高，套房内的中央空调可能需要维修了，出风口滴落了一滴一滴的水在写字桌上，但池程浑然不觉。然而这些水滴正巧落入池程书桌的砚台上，一块徽墨被水淋得狼狈不堪，溅出淡淡的墨渍成喷洒状落洒在桌边，而砚台边又恰好是一幅池程刚刚画完的素描。

　　程锦年靠在谷仓门边看着池程，手里捏着根烟在指尖打转：“姚铮可能要回蔓融了，这次他可立了大功。”
　　池程趴在桌上写字没抬头：“恩，我知道，姚总和我说过了。姚铮在禾禧也呆了好几年了，总不能让蔓融太子爷永远给禾禧打工……这些小孩，一个个把禾禧当幼儿园，毕业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妙妙也是，这次回来我连人也没见着，她以为她回禾禧开幼儿园同学聚会呢！”
　　程锦年失笑：“妙妙够讲义气了，不过她是在姜总回来的前一个小时收拾东西走人的，这俩人玩空中接力玩上瘾了，都别扭好几年了，明明都放不下……”程锦年烟瘾犯了，探头看了一眼认真写字的池总，裹上羽绒服悄悄退了出去。

　　禾禧天台，鱼缸里的小鱼沉在金钱草铺盖的水下懒得冒头，温度虽然低，但夜空晴朗无云。
　　程锦年裹着羽绒服躺在躺椅里抽烟，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几颗星星在软绒般的天上次第眨着眼。
　　猝不及防的，嘴里的半根烟被拿走了，身上忽然盖上了那条绿樱桃的小被子。
　　池程踢了踢程锦年的脚让他靠边点，然后就挤了上来。程锦年被挤得半个身子扒拉在池程身上，像树袋熊一样。
　　程锦年问：“你怎么上来了？”
　　池程：“找你找不着，猜你就在天台偷偷抽烟……喏，送你……”
　　池程手里拿着一束卷起来的速写纸，递给程锦年。
　　“是什么？”程锦年接了过来。
　　“送你的生日礼物。”
　　程锦年差点没噎住：“都过了好几天了你才想起来？”
　　池程笑笑，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是，早就开始准备了，但是突发状况太多，又对自己的能力有所高估，所以拖到今天才画好。”
　　程锦年展开那副画——是一幅自己侧脸的素描。虽然明暗和排线看上去都不太专业，但是神态捕捉得很妙，画里程锦年正提着嘴角撑着头，应该是某天他趴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池程偷偷拍下来对着临摹的，是一个极优雅美妙的侧脸瞬间，只是……

　　“所以为什么我的脸上和周围长了那么多小麻子？”程锦年指着满纸星星点点分布不规律的浅淡墨渍，昂着头问池程。
　　池程挠了挠头：“呃……出了点小状况，明天我准备开了禾禧的空调检修工……”
　　“……”程锦年觉得空调检修工有点可怜，决定拯救他。他仔细端详这幅洒满墨点的自己的肖像画，其实还怪美的。
　　程锦年伸手在池程的口袋里摸出一支软头钢笔，在素描底部池程的签名上方，写下花体的“Beauty In Snow”。
　　池程推了推他的头：“你还挺自恋啊……改一个吧……”
　　“改什么？”
　　池程握住程锦年的手，两只手叠握一支笔，在速写纸上将“Beauty”划去，改成了“Baby”。
　　Baby In Snow。
　　程锦年满意地看着自己在雪中的侧脸，将纸卷好收进口袋，亲了亲池程的脸颊：“谢谢，我很喜欢。”
　　池程抱着程锦年在躺椅上望着天空：“锦年，很快我们又能一起看雪了。”
　　这将是他们在一起后看的第三场雪了，时间润物无声，季节的规律将记忆和习惯楔入身体，成为难舍难分的一部分。
　　程锦年却忽然听到自己心里一根紧紧崩住的弦发出了“铮”一声凛冽的声响。

　　禾禧像个避世的世外桃源，总让他忘记了曾在竹林答应过宋绰尘的事，他知道等自己迈出禾禧的门时，可能有些东西他已经带不走了。

　　程锦年问：“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怎么样？”
　　池程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唯恐头上变了色，一脸紧张地问：“你做什么错事了？”
　　程锦年一把抓住他瞎摸脑袋的手：“你头上没帽子，手拿下来！我是说假如。”
　　“假如……”池程想了想，抱紧他在怀里蹭了蹭，说：“我没什么给你兜不下来的……如果真有，我替你挨骂，你只能给我一个人欺负。”
　　“美得你……”程锦年收紧了抱住池程的手臂，喃喃道，“我可舍不得。”

　　月亮偷偷移了位，后半夜温度直线下降，两个人在狭窄的躺椅上缩在小被子里只露出了半个脑袋。
　　程锦年将头贴在池程胸口，说：“别走了，我们等日出吧。”
　　“好。”池程抬起程锦年的下巴，低头埋在他羽绒服蓬松的大帽子里接了个绵长的吻。

　　两人裹在绿樱桃小被子里吹了一晚的风，被初冬清晨的清冽空气冻醒。睁开眼时，冬日温和的朝阳刚刚爬出胥子湖，浅浅的橙光铺满水面，荡漾着斑斓起伏。

　　程锦年往池程温暖的胸口缩了缩，望着天边眯着眼醒盹。
　　池程将他往怀里拢，亲了亲他被薄薄光晕覆盖的侧脸，问：“什么时候回美国登记？”
　　程锦年笑得懒懒的：“上次说，‘忙完这阵’，结果真的忙完这阵还有下阵，怎么办？”
　　池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
　　程锦年迷糊着点头：“恩，风雨雷电，云水半生。”
　　池程吻了吻他的额发：“那咱们说好了。”
　　“……恩，说好了。”程锦年在渐起的朝阳里蓦然睁开眼。

　　看不见的悲喜甜苦肆无忌惮地搅拌在瑰丽朝霞中，从没有万年不变的晴朗天气，短暂的明媚过后往往藏着风雪往复。

　　两天后，两人搬离禾禧回耦合居。

　　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私募公司悄然入伙绮程，程锦年将一份让陈培先无法拒绝的落月湾改造方案递到他案头——绮程不仅包揽落月湾全部基础设施和商业改造，并采纳了陈培先提出的胥子湖湖水引入落月湾形成内河循环景观河道的建议，同时修改了新建商业设施的分利方案，让出了绝大部分的利润给高科园，程锦年以此强势拿下了落月湾的改造项目。

　　绮程换来的，是落月湾的原住居民拥有以每平米每月一块钱的价格租住原房屋至少20年的权利，并可在约定的利润分配方案下，由政府扶持和引导开办酒吧、餐馆和旅游民宿。在落月湾居住十年以上的外地居民，一次性付清20年租金的可就地落户入学。原沿街的数码店面需要继续营业的全部由政府安排搬入市中心的数码商城。
　　湖岸萤火帐篷、酒吧街、青瓦粉墙民宿、屋顶的天空之城……所有绮程方案里的计划都将在三年内一一实现。

　　就在挖掘机轰轰烈烈开进落月湾的同时，程锦年将古漪调入绮程财务部，几笔大额投资款随着那家小私募公司的入伙不着痕迹进入绮程的账户，包括宋绰尘那八千万赃款。顺利拿到批文后，通过对外贸易和对外投资的名义，款项分批汇入绮程开曼总公司的境外账户，那八千万在半个月后辗转几家小公司汇入了瑞士银行一个账户，账户拥有人正是乔麓。绮程的账面做得滴水不漏，表面上，只是境外的绮程总公司支付了几笔价格不菲的“咨询款”和“贸易款”而已。
　　交易完成的那天，程锦年在绮程开了瓶红酒，一个人在办公室对着落地窗坐了一整晚。静谧孤独的七八个小时里，天幕从蓝到黑渐次渲染，他在独自等着黎明。

　　可是，踏入污泥的脚已经踩入了满地锋利的石渣里，血和泥混在一起，再也洗不干净。事实也如程锦年所担心的那样，宋绰尘在他兑现承诺后并没有就此消失。

　　天还没亮，程锦年将双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掌间。他知道，这件事根本还没完。

　　程锦年怕自己舍不得，硬是咬破了舌尖在醉眼朦胧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自己洗不干净就算了，绝不要拖累池程。
　　这一次，程锦年心想，他是真的再也配不上池程了。
　　总以为守着日升日落就能守住和池程的一辈子，只可惜，天却再也没在程锦年心里亮起来过，是时候走到头了。

　　不久后，“绮程投资”正式更名“启程资本”。
　　公历新年将至，R省传出一个轰动社会的新闻——省商务厅1号人物乔振华失联，疑已潜逃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