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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番外 落月湾的愿 ...

  •   胥子湖畔的暮春时节,绿荫冉冉,繁花即盛。

      微雨像过了筛的细粉轻扬洒落,落月湾尽头的那间小院被午间这场小雨洗得干干净净,空气里飘着似有似无的花叶馨香,甘若蜜醴。

      原先的方形天井经过了翻天覆地的重修,四周被垫高,中间的回形空间便设计了下沉式的庭院,光影和灰砖白墙正随着雨后清风肆无忌惮地交叠互动,中央的石榴树边新栽了一棵金合欢,一橘一黄如火光霞焰,过分鲜艳,素净的庭院里所有色彩都像是被这两棵树夺了去。

      到处都是新的,连琉璃折射出的五彩光芒都带着一股新鲜笔挺的劲儿。

      老马系着围裙站在火红的石榴树下,冲崭新的白墙建筑大声吼道:“鬼仔,你爬上去那么久了,到底瞧见了没?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
      鬼仔正躲在黑瓦尖顶阁楼上,半身都探出宽阔的玻璃窗举着望远镜朝码头方向望去,嘴里喊道:“得得得,我瞧见了,池总的游艇靠岸了,我这就去接!”说着,鬼仔便趿拉着拖鞋忙不迭从阁楼滚了下来,一路在老马的骂声里挨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风驰电掣朝码头撒腿奔去。

      长长的码头上人流如梭,盘踞的那棵古树依旧碧绿参天,上面挂满了黄色的细长绸缎。

      程锦年从游艇上岸后,取过树边供游客取用的许愿绸带,虔诚地跪在树边双手合十,垂眸低语。
      池程牵着金毛“小舅子”一起站在程锦年身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古树前沉浸在自己叽叽咕咕祷告中的程锦年,不知道他到底在那么认真地许什么愿。

      码头的人群不断朝街区走去,落月湾里里外外都已经焕然一新,古旧的城中村在三年多大开大合的翻修改造后,从骨子里渗出了沉寂百年后迫不及待的重生。而一手打造出胥子湖畔这湾新梦的人,正是当年最反对落月湾项目的虞乔,从程锦年进7号再到出国念书,前前后后三四年时间,虞乔把当年这份迫使Function和绮程决裂的项目亲手变成了现实。

      即使是虞乔这样掌握财富和资源的人,在猝不及防的世事变幻面前尚且只能认着命运顺流而下,所以说许愿这样的事,多半是徒劳。
      要说愿望……池程心想,他们之间的感情正悠悠哉哉地奔着天长地久笔直而去,不仅夫唱夫随,有时候夜半三更还能演一演父慈子孝,实在和谐得很。而九姨在做市长夫人的路上越走越远,顾杏宝的身体也还算健朗,他实在想不出程锦年这时会有什么愿望需要长跪如此。

      池程思忖,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可能还是最近“启程”的上市风波。公司那一段生机勃勃激情四射的时段过去后,奋斗带来的磋磨总也把最初的梦想撕扯得扭曲变形。启程面临新一轮的融资需求,作为副总的古漪坚持走上市的路,但程锦年的底线很简单,绝不匆忙上市圈钱。
      你要往东,她要往西,两人都用力过猛,只剩下亟待修修补补的裂痕。当初穿着平底舞蹈鞋跟虞乔叫板的女孩已经变成西服套装动辄上万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背后支撑着她的是那些数字可观的业绩,她有底气为启程的未来搏一搏。

      池程想到这,忽地又自顾自笑笑摇了摇头,因为无论启程折腾成什么样也没关系,以程锦年和古漪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他跪在这里向神灵祈求些什么,他和古漪之间有的是共同奋斗的青涩时光可以回忆,每一刻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足够填平那些沟沟壑壑,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方式解决问题,尚且不需要菩萨神灵出手相助。

      这时,表哥蹭着池程的手背“呜呜”地叫唤了两声,程锦年终于起身将亮黄色的绸带系上许愿石甩上了古树。
      鬼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码头时天已经放晴了,他擦着汗道:“池总,马哥让我来接你们。”

      临走,池程也没琢磨出程总究竟许了什么愿。

      三人一狗随即淹没进了涌入落月湾的熙熙攘攘的游客中,热闹的气流卷进细雨初歇的午后,一路随风潜入高矮错落的青瓦粉墙。

      “程秘书这是落月湾改造完头一回来吧?”鬼仔沿街买了满手的小吃俯身塞给表哥吃。
      “是啊,变化何止是大……”
      程锦年抬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落月湾街道,道路沿着拉长的“之”字型河道而建,河道两边是文艺气息颇浓的酒吧、餐馆、民宿、手工艺品店铺和各色各样的创意工坊,过去的陈旧倾颓早已随着古砖瓦房的翻修露出了新的脸面,只剩墙角边带着悠长年岁的青泥苔藓和街巷甬道里一声声带着口音的呼喊证明着这份“重生”有着厚重的意义。

      三人路过一家古法杏仁糖店,鬼仔嚼吧着手里的鸡蛋糕冲池程道:“池总您看,就是这家!马哥想买下来的就是这家杏仁糖店。”
      池程打量了下店面门楣,三人随即跟着一群女孩走进去转了一圈。杏仁糖铺子里摆满了改良后的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杏仁糖,还专门隔了一个透明间展示杏仁糖的做法过程,满屋子都是甜腻的香味,带着工业香精的那种浓郁甜味。
      池程揉了揉鼻子,问鬼仔:“这家店有什么特别吗?老马干嘛盯着这家店?”
      “嗐,这我哪知道,”鬼仔沉沉叹了口气,“自从落月湾开始改造以后,马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开民宿,搞酒吧,现在还要买这家杏仁糖店,可能……可能是尝到做正经生意的甜头了吧……”
      程锦年问:“那马哥现在……”
      “程秘书是想问马哥还整天想着静哥不?” 鬼仔脸色一沉,“反正……反正很久很久没听他提起过静哥了,你也知道,咱家小院改成了民宿,马哥说摆着静哥的遗照不合适,就把照片都摘了,屋里一样祭拜的物件都没有,可能……忘了也挺好吧,活人总得过下去是不是?”
      池程和程锦年对视一眼,皆是沉默,程锦年买了一包杏仁糖,表哥仰头凑着程锦年的手闻了闻,很不给面子地走远了几步。

      “祝愿商贸”的这户小院已经改成了白墙黑瓦的禅意民宿,设计时敲掉了所有的承重墙改成了通彻明亮的落地玻璃,屋檐下是整排喝空了的牛奶瓶,装上光,盛满水,忽而就有了分量,大把的野花在里面疯狂生长,来不及落下来的雨滴悬在枝桠尖头,整个屋子精致到每一颗脚下的鹅卵石、每一块板岩,每一粒珍珠砂,连树下拖沓的摇椅也显得精神抖擞起来。

      老马张罗池程在那棵老石榴树下一起喝茶,程锦年便在屋里瞎转悠。

      和鬼仔形容的差不多,这屋子像是直接从建筑杂志上搬下来的一样,里里外外完美得似乎已经看不到任何关于小艾的痕迹,当年他离开时这里哀恸的记忆已经被眼前设计精湛的前庭后院抹得干干净净。

      程锦年踱步到民宿客厅区一处壁龛前,上面熏了一炉沉香,玻璃瓶中摆一束撒满朝露的洋甘菊花束,壁龛四周贴着住进这间民宿的客人写在卡片上的句子,大部分都是一些隐于人后不具名的心愿,例如某年某月我来到这里,等着一个特定或未知的人看到这行字。
      程锦年循着心愿卡片一张张看过,侧身让过几个住店的客人,转头便发现老马正站在他身后的门槛处看着他。老马脸上浓密的胡子已经剃干净了,眼窝和皱纹都越来越深,看上去老了许多,但还算精神。老马看着程锦年,良久后说:“那天……他走那天,我记得我打了你,对不起啊,这么久了才跟你道歉,那个……你要是还生气,就现在打回来。”
      程锦年一愣,抬起手,一巴掌按在老马的肩头:“马哥,老四早就替你还了,谢谢你们。”
      老马抬手挠了挠头,从后腰掏出一瓶白酒,转头冲池程道:“今晚不醉不归!”

      三人边喝酒边喝茶,从大白天喝到了晚霞入水,思维意识随着酒精飘飘荡荡地的在风里滑出几万里,仿佛没一会儿便夜垂星幕。
      老马家前面的店面已经改成了酒吧,驻唱的女歌手用烟嗓唱着《年少有为》,歌曲伴着酒瓶碰撞和客人嗡嗡的聊天声音传到了后院。

      程锦年、池程和老马连带着蹦跶一下午已经累透了的表哥,各自瘫在小院的椅子上和地上,该聊的该回忆的都在雨后的下午说完,日暮酒醒人已远,黑沉沉的夜空和远处黑黢黢的湖水互相倒映。

      老马叼着烟躺在藤条躺椅里,望着黑夜醉醺醺地问程锦年:“程秘书,小时候我总听我师父说,要是想见到已经走了的人,就晚上望着天看星星就行,可是啊……我,我发现落月湾的晚上太黑了,我很少看到星星,我呢……我就让鬼仔去买了望远镜,可是,我又不敢看了,万一我用望远镜都看不到,该怎么办,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在天上呢?”
      程锦年撑着头靠在方桌边,随手撸了撸脚边表哥的脑袋,打了个酒嗝道:“唔……很多时候你看到的黑,只是因为没有光,并不是他们不存在。”
      “没有光?没有光……”老马沉默一会儿,扔掉烟头“腾”地窜了起来,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在民宿几间小屋里一通乱窜。
      鬼仔一路跟在他屁股后头追着:“马哥,马哥,哎呀,你在找什么呢!?诶?你把店里的手电筒挖出来干啥呢!?”
      老马一通折腾,回到院子里时怀里抱着七八个手电筒,他把手电筒一个个立在地上,七八束微光成炬齐齐射向夜空。

      手电筒的调光已经开到了最大,但是和庞大的黑夜比起来,这几束光芒却实在可怜。

      老马像是忍着什么,喃喃道:“……还是看不到。”
      表哥凑到手电筒边嗅了嗅,鼻尖碰翻了其中一个,竖在一起的几个手电筒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接连倒下,光倏地在夜空划下一道线便散了去,摇摇晃晃又和地平线贴齐,那一瞬间,像是城市间的烟火散落,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深空只给了黝黑静谧的回应,那些让人心跳加速的尝试,很快就再也没有声音。

      程锦年和池程回了阁楼的客房,表哥卷在地毯上很快打起了呼噜。两人并肩朝外坐在阁楼上的窗台,双脚垂在倾斜的屋顶瓦片上。
      程锦年问池程:“马哥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买那家杏仁糖店吗?”
      池程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顺势将程锦年搂进怀里:“他说,那家杏仁糖店原本是手工古法制糖,但现在落月湾客流量那么大,他们已经来不及手工做了,都改成了工业加工,说手工古法其实都是噱头,店里的展示窗也都是作秀,老马想找我们借点钱把那家店买下来,做回真正的古法杏仁糖,他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你也知道,当年落月湾改造团队的设计方案里想铲了院里那棵石榴树,老马豁了命跟资本做对,死活不让砍那树,最后还是启程出面摆平的,所以现在落月湾这里官方的融资渠道都不待见他,他只能靠我们。”
      程锦年朝楼下的院里望去,老马仍旧独自坐在那里,端着酒杯伸出手,哆哆嗦嗦的像是在够着什么。程锦年看向墙面,在院灯的照射下,那棵石榴的枝丫投在墙上的影子像是一只纤细的手端着酒杯。
      老马泪眼婆娑望着那树影发了会儿呆,继而伸出手指,轻轻地,去触碰那墙上的影子,像是怕失去这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

      程锦年鼻尖一酸,抓起池程的手十指紧扣,却发现池程已经歪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老马回了屋,院里独留一杯残酒在春天尾声的晚风中,小艾和老马都已不在原处了,酒却还有记忆,是温热的。

      程锦年半睡半醒间的意识飞散出去,他望着楼下这方院子的四处角落,忽而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院墙周围那一排排洗得纤尘不染的牛奶瓶,都是小艾从前喝剩下的。
      还有,院子正中央的那棵石榴树的果实,在二十多年前曾被摘下入药,给年幼的小艾治疗气喘。
      再比如,程锦年望了一眼自己买回来的那包杏仁糖,那包装似乎出现在过小艾床头的药盒边。生病那段日子,那极苦的药他都是就着从小吃到大的杏仁糖吃下的。幸好,留在老马枕头边的那颗多年前的杏仁糖,味道从没变。

      这屋子终于像是剥下了杂志封面般的外衣,露出燕子衔泥般筑起来的爱巢模样。

      程锦年将脸颊紧紧贴着池程的额头,池程动了动,用更舒服的姿势又一脑袋砸在他肩头,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傻傻的梦话。

      老马家的这处小院是落月湾地势和楼层最高的民宿,程锦年极目望去,视线仿佛越过层层交错的古宅和茂密的植被,看到湖面闪烁着星光海。只是再美,也抵不过身边爱人那一声梦里的撒娇呢喃。

      次日起床后,程锦年想到壁龛的心愿角处留个言,却意外发现台面玻璃下卡着一张泛黄的宣纸,方方正正叠了起来,被玻璃瓶挡住只露出一个角。
      他将玻璃轻轻抬起,拿出那张纸折开。

      宣纸上是端正的小楷,笔墨尽处是枯竭的分叉,上面却坚定写着:渡诸苦厄。

      这是小艾的笔迹,是他留给马祝愿的最后祈祷。

      程锦年将宣纸叠好归位,转头朝院里望去,窗外春雨绵绵又下了起来,像极了轻声细语。树下,池程和老马正对坐喝早茶,石榴树下的方桌上多了一杯不知给谁留的竹叶青,杯口冒着热气,静静地放在了老马的手侧。

      氤氲开的晨气温柔恬静,像是离开了很久的那个人又倚靠在了门边,是这小院里另一个主人。

      程锦年想起昨天跪在码头那棵古树下时,他其实磨蹭半天也没向那棵古树下的神灵许出任何愿望。比起命运没给小艾留一线生机,比起老马一生也不会再轻装简行,也比起小院上空这望不见却也忘不掉的星海,他拥有的已经太多。

      程锦年抒怀一笑,终于提笔在心愿卡上写了一句:
      见雨淅沥,莺语燕啼,春风四起,皆宛如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番外 落月湾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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