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响马》八月三

5、第 5 章

　　“别别别别别。”隋长青一连说了五个‘别’，拦住赶去看县令火闷头的山狸子，“你消停的。”

　　山狸子不依：“二叔，我瞧个新鲜。”

　　“天没亮就过去，那不找事儿么？”孙有福将榛子放到后槽牙，用力一咬，“要看，等吃饭的时候再偷摸看。”吐了榛子皮，嚼着果仁、一扬下巴，“把心搁肚子里，啥人长火闷头两三个时辰也消不了。”

　　“妥了。”山狸子又钻回被窝，“你们走吧，我保证不把那谁咋地。”

　　“我们走了？”
　　“嗯。”

　　“你可不能犯虎嗷，这小县令是太傅家的公子。”
　　“啊。”

　　“太傅，位列三公，正一品。”
　　“有完没完？”

　　“你……”

　　山狸子‘嗖’地一下爬起身，“你们还走不走了？”

　　“走走走走走。”隋长青将几人推出门，自己殿后。掀着门帘，还是不放心。回头瞧山狸子已是十分不耐烦，晓得多说无益，只好陪笑脸哄道：“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山狸子打着哈欠，比了个手势， “妥了。”

　　回笼觉睡到日晒三竿，山狸子眯眼、抿嘴，在炕上极尽所能地伸展。摇头摆尾间，思及宋北宁的大个火闷头，满怀期盼地笑了。

　　穿衣、洗漱，出门前往伙房。

　　白虎寨人多，伙房从天没亮到月亮爬到正当空都生着火。即使过了饭点儿，谁饿了过来一趟，甭管好的、孬的，起码有口热乎饭吃。

　　山狸子起晚了，但他身份特殊，可以随时点菜。
　　一些用过早饭的兄弟，见大当家的亲自来了，也纷纷想跟着再蹭顿好的。

　　“吴妈，我吃面。”山狸子上座，把腿架到桌边，双手环胸，使唤朱老五：“去，请县太爷过来吃饭。”

　　“大哥。”朱老五揣手而立，“人早上吃过了。”

　　“吃过了咋地？”山狸子挑眉，盛气凌人道：“吃过了就再吃一顿！”

　　不多时，宋北宁被朱老五请来。他驻足于长桌对面，不笑时很清冷。

　　隔着桌子，山狸子看不清宋北宁的火闷头，招手热情相邀：“来呀！”

　　“把腿……”宋北宁黑眸下沉，‘割’向他翘在桌上的腿，“收好。”

　　“哎呀呀！”山狸子环住双膝，茫然四顾，“我这……我这……收哪好啊？”话毕，咯咯笑出声。

　　众兄弟们捡了个乐，哄堂大笑。

　　宋北宁病着，面色发白，越发显出瞳仁漆黑不见底。

　　山狸子有限的山匪生涯，还没遇到过宋北宁这样的。即使不发火，单是冷着脸、望着你，就让人开始反思己过。
　　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有个词叫【不怒自威】。只想把宋大人此刻这副尊荣画下来，贴在门口代替门神。

　　山狸子在宋北宁的注视下，很不自在。不由得怀念起，宋大人温柔和善的时刻。垂下腿，清了清嗓子，给宋北宁一个‘老子给你脸了，快过来接’的眼神。

　　宋北宁走过来，坐在山狸子身侧。

　　山狸子打量他笔挺的腰杆，忍不住上手拍了拍，“我说你这儿会回弯儿不？”

　　“……会。”

　　“那就好。”

　　宋北宁斜眸，像是在问‘不然你以为呢？’

　　山狸子耸了耸肩，直白道：“我以为你有点儿啥隐疾，回不了弯儿。”

　　宋北宁稍稍转过头，正视了他。

　　“你这人太爱绷着了。”山狸子手动帮他放松，“这样，肩塌一点、腰弯一些。”

　　宋北宁坚持坐正，“塌肩弯腰，不成体统。”他虽未采纳山狸子的意见，但眉宇间的凛然正气随着上扬的唇边，如冰雪逢春风般融化。

　　山狸子也被这股春风拂了面，有些得意忘形。在桌下狠踢宋北宁一脚，笑嘻嘻赔礼：“不好意思，没注意。”

　　宋北宁拍了拍靴子，淡然道：“无妨。”

　　帮厨端上来一大、一小两盆面，兄弟们端着碗筷杵在四周，等当家的和县令大人先动筷。

　　山狸子：“大人请。”

　　成文起身，在一大、一小两盆面前彷徨了一下，选择为自家少爷挑起小盆里带鸡蛋的面。

　　众兄弟集体发出‘嘶——’，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成文不禁停下，看看宋北宁，又看看山狸子。

　　宋北宁也是不解，“怎么？不能吃？”

　　“能吃。”山狸子抿了抿嘴巴，苦大仇深道：“但那是我的碗，你上我碗里搅合来、搅合去，不合适吧？”

　　“这是……”成文愣住，“碗？”
　　分明是盆啊！

　　“碗。”山狸子搂过小盆，斩钉截铁：“我的碗！”

　　宋北宁动动手指，成文改去盛大盆里的面。

　　山狸子呼噜呼噜吃下一‘碗’面，才想起来自己是要看宋北宁的火闷头的。于是，抻长脖子瞧他。

　　宋北宁还未吃完，边有条不紊的咀嚼，边与突然横在眼前的山狸子对视。待咽下口中食物，“看我做什么？”

　　山狸子对他火闷头的实际大小感到失望，觉得他闷头是闷头，人是人，火闷头并未影响他的溜光水滑，以及带劲。

　　“不行瞅？”山狸子反叛心理极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想干什么。

　　宋北宁放下筷子，与他对望。
　　双方一时僵住。

　　朱老五对山狸子圆顿感十足的大眼睛很有信心：“我大哥这双鹰眼，熬死过一只大公鸡。”

　　宋北宁被‘鹰眼’一词破防，咬下唇忍笑，问：“熬鸡？”

　　“它他妈总半夜打鸣。”山狸子视线下移到他领口，“我把它逮屋里，看着它。它一打鸣，我就薅它尾巴毛。那鸡气性也大，没等秃，先气死了。”
　　伸手从宋北宁衣领里拉出一块儿玉，对着晨光看。美玉温润，带有宋北宁的体温，玉里仿佛有东西在动。

　　“好东西。”山狸子躲过宋北宁夺玉的手，用力一扯，拽下玉坠把玩，“可惜有处裂。”

　　“这玉我从小佩戴，生过一场大病，便发现它多了这处裂痕。”宋北宁伸手，要他归还，“母亲讲，是它为我挡了灾。”

　　“还有这一说。”山狸子听了，更不肯还他，“出个价，我喜欢。”

　　“这玉是我的护身符，对我很重要，不卖。”宋北宁起身去夺，“大当家的喜欢，本官买新的送你。”

　　“我是山匪，山匪想要，抢了便是。”山狸子退后一步，“老五！”说着将玉坠抛给朱老五。

　　朱老五还端着碗筷，手忙脚乱没接住。
　　玉坠掉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碎成两半。

　　伙房内鸦雀无声。

　　山狸子惹了祸，扭头不看宋北宁。直到宋北宁拂袖而去，他才走过去默默捡起碎成两半的玉坠。

　　守卫兄弟来报，说县太爷与随从驾马离寨。
　　山狸子闷闷不乐一天。

　　天刚擦黑，叔叔们给他带来各个山头孝敬的稀罕玩意儿。
　　山狸子兴致缺缺，挑挑拣拣，翻到一块儿玉。摸了摸，摇摇头，又放下。

　　夜里，他揣着宋北宁的玉坠和一块儿金子，扣响孙有福的门，“三叔，能用金子把玉补好么？”

　　孙有福仔细瞧了玉的断口，“唉呀，不好整啊！整上了也不好看呐！”

　　“那……没招啦？”
　　“两半儿了，拼一起不好整。磨一磨，金包玉，包两块儿，三叔能给你整。”

　　“整两块儿啊？”
　　“啊——”

　　“人好好一护身玉佩，变成一对儿两块儿，人能乐意么？”

　　孙有福对他摔碎宋北宁玉坠一事儿也有所耳闻，“自打碎了开始，人就不乐意了。”

　　“我逗他玩儿，没想真……那啥。”山狸子双手环膝蹲在凳子上，“三叔你整吧！”

　　“整啊？”
　　“整。”

　　孙有福又点了一盏灯，拿出工具，“一对儿玉坠行，他将来送相好的一个，也挺有意义。”

　　山狸子噘着嘴，长呼一口气，“要是有人毁了我的护身符，我指定跟他玩命儿。”

　　孙有福敲打着薄金块儿，闻言抬眼哄道：“事儿既然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咱上点儿心，下回不这样了。”

　　“嗯。”山狸子重重一点头。

　　孙有福通宵将碎成两半儿的玉坠，做成一对儿金包玉。交给山狸子时，嘱咐他：“那小县令是啥样的人，现在还摸不清。找个小兄弟下山赔个礼就行，你别亲自去，不安全。”

　　山狸子找来一个伶俐的小兄弟，让他替自己把玉坠还给宋北宁，肯定得交代两句代为传达。
　　可当着手下的面，道歉的话吭哧半天没好意思说出口。

　　一把夺回玉坠，“得了，不用你了。”
　　他还是决定亲自去，顺便看看宋北宁的反应。

　　宋北宁原谅他，自然皆大欢喜。
　　宋北宁不原谅他……
　　不原谅他……
　　那山狸子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大不了以后互不理睬。把宋北宁当臭狗屎，让他臭着去吧！

　　到库房挑了个小锦盒，刚好可以装下那对儿玉坠。
　　由于担心自己当着宋北宁的面也不好意思开口，山狸子决定写封信表达歉意。

　　那么问题来了，他能落笔的字有限，如何书信？

　　叼着笔在炕上斟酌良久，山狸子先将会的字写上。然后叫来贾思真，“听说你原来还上过两天私塾呢？”
　　“嗯呐。”

　　“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不是我吹。咱白虎寨论学识，我贾半仙儿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山狸子乐了，给他纸笔，“吹不吹的，我听写你几个字就知道了。”

　　“没毛病。”贾思真执笔，伸手道：“您请。”

　　山狸子跳着行念，得到了一半要用的字。送走贾思真，到隋长青那儿以学习为名，又如法炮制得到了另一半。

　　写完的信叠好，放入锦盒。

　　山狸子拿出一块儿三角红布符，那里是他爹生前给他求的护身符。
　　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也一同放了进去。

　　时候不早，明个儿再去吧，明个儿还有集市。
　　山狸子准备带上一票兄弟，安全有保障，再采买些日用品。

　　隔壁镇的李记馄饨来赶集出摊就好了。
　　大冷天吃碗热乎乎的馄饨，那多得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