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响马》八月三

3、第 3 章

　　陈彩莲为爱私奔赵正德，山狸子挽留未果，追着赵正德喊打喊杀，已成为旬门镇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
　　宋北宁自然也就知晓，那夜眉目如画却又出口成脏的少年，就是白虎寨赫赫有名的混世魔头大当家。

　　听闻山狸子要挖祖坟，隋长青等人顾不上新任县令，蜂拥而出，生怕去晚了，惊动了大哥的在天之灵。

　　宋北宁穿上棉靴，随着众人前去见识，发起狠来连自家祖坟都敢刨的白虎寨大当家。

　　“少爷，别过去了。”成文亦步亦趋，耳语道：“他们当家的脑子不正常。”

　　宋北宁：“无妨。”

　　“他这般偏激，认出来我们可还得了。”成文越说越急，“少爷，我们下山吧，山匪窝就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

　　宋北宁笑笑，还是那句“无妨。”

　　白虎寨后山，雪树银花，漫山披白。
　　热水浇软冻土，山狸子在坟地里刨出个一人长的浅坑。扔掉锄头，跳进坑内，平躺下，把自己绣的那块儿鸳鸯不像鸳鸯、像大鹅的手帕盖在脸上。
　　静静怀念，和秀莲相处的点点滴滴。

　　“哎呀我去！”跑在前头的李忠，被他这副诡异模样吓到，直接蹿进大哥隋长青怀里。

　　隋长青身上挂着二百来斤的四弟，望着生命不息、作妖不止的大侄儿，只觉得内心凄风苦雨。

　　孙长福在山狸子头顶蹲下，颤声道：“狸子呀——，咱不至于殉情啊！”

　　“谁说我要殉情了？”山狸子拽下脸上的手帕，冷眼环顾一圈，郑重宣布：“我给秀莲立个衣冠冢，她活着是我山狸子的人，嗝屁了是我山狸子的魂儿。”

　　隋长青气得直跳脚：“人也没死，人活得好好的。”

　　“她跟赵正德跑了，我就当她死了。”山狸子起身，与立在一旁的宋北宁对视上。愣了片刻，瞳孔骤然放大。

　　宋北宁冲他笑笑。

　　“大当家。”隋长青介绍：“这位是新任县令宋……”

　　“妈了个巴子！”山狸子抬腿拔刀，冲上前。

　　“诶呦！”李忠几乎是在空中拦腰抱住他的，“你这脾气，咋越来越邪乎了？”

　　隋长青原地转了一圈，连连跺脚，“这是拥护点儿啥呀？”

　　“问他！”山狸子指着宋北宁鼻子。

　　宋北宁淡然右移一步，“本官不知。”

　　“二叔。”山狸子指尖跟上宋北宁的位移，隔空戳了戳他的鼻子，一字一顿道：“就！是！这！个！王！八！犊！子，放走采莲和赵正德。”

　　成文上前怒斥，“竖子狂妄，竟敢对县令大人出言不逊。”

　　“让他说。”宋北宁按下成文举起的胳膊，“历任县官回京述职，都对白虎寨颇有微词。旬门镇乃北方边境要塞，白虎寨又是各路山匪之首，朝廷自然重视。本官今日前来，为的就是眼见为实。大当家的无需避讳，尽管做自己。”

　　隋长青一听，这是要记录在案，保不齐还会上报。立马捂住山狸子的嘴，对他摇了摇头。

　　山狸子睁圆眼睛，哼了个‘嗯’。
　　隋长青松了手，对山狸子拜了拜。

　　山狸子狠盯宋北宁，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县令，父母官也，执掌一方民生。”宋北宁抬手，“大当家即为黎民百姓，有冤屈尽管道来，不必如此迫切地望着本官。”

　　山狸子抿起嘴角，将宋北宁祖宗十八代，于心中默默日了个遍，“别跟我在这儿装犊子，现在不弄你，是给你脸。”指着宋北宁鼻子，凶道：“再嘚瑟，弄你，听见没？”

　　宋北宁歪头错过他，问隋长青，“本官应不应该听见？”

　　隋长青一脸苦相，拼命摆手。

　　“咱俩掰扯咱俩地，你问他没用。”山狸子捏住宋北宁下巴，让他正视自己，“听说你爹是当朝太傅？”
　　“是。”

　　“那位高权重的，咋给你整这儿来了？”
　　“不可？”

　　“可，那有啥不可的。”山狸子同情道：“我爹疼我，可惜死的早。你爹虽然活着，但是不爱你。”

　　“……”饶是宋北宁从小受到教诲，人前不喜形于色。听了这话，也难免肝火旺盛。

　　白虎寨几位叔叔面色铁青。
　　成文憋气到内伤。

　　山狸子逞了口舌之快，一时间心情大好。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冲宋北宁嘿嘿笑。

　　“本官眼神不济。”宋北宁扒开他一只眼， “竟然从大当家的双眸中看出些许纯良。”

　　山狸子不笑了，搞不懂宋北宁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宋北宁收回手，正色道：“大当家持刀当街追杀赵正德，视人命如草芥。幸得本官及时阻止，终未酿成大错。大当家应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别白话了。”山狸子善意提醒，“我怕我忍不住，真削你咋整。”

　　“将道理讲与你，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你若不知收敛，他日犯下重罪，本官必定严惩不贷。”

　　山狸子无所谓，“那就等‘他日’再说。”

　　宋北宁点点头，又讲：“陈彩莲尚存于世，你为活人做冢，岂非咒她早亡。”

　　“我……我可没这想法，嗷——”

　　“即便大当家对陈彩莲爱意深重，陈彩莲也已选择了赵正德。虽不是明媒正娶，但也与他休戚与共。”宋北宁见山狸子唇边微启、圆眼迷惘，继续引导道：“所以，你是希望赵正德真心对待陈彩莲，二人今后平安顺遂；还是希望赵正德辜负陈彩莲，陈彩莲痛心入骨、泪干肠断？”

　　山狸子眉间微蹙，噘着嘴、别过头。心里明白过味儿，只是不愿作答。

　　“当家的！当家的！”白虎寨大夫兼神棍贾思真，抱着一块儿上书【爱妻陈彩莲之墓】的木头，和祭祀用品跑过来，“时间紧，先搁这凑合凑合，行不？”

　　山狸子紧咬后槽牙，眼睛里能喷出火。却因墓碑是自己吩咐贾思真做的，不好当场发飙。

　　贾思真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毛笔，在舌尖沾了沾，现写立碑人，“你大号叫啥来着？”

　　山狸子撂下三个字“贾正平”，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正平？”贾思真歪过头，“那我爹大号啊！”

　　李忠一脚将贾思真踹进山狸子挖的坑里，纸钱满天飞。

　　隋长青对贾思真指了指、指了又指。

　　贾思真抱着木头，顶着一头纸钱，抱屈衔冤道：“嘎哈？”

　　孙有福笑呵呵，伸手拉他，“你那木头暂时用不上了，拿伙房去，劈了当柴火吧。”

　　“用不上就用不上呗，踹我干啥！”贾思真迈步上来，指着李忠，“等着啊！回头整个布偶，写上你的生辰八字，我扎死你！”

　　“贾半仙儿，老子这几天身上但凡有一点儿不得劲儿。”李忠杵了他一拳，狠声道：“老子就弄死你，让半仙儿变小鬼儿。”

　　“来呀！现在就弄死我！”贾思真脑袋顶在李忠胸膛，“你今儿弄不死我，我回头咒死你。”

　　“够了！”隋长青一声爆呵，痛心疾首道：“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红着老脸，向宋北宁拱手：“大人，让您见笑了。”

　　宋北宁随口道：“诸位都是难能可贵的性情中人。”

　　为避免引起新县令猜忌，隋长青吩咐后厨晚饭尽量少油少肉，可清淡着来。

　　“山上日子苦，不比县衙。”隋长青亲手为宋北宁添饭，“您多担待。”

　　宋北宁腰背笔直，端坐在炕，“已经很好了。”

　　“哎呦我——”山狸子踏进屋内，被桌上的菜素到后退一步。

　　孙有福递给他一个眼神。

　　山狸子接收到，抻着脖子咽了下口水，“这菜……真不错呀！”

　　“那你看。”隋长青恭恭敬敬向宋北宁摊开双手，“贵客到访，蓬荜生辉。”

　　山狸子乐了，他二叔今天把毕生所学词汇都用上了。

　　方才因说话粗俗，被众位哥哥嫌弃的周起云进门，“哎呦我——”挺高个子杵在门口，望着一桌白菜帮子，“这都啥玩意儿？！”

　　隋长青轻声说：“不吃，滚。”

　　“诶！”周起云憨厚点头，掀开棉帘又走了。

　　山狸子盘腿笑嘻嘻，前后左右摇晃一圈，冲门口的小兄弟招招手。

　　小兄弟上前听命，“当家的。”

　　“让吴妈整个硬菜。”山狸子舌尖抵住腮帮，想了想，“就小鸡炖蘑菇吧。”说完，‘诶呦’一声长叹，仰躺在炕，翘起腿。拍了拍身侧，对宋北宁说：“等菜，躺会儿。烙烙腰，舒服着呢！”

　　宋北宁斜眸瞟他，随后收回目光，依旧端坐如山。

　　隋长青、孙有福、李忠等人，大眼瞪小眼一番，各自枯等，等小鸡炖蘑菇。

　　宋北宁瞧出来，偌大个白虎寨还真是这个少年说了算。心中酝酿良久，转过头，刚要张嘴，发现山狸子竟然睡过去了。

　　圆顿感十足的眼睛一旦闭上，便失去了野性和灵气。
　　更加凸显出他的浓眉、挺鼻，又因睡得仰头侧脸，棱角透过皮肉异常清晰。
　　任谁瞧了，都要赞一声俊美少年郎。

　　孙有福将山狸子翘起的腿慢慢放下、抻直，“这是挖坑挖累了。”
　　隋长青拿了条薄被，搭在山狸子肚脐，“睡觉时最招人稀罕。”
　　李忠探头看，末了笑道：“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