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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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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沈燕澜几乎想把腰间的断云拔出来,问问羽阳:“你看这个剑,够不够戳死你?”
不过他想了想,以羽阳的性子,多半会面无表情地回答:“来试试。”
念及往日与他对剑时的屡屡败绩,沈燕澜强行咽下这一口气,悻悻地转了身,装作去瞧来路上的动静,向身后的山林走去。同时在心里忿忿地想到,你既嫌我吵,我以后不跟你搭话就是。
他先前就听这片山林中隐约有水声传来,此时循声走了几步,果然在一处石壁上看见从高处流下的泉水。那泉水分作几股蜿蜒而下,珠玉般溅落在下方青石的凹面中。
沈燕澜信手掬起一捧,见泉水冰冷清澈,十分洁净,便就着手心饮了几口。就在他低头饮水的时候,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清乐声,幽咽婉转,听来绝似箫声,却又比箫声空灵古朴,清润如玉。
听见乐声的沈燕澜掬水的动作微微一滞,下意识回过头去,望向羽阳的方向,不解对方为何忽然起了闲情逸致,竟在此时吹奏起了云箎。
他初次听见这云箎声还是刚到天山不久。
那年他不过才十岁,从散漫自在的逍遥派被带到门规森严的天山,身边俊美识趣的师兄弟也被换成了一帮清心寡欲的道士,心中的苦闷简直难以言表。
他那时因偷吃孔雀而红肿的头脸早已痊愈,又恢复了往昔眉目如画的模样,天山派一众修道之人对着这样的小少年大都和颜悦色,更有几名年纪相仿的小道士十分愿意跟他攀谈两句,可他却嫌这些小道兄们言语无趣,每每说不到几句话便寻了借口溜走。
天山终年苦寒,门中又上下茹素,他那师父聂清濯早受不住苦楚,借口参悟剑道,下山去了,徒留沈燕澜一个人在这里天天跟着道士们吃素,吃得脸都绿了。
这日他寻思着去捕些雪貂野兔,给自己打打牙祭,一路溜到了后山的山林中,却在寻找野兽踪迹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极低极缓的乐声。
那乐声既像箫,又像埙,还有几分像笛,听得沈燕澜好奇心大起,循声一路找去,才在半山腰一株高大的松树下看见一个人影,却是羽阳。
沈燕澜看清对方身份之后,很是吃了一惊。他自从来到天山,便一直与这人同修扶光剑法。聂清濯曾多次告诫他说,扶光剑法的威力不在自身,而在于双剑合璧,所以他们二人需要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方才能将这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沈燕澜为了和这位同伴培养默契,很是绞尽脑汁,一到闲暇时便去寻对方玩耍。谁知这个羽阳,明明也是个少年人,却像个老道士一般古板无趣。每日除了练剑,便是吃饭睡觉打坐,丝毫没有给沈燕澜一点与他套近乎的机会。
沈燕澜碰了几次壁,正觉得很没意思,却不料竟有今日之遇,忍不住立刻飞身上前,悄无声息地落在那棵松树的枝桠上面,想偷偷看看羽阳究竟在吹奏什么。
谁料他只是刚刚站稳,羽阳便停止了吹奏,将手中那支形制古怪的竹管往身后一背,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来。
沈燕澜隔着摇晃的枝桠看见他仰起的雪白额头和深邃眉眼,很想向对方调笑一句:果然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却又记着琢光的厉害,不敢造次,只心虚地笑了笑:“你吹的是什么,真好听。”
羽阳见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支竹管:“这是云箎。”
“云箎?”沈燕澜有些讶异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细细看向他手里竹管,“我在周礼和乐书中看到过,听说它文雅庄重,是雅乐之器,不过还从未见过,原来它是这个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正想去摸摸羽阳手中的那支云箎,羽阳却是一抬手,直接将云箎递到了他的手中。
沈燕澜往日在逍遥派时,对乐理一门也颇有涉猎,此刻见这云箎色泽澄透,形制精美,忍不住就递到唇边,想要试着吹奏。谁知这一吹,云箎只发出了两声怪模怪样的短促声响,喑哑难听,让沈燕澜立刻脸红到耳根,慌忙把云箎交还给了羽阳:“呃……还是你吹吧。”
羽阳重新接过,却没急着吹奏,只是看着手中的云箎,眼神中有些许犹豫。
沈燕澜看着他神色,忽然明白过来,他刚刚贸然吹奏羽阳的云箎,却忘了擦拭吹孔,他在这些事上向来不拘小节,也就算了。然而以羽阳那样孤僻的性子,应当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吹别人吹过的乐器,所以才会僵在那里。
就在他扯起衣袖准备好心地为对方擦一擦吹孔,却见羽阳已垂下眼睛,将云箎放到唇边,凝神静气地继续吹起方才被他打断的那支曲子。
此刻山间不似往常那样寒风凛冽,只有几缕细细微风吹拂而来,沈燕澜见羽阳平举云箎,衣袂飘风,眼角眉梢被周遭白雪映着,莹润有光,全然不像平日练剑时那样冰冷无情的样子,不由有些呆住了。
只是羽阳吹奏的那支曲子不知是什么古朴的雅乐,听久了很有些沉闷,沈燕澜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而后又掩饰般笑了笑:“那个……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羽阳放下云箎,眉头微蹙,不知是不会还是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目。
“我记得,好像是这么个调调……”
沈燕澜向羽阳凑近了几步,凭借回想将那《临江仙》低声哼唱了一遍。
他自认为自己嗓音极佳,记忆力又不错,这曲《临江仙》虽然被他哼得磕磕绊绊,可也算勉强能听得过去,哼完后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这曲子你没听过么?”
羽阳眉头皱得更紧,没有答他,只是清清冷冷地道:“晚课的时辰快到了,我要回去了。”说完,转身一跃,便立刻没了踪影。
沈燕澜看他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逃跑,一时也有些自我怀疑,喃喃道:“我哼得有那么难听么?”
没过几日,沈燕澜在后山东游西荡的时候,却听见那云箎的乐声又隐约响起,他福至心灵,立刻跑到那棵大松树下,果然看见羽阳依旧站在那里,低头吹曲。
他这次没有收敛自己的痕迹,大喇喇地向羽阳跑过去,谁知羽阳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将脸偏向一边,乐声也没有丝毫停滞。
沈燕澜闹了好大一个没趣,也就没有开口与对方打招呼,微有些恼火地坐到雪地上,背对着羽阳。
这次羽阳所奏的依旧是上次那支古乐,晦涩古朴,隐有悲意,听得沈燕澜心里愈加空落落的。他数次想起身离去,却终究没有动弹,只是仰头望着头顶不停变幻的流云,兀自发呆。
过了片刻,那云箎声停了停,再响起时却已换了一支曲子。曲声宛转悠扬,欢声中尤带几分孤冷,听得沈燕澜愣了一愣,险些跳了起来。他还记得幼时无数次听过这支曲子,每回都会跟在后面咿呀哼唱,而曲终之时总有一只手会伸到他头顶缓缓抚摸,温暖至极。
等不到这一曲吹完,沈燕澜就已转过头去,望着羽阳道:“原来你会吹《临江仙》,这是我家乡的曲子,你是在何处学会的?”
羽阳那张冰雪般清透的少年面孔难得地泛了微红,他没有答话,只是抓着那支云箎低头不语。
沈燕澜因还沉浸在旧事的缅怀中,心绪难平,未曾察觉对方的变化,只用央求的口吻道:“羽阳,再吹一遍,好不好?”
羽阳果然又低头吹了起来,这次沈燕澜听得仔细,发现对方所吹奏的曲子与自己小时候听的那支箫曲还是有些许出入。原本那曲子不过是支平平无奇的乡间小调,现下却是风雅了许多。或许他是在别处学会的吧,沈燕澜在心里默默猜测着,而后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已离开了眼前这苦寒之地,又回到小时候那个四四方方的温暖院落里。
等到这次羽阳吹完,沈燕澜还是迟迟没有回过神来,他抱着膝盖,有些出神地道:“羽阳,你摸摸我的头吧。”
他这个要求就算对别人来说也实在是荒唐怪异,更何况是羽阳,他二人一同练剑已有月余,他却是连羽阳的手都没碰过。他知道羽阳不喜欢被旁人触碰,也不喜欢触碰旁人,所以说出这句话就有些后悔,正想打个哈哈来缓解尴尬,谁料头顶一暖,竟然真的被羽阳摸了摸。
他因为太过吃惊,所以一时忘了反应,愣在了那里。谁料羽阳见他没有动静,竟又在他头上摸了摸,还低低问道:“好了么?”
沈燕澜一时大为感动,热泪盈眶地转过脸去,口气真挚地道:“羽阳,你真像我娘。”
羽阳听了这句,脸色一僵,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沈燕澜怕他误解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以前我娘就是这样给我吹曲子,然后还会摸我的头。”
这次羽阳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说,扭了头纵身而起,很干脆地走了。
直到山泉坠下时的几滴水珠飞溅到沈燕澜脸上,他才从沉思中恍然回过神来,忽而发现羽阳此刻吹奏的并非是他素日常吹的《何人斯》,而是《临江仙》。
沈燕澜一听见这曲调,立时脸色转霁,暗想:原来他也知道刚才失言,现在吹我喜欢的曲子,想来是有赔罪之意,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腹诽了一番,又沉思了片刻,随手摘了片翠绿宽阔的树叶,窝成小盏,舀了盏清水走出密林,向着低头拿着云箎的羽阳喊道:“喂,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下定决心不与此人搭话云云。
羽阳似是没料到他去而复返,怔了怔,正要点头,就见沈燕澜将那树叶盛的水一口饮尽,而后道:“要喝,自己过去取。”
“……”
沈燕澜见对方露出吃瘪的神色,顿时心情大好,飞身上前,将身后藏着的另一盏清水递到他面前:“给你,我可不像你那样小气。”
饶是羽阳,此刻也忍不住唇角微扬,露出个浅淡的无奈笑意,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树叶。
沈燕澜极少见他微笑,一时有些晃神,递过树叶时连手一起放到了羽阳手上,竟忘了放开。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极其响亮的马嘶,却是符玉满脸狼狈地从山路那头冲了过来,惊慌地喊道:“师兄,羽道长,不好了!”他连连喘息两声,又向来时的方向指去,“我们遭了埋伏,丐帮的人,还有狄大哥,齐姑娘,全都被围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