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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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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夜雨依旧下得连绵,竹林中雨声滴答,不绝于耳。
只听“啪”地一声,是一滴雨水从竹叶摇摇坠落,滴到了符玉的额头上,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直按着他脉门的女人顿时察觉到他的醒转,立刻问道:“你觉得如何?”
符玉睁开眼时还有一瞬的茫然,过了片刻才想起抬手去看自己的肘弯,只见肘弯处的乌青已然消失,这才连声笑了起来:“秋姨,我就知道,你能救我……”
一旁的沈燕澜听见他们对话,不由心中暗叫糟糕,又有些怪责地看了羽阳一眼,心道你方才若是直接动手取他性命该有多省事,何必跟他絮絮叨叨说那么多废话,现在眼看他死不了了,小丁的仇非但没报成,那云箎和剑诀又不知要怎么夺回来。
就在他暗自恼火的时候,符玉已经跌跌撞撞站了起来,他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连声道:“父亲……父亲还在等我们,我们快走……”
他要穴皆被金针封住,手足皆是酸软无力,还没走出半步,忽然身子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女人见他呕血,似乎呆了一瞬,而后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直冲向羽阳,眸中厉色如同刀刃,几乎要将对方射穿:“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沈燕澜还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就听她发出两声尖厉冷笑,像是恨到了极处:“你料到我这法子救不了他,是不是?”
羽阳淡漠地道:“我早已说过,他毒入骨髓,药石无医。不过你这医治之法别出心裁,还算有些见地,若是早上几日,或许能派上用处,”他说到这,漠然瞥了符玉一眼,“可惜这子规啼的毒性每过一日便会暴涨一倍,到了今日,区区孔雀胆早已救不了他。”
符玉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扯住了女人的衣袖:“你们在说什么,我身上的乌青都没了,难道毒还未解?”
女人像是不知要如何答他,双目在他脸上注视良久,才伸手擦去他唇角血迹,喃喃道:“子规啼血,大梦将尽。事到如今……我也回天乏术了。”
符玉听到这句,大为慌乱,连声喊道:“不可能!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这不可能!”
沈燕澜对子规啼的毒性一无所知,此刻满心疑惑,不由悄声向羽阳问道:“他究竟怎么样了?”
“子规啼自中毒之后,一月为限,今日便是大限之期,”羽阳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沈燕澜愣了愣:“那他方才受的那些苦岂不是白捱了?”
他这才明白符玉被割得浑身血口,痛呼嚎叫时,羽阳为何一直神色冷淡地抱剑旁观:“原来你方才不肯阻拦他们疗伤,就是想看着他白白受苦?”
羽阳见问,只是微微扬起唇角,像是默认了。
沈燕澜全然没料到他心机竟能这样深沉,稍稍呆了片刻,又看向符玉。只见符玉现下情绪激动,身上刀痕不免绽裂,染得周身血迹斑斑。他抓着女人的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哭喊几句后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指向羽阳:“他有解药,他有子规啼的解药。”
女人怔了一怔,很快向羽阳看来,口中却冷笑道:“子规啼的毒方早年便失传,后来是唐骞费了不少功夫才重新研制出来,可这毒从来就没有解药,他又是哪里来的解药?”
她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却在羽阳身上上下扫视,似乎是在猜测他把解药藏在何处。
羽阳哪里看不穿她的意图,不急不缓从袖中拿出一枚丸药:“你想要解药也不难,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
女人见他这么简单便拿出了解药,愈发显得狐疑:“哼,我又怎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
羽阳似是料到她有此一问,指间稍一用力,将那丸药剖为两半:“你既号称唐门毒医,药的真假想必还看得出来,饶你半颗,拿去验过便是。”说着,将那半枚丸药向唐秋弹去。
唐秋伸手接过,只在鼻尖一闻,眼中便闪过奇异光彩,似乎已将药丸的成分猜出了十成十。
沈燕澜不无担忧地在羽阳耳旁道:“你不怕让她知道了解药的配方,自己回去研制么?”
羽阳轻轻摇头:“就算我将配方给她又如何,解药配成需要不少时日,到那时……”
他说到这,便住了口,然而后面的话沈燕澜已猜到了,想来是说到那时,符玉坟头的草怕是已经长得老高了。
那边唐秋将那半枚药丸验过后,转手便递到符玉唇边让他服下,而后才看向羽阳,语气稍有缓和:“说吧,你要问什么?”
羽阳没有急着开口,只面色阴沉地看了她片刻,才问道:“你们此番在唐家堡外纵火,又屠戮内堡弟子,还将唐离唐暮雪、十大长老以及各派掌门全都围困在堡内。可唐家堡向来戒备森严,机关繁杂,便是明真恢复了十成十,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做到这个地步。堡内定还有你的同谋,那人想必有些来头,他是谁?”
沈燕澜从他问话中隐约听出,原来唐家堡内不止是失火争斗这么简单,竟连唐门门主和各派掌门都身陷其中,怪不得他方才提到唐大小姐时羽阳神色不豫,想来是不知他们在堡内安危如何,忧心所致。
唐秋听完问话,目光微滞,而后才低低冷笑了两声:“什么戒备森严,机关繁杂的唐家堡,你以为如今的唐门还是你父亲在时的唐门么?唐离病弱多年,久不管门内之事,十大长老各自为政,根本不把门主放在眼里。唐暮雪前些时候在门中查天罗红莲时便四处碰壁,这事你不是知道么?若非如此,又何必借你的云箎去号令了众长老。啧啧,堂堂唐门大小姐,竟是要用前门主信物才能指使得动手下的人,何其荒谬。试问如今这样散沙般的唐门,又何必要什么同谋?唐逸公子,你实是想多了。”
羽阳显然不愿听到这个旧称呼,眉头微皱,同时转了头看向符玉:“那半枚解药只能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你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糊弄我,看来他在你眼中也同明真一样,只是个不重要的棋子而已。”
一听到这话,符玉脸上神色立刻扭曲了起来,见他如此,羽阳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又继续向唐秋道:“既然如此,他的死活想必你也不放在心上,这药也就不必留了。”说着,将剩下的半枚药丸往手心一握,似乎转眼就要将那药捏成齑粉。
唐秋的目光本就牢牢钉在他手上,此时刚察觉他要毁药,身形一晃便抢上前来,扬手就去强取羽阳手中解药。
羽阳哪里容她近前,衣袂当风,周身冰寒真气刹那涌出。谁知唐秋只是虚晃一招,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同时袖中飞出一道金色光芒,光芒所指之处,却是沈燕澜。
沈燕澜吃了一惊,立刻便要飞身躲开,无奈丹田空虚,脚步便迟缓了许多,所幸逍遥派凌波微步极其飘逸精妙,让他堪堪躲过了一击。那金光颇为有力,又挟着呼啸风声在他身后连连响起,他根本不及回头去看,只管绕着竹子闪躲,却不料在闪躲中忽然踢到一截曝露在外的竹根,一下栽倒,而那风声已攻到了他颈后。就在这时,头顶一道银练似的剑光照落,是羽阳纵身而起,一剑挡住了他身后的攻势。
沈燕澜这才得空回头去看,只见唐秋袖中的那道金光竟是条长鞭,不由一怔,想起齐双云和崆峒诸女的兵器也皆是长鞭,心下更加确信,她果然是师从过崆峒派。然而唐秋手中的鞭子与其他人的似乎又有不同,金光闪烁,不像是寻常皮制的长鞭,倒像是用数股金色丝线缠绕而制。他在情急之下,心头还是闪过疑惑:这唐秋看着并不是张扬之人,为何要用这么扎眼的鞭子。
就在他暗自奇怪的时候,唐秋手中的长鞭已灵蛇一般绕上羽阳手中琢光,鞭身与琢光剑气裹挟在一处,顿时发出不绝于耳的嗡鸣之声。
沈燕澜听这动静,似乎那女人的内力根本不在羽阳之下,说不定比他还要强劲,一时有些惊骇。然而他们这内力相较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柔软长鞭就“铮”地一声从琢光刃上绷起,若非琢光是把难得的神兵,只怕立刻就要被这股力量绞碎。
饶是如此,羽阳手腕也遽然一颤,这才得以抽回琢光。
沈燕澜与羽阳一同习剑多年,对他那手剑法再清楚不过,昔年曾有吐蕃番僧来天山挑战,手持金瓜流星锤连败天山数十名弟子,最后却被羽阳用三招剑势击退。那金瓜流星锤少说也有百十斤重,当时径直砸在羽阳剑上,他手腕也未曾震动分毫,反而挥剑而出,将那流星锤斩成了两半。
看来这个唐秋远比想象中棘手,方才羽阳按剑不动大约也有此顾虑。沈燕澜默默想道,而后又有些忧心地看向他们,这一看,却又是一惊。只见方才还如同蛇一般柔软的长鞭此刻已在女人手中绷得笔直,像是化成了一柄金色长剑,鞭梢尖锐,正向着羽阳周身要穴疾刺。
若是一柄真剑,羽阳绝不至于在对战中吃亏,可那却是长鞭化成的假剑,全靠唐秋已内力灌注,一时极韧一时极柔,让羽阳不由微微皱眉,露出疲于应付之色。
沈燕澜在一旁看了片刻,更加忧心,只觉这女人的鞭法诡异莫测,羽阳所使的天山剑法大开大合,被她缠着根本无法施展,但若是用逍遥派的迷蝶剑法,或许可以破解。他下意识想要趁势出剑,却忽然想起自己内息空空,连递剑的姿态都像闹着玩似的,毫无气力。
唐秋回首一望,却正看见他意欲提剑的姿势,眸中寒光一闪,手中长鞭刹时转过方向,向沈燕澜挥来。
沈燕澜立刻想要故技重施,使出凌波微步躲开这一鞭,却不料那长鞭在空中忽然绽开,从鞭身上飞出无数细如毛发的金针,雨一般向着他落下。还不等他发出惊呼,羽阳早已隔空一抓,用内力将沈燕澜从那针雨中扯了出来。
不等沈燕澜站定,唐秋反手一鞭,又是一波针雨落下,而后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金针被羽阳用剑一一挡开的声响。沈燕澜现在既无真气护体,也无力去舞剑格挡,只能暂且躲在羽阳身后,心中隐隐有些惊惧。暗想这唐门毒医名声在外,暗器上所淬的毒只怕不比那子规啼弱,羽阳虽剑法强劲,可这暗器源源不绝,只要他稍有不慎,漏了两针,他们恐怕就要性命不保。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唐秋已趁着发射金针的空隙纵身跃起,从空中挥了长鞭过来,鞭势凌厉,竟是绕过羽阳,直取沈燕澜的脖颈。
前方羽阳手中琢光正在针雨中挥舞得密不透风,撤回不及,眼看鞭梢已探到眼前,沈燕澜情急之下只好抖出断云。他内力空虚,暂且使不出什么费力的招式,便使了一招最省力的“芥为之舟”。以唐秋的功力,用这招“芥为之舟”去挡她的鞭子,便如螳臂当车一般,甚是徒劳。谁知他这轻飘飘的一剑刚一使出,身后便有冰冷剑意汹涌而至,带动他手中微微颤动的剑刃划出一道雪亮光弧,将他面前的长鞭径直削去半截。
沈燕澜既惊又喜,全没料到自己失了内力的情况下还能与羽阳用出双剑合璧的招式,不由精神一振,方才的惊惧也都抛到了脑后。他知道唐秋内力深厚,只要被她长鞭缠上,自己立刻便要受制,故而仗剑而出,连使了一串繁复至极的迷蝶剑法,好让对方的鞭子根本追不上自己的剑势。而他身后的羽阳也像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在他身侧连出数剑,全不是先前一力抗敌的杀招,而是与他回护照应的联剑之势。
其实迷蝶剑法因过于繁复,不利配合,当年被聂清濯选入扶光剑法的只有两三式剑招,沈燕澜在情急之下却是把迷蝶剑法全篇招式用了个遍。羽阳在这对战之中,竟还有余力以天山剑法中能够相互配合的招式在旁呼应。到最后,他二人既像在使扶光剑法,却又全然不是扶光剑法,只怕连聂清濯看了都要目瞪口呆。
唐秋被他二人逼得连连后退,目光一寒,手中长鞭忽然抛起,那金鞭在空中猛地崩裂,却是绽开成一张巨大密网,兜头盖脸向他二人落下。
沈燕澜一看头顶出现的金色巨网,立刻便想起唐门中有道机关叫做“天罗地网”,一旦落下,绝无生逃的可能。他先前便受了内伤,且内息未复,全靠剑法支撑到现在,早已气喘吁吁,此时明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竭尽全力向羽阳那边出了一剑。这一剑的意图自然是想将羽阳头顶的巨网斩开,好让他能逃出生天,却不料他出剑的一瞬间,羽阳也同时向他头顶出剑,这一剑势如山洪,将沈燕澜剑刃的微光裹挟其中,呼啸而出,直泻出匹练般的剑意,正是扶光剑法的最后一式,“朝华夕晖”。
这最后一式从前在练剑时他二人经常练习,只觉对战之中这式剑法过于简单,且威力平平,比起“素月流天”等招式差得太远,故而很少用出。直到今日才发现这式剑法的奥妙之处在于互为荫蔽,同生一体,是以守为攻之势。只见剑光过处,那张巨大金网顿时被撕扯成碎片,连同网内的毒针蒺藜尽数散落在地,而唐秋也被这剑气扫到脸上,委顿在地,连咳出两口鲜血。
就在她咳嗽之时,她脸上所罩的面具也应声裂开,露出了面具下的庐山真面目。
沈燕澜一眼看清对方相貌,倒是微微诧异。他原先预想这女人能让魔剑子对她情根深种,定是生得美艳过人,谁知对方脸色苍白,并无半分明艳之色,右侧脸颊还有一道暗红伤疤,从颧骨蜿蜒到下颌,看起来是道陈年旧伤。撇去这伤不说,若说她相貌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许便是那双杏眼,潋滟动人,看起来和符玉的眼睛倒是十分相似。
唐秋失了面具,立刻便伸手摸向自己脸颊上的伤疤,似乎十分在意被旁人瞧见,眸光中也闪过一丝恨恼之意。
沈燕澜见她受伤颇重,却不顾伤势,反而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脸,心中颇为诧异,而后才明白她戴那面具或许并不是为了掩藏身份,只是为了遮挡那道丑陋伤疤而已。
察觉他定定望着自己脸上伤处出神,唐秋眸中恨意更重,抬手便是一枚寒光,直向沈燕澜飞来。
那枚暗器看似是枚寻常的飞锥,实则内藏机关,一旦扎入皮肉,立刻便会生出数枚微芒小刺,顺着血液向人心脉流去,一时虽不致死,却也极难救治,比淬了毒的暗器更为阴险。
沈燕澜并不知道这暗器的凶险之处,可见她重伤之际还竭力掷出飞锥,想来是拼命一搏,心下大惊,可飞锥转眼已到面前,实在无法避开。羽阳此刻在他几步开外,纵是伸剑来挡,也是绝赶不上飞锥的速度。他在这绝境之中,只来得及向羽阳看了一眼,却见羽阳并未动身,只从袖中将手一扬。指间不知弹出了什么东西,挟着一股劲风,直撞到飞锥上,将飞锥打落在地。
沈燕澜认识他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还会用暗器,况且那手功夫干净利落,只怕最顶尖的暗器名家也不过如此,一时顾不上赞叹,只是暗想,他果然是出身唐门。
唐秋见羽阳打落自己的飞锥,先是眉头一皱,而后脸上血色尽失:“你!”
沈燕澜起初还不知她为何神色大变,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羽阳方才弹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子规啼的那半枚解药。那药丸本就质地松软,又被羽阳用那样强大的指力弹出,早在撞上飞锥的一瞬便碎成渣粒,四散溅开了。
羽阳再不多言,径自飞身而上,一剑抵上唐秋咽喉,冷冷道:“正好,解药已毁,你那同谋不说也罢。只要他还在唐家堡内,我定能将他找出来。”说着,内力一吐,手中琢光顿时浮起一层幽蓝寒冰,“至于你,昨夜堡内血战,死了一百七十名弟子,这笔血债我先找你讨还。”
他口气冰冷,眼看便要一剑下去,将女人纤细白皙的脖颈刺出一个血窟窿,却听不远处有人嘶声喊道:“住手!”
却是符玉的声音。
符玉先前被金针封住胸前要穴,动作缓慢,此刻只艰难地挣扎着向他们爬近了几步。他脸上涕泪纵横,混着沾上的泥水,极其狼狈,只见他竭力举起手里的东西,喊道:“羽道长,云箎和剑诀原物奉还,求你别杀她。”
羽阳面色冷如冰霜,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中剑芒依旧点在女人脖颈上。
符玉惊慌失措,又连滚带爬地向沈燕澜脚边扑来:“师兄……”
沈燕澜如今内力尚未恢复,方才勉力纯用剑法支撑了一场凶险激战,早已精疲力尽,现下拄着断云站在那里,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符玉就要扑到他脚边,却见寒光一闪,竟是羽阳蓦然抬手向这边劈了一剑,剑气直接斩断了一旁高大的翠竹,竹竿直直倒下,带着雨水重重横在了符玉面前。
羽阳声音冰冷地道:“离他远些。”
这句话警告意味十足,显然是向符玉说的。
符玉被他这剑气刮得面目生疼,再不敢向前半步,只得颤抖着向沈燕澜道:“师兄,我知道你已恨我入骨,可我马上便要活不成了,求你……”
沈燕澜看着他含泪望向自己的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初入逍遥派时的样子,孩子气的一小团,也是这样哭得抽抽噎噎。他心下刚闪过一丝不忍,却又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小丁,顿时恨意上涌,冷冷哼了一声:“先前你若不做那些恶事,不打云箎和剑诀的主意,或许还能换得解药,现在这样,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符玉满是泪痕和污泥的脸颊忽然抽动起来,露出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师兄说笑了,我便什么都不做,羽道长也根本不会给我解药的,”他闭了闭眼睛,像是窃语似的压低了嗓音,“自我亲了你一下,他可就恨死我啦。”
沈燕澜一怔,还没明白他话中含义,就听符玉又喃喃道:“我自小就以为自己没有娘亲,没想到临到死前,却知道她一直就在我身边。你们说她拿我当棋子也好,不肯认我也罢,我既然知道她是我娘,就不能看着她死。这两样东西还给你们,只求二位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话音未落,便觉手上一空,却是被人以内力凌空抓去了手中的东西,只见那白衣道子漠然将云箎束回腰间:“现在不必还了。”
他话中之意,是说东西他已拿去,人他定是要杀,符玉怎会听不出来,他脸色急变,又慌忙道:“慢着……”他仓皇看了唐秋一眼,又看向羽阳,“你说她在唐门内有个大有身份的同谋,此事我并不知晓,不过我们进入内堡,确实有个接应之人……”
沈燕澜听得心中一动,立时问道:“是谁?”
只听唐秋发出一声断喝:“住口!”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被剑指着咽喉,强行撑起身来,双眸更是红得吓人,“谁许你在这胡说!”
符玉被她斥责,瞬间露出委屈的神色,却又压低了声音,向沈燕澜道:“那人……”
沈燕澜听他声音越说越低,心下愈发焦急,刚想凑近去听,就见符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光芒,他忽然警醒起来,疾向后退。
谁料发难的却是那边重伤倒地的唐秋,她趁着二人注意都被符玉引去,忽然一跃而起,向着羽阳的面门掷出一个弹丸,那弹丸瞬间便炸开,却不是霹雳弹那样惊天动地的暗器,而是从球体内绽出了馨香浓烈的一团雾气,迅速弥漫开来。
沈燕澜还不知那是什么,就见羽阳勃然变色,抬剑就向唐秋劈去,他剑刃上早已被冰寒真气包裹,一挥之间便激起肃杀劲风。眼看唐秋逃避不及,那劲风就要向着她身上劈落,符玉不知怎么竟挣扎着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扑了上去,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这变故只在一瞬间发生,接着那团雾气便缥缈散开,将他们的视线全然挡住,只听唐秋在雾后凄厉叫了一声:“玉儿!”
而符玉再没发出任何回应。
沈燕澜怕他们趁机逃脱,立刻就想穿过这怪异浓雾追上去,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羽阳低低道:“退后,空冥花雨,销神蚀骨,万不可吸入。”
他这才吃了一惊:“这是……空冥花雨?”问完之后,才想起看向羽阳,只见对方面色青白,看起来十分不妙。
他慌忙上前扶住了羽阳,又生怕那雾气追过来似的,屏息连退了好几步,才问道:“你怎么样?”
羽阳低低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无妨。”
沈燕澜见他脸色并未和缓,心中愈发慌张,他早先便听过“空冥花雨”的名号,听说是唐门从桃花瘴的毒雾中得到启迪研制出的一种奇异暗器,掷出之时会散出大片毒雾,可后来发现这暗器伤人伤己,又容易受风向操控,所以被弃之不用,没想到唐秋身上竟藏有这样的东西,还让羽阳迎面吸入了这要命的毒雾。
或许是他脸上的担忧之色实在明显,羽阳竟难得地低笑了一声:“放心,唐门的毒还毒不死我。”他虽这么说着,可又忍不住掩了唇连连咳嗽。
沈燕澜哪里看不出他在遮掩,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一看,只见他掌心和白色衣袖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顿时愈发心惊胆战。他们自从一起下山以来,受伤的一直都是沈燕澜自己,何曾见过羽阳受伤吐血。他受伤之时尚有羽阳以内力为他疗伤,可现下他自己内力全无,更无可能去帮羽阳疗伤,所以他此刻极其心神不宁,倒比方才自己置身险境时更加慌乱无措。
羽阳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唇角又漾起一点无奈笑意:“我没事。”
沈燕澜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方才说空冥花雨销神蚀骨,怎么可能没事?”他忽然想起什么,在自己身上乱摸了一阵,才摸出一个龙眼大的珍珠,“对了,你快把这个服下。”
他说着,就将珍珠旋开,原来那珍珠内里竟是空心的,可以盛物。珍珠旋开之时,立刻从中漫出沁人心脾的香气。羽阳都不用看,便知道里面藏着的是那仅剩一颗的玄雪丹,他眼见沈燕澜将玄雪丹送到自己唇边,稍一扭头便让了开来:“这东西是疏导内力用的,给我吃未免药不对症,你方才冲开穴道时受的内伤不轻,还是自己服下为好。”
沈燕澜又急又气:“你当我不通药理么?这丹药中有冰魄雪莲,谁不知冰魄雪莲能解百毒,你快给我吃了!”
羽阳睨了他一眼:“这枚玄雪丹你先前不是宝贝得很,快要送命都不肯吃,现下又何必给我。”
沈燕澜哪里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跟自己打起嘴仗,若不是自己气力不济,简直想要把他的嘴扒开,硬将丹药塞到他口中去。他强自忍耐住,只冷哼一声:“谁说我宝贝这个了,剩这一丸丢又不能丢,整天带着麻烦得很,现在恰好有些用处,还是让你吃了省事。”
羽阳“哦”了一声,从他手中将那珍珠拿过去,仔细端详了片刻:“听说珠玉是收藏药气的上品,上次你那个玉瓶碎了,这枚珍珠又是哪里来的?”
沈燕澜见他迟迟不肯服药,只是问这些闲话,气得瞪了他两眼,才道:“是师父的藏品,这么大的就这一颗,被我掏空了……”刚说到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摆明是告诉羽阳自己极其珍视这枚丹药,才巴巴地找了颗珍珠来存放,一时懊悔得简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羽阳见他脸色红了又白,忍俊不禁般扬起唇角,将丹药递到了他面前:“我用不着这个,倒是你先前说过,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沈燕澜,你该不会食言吧?”
沈燕澜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语塞。他自然不肯说出反悔的话,却也不舍得服下这枚玄雪丹,稍一沉思,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从对方手中取过丹药,直接放入了口中。
羽阳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微微挑眉,露出意外的神色。谁知沈燕澜忽然向前一凑,竟吻了上来,羽阳讶异之下忘了动作,立刻被他趁机撬开牙关,将那丹药渡到他口中,玄雪丹的异香立刻在他二人相接的唇吻间弥漫开来。羽阳原本还想将丹药推回去,舌尖却被沈燕澜牢牢攫住,那丹药本就入口即化,被他们你来我往这一搅弄,早便化尽。
沈燕澜也不知道这么一来,羽阳究竟服食下去多少,更不知能不能解他所中之毒,他心中焦急,结束这一吻时又忍不住在羽阳唇上轻咬了一口,隐隐有些泄愤之意。
羽阳被他咬了这一下,神色倒是缓了些,张口刚要说话,就听毒雾那头忽然传来响动,只见隔着茫茫雾气,隐约有个身影歪歪斜斜掠上竹梢,似乎是唐秋。她轻功原本极好,不该发出这样大的响动,眼下显然是受伤不轻,勉力提气跃起,脚下很有些不稳。此外她手中似乎还横抱着一个人,想来不是别人,应当是符玉。
沈燕澜一眼看见,惊呼道:“他们要逃!”
因隔着雾气,他看不见唐秋脸色,只听对方在雾那头恨笑两声:“唐逸,我儿血债,改日定要向你讨还。”
沈燕澜听得心头“咯噔”一声,暗想,怪不得她没有搀扶着符玉,而是用这样费力的姿势抱着,原来符玉已经死了。他起先对符玉生恨已极,此刻知道对方当真死了,心里却忽然一空,有些哀叹之意。
羽阳听见这句,神色却无半点起伏,只冷冷回道:“待唐家堡内再见之时,我们确实有几笔账要好好算过。”
只听唐秋在雾那头又连连发出凄厉冷笑:“唐家堡如今生门已闭,死门大开,你们若是有胆,尽可以来闯一闯。”
她原本说话还算内敛平静,此刻却显出疯狂之意,想来符玉的死确实让她遭受重创,以至于乱了心智。待她撂下这句,便纵身远去,只留下身后这片浓而不散的“空冥花雨”。
沈燕澜怔怔望着那片大雾许久,才听羽阳在他身边道:“走吧。”
他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问道:“去哪?”
羽阳不知是方才服下玄雪丹的缘故,还是唐门的毒对他真的不起效用,此刻脸色已好了许多,他觑了沈燕澜一眼:“你现下内力还未恢复,还是先回客栈,再做计较。”顿了顿,又问,“其他人也中了蚀神香么?”
沈燕澜这才想起客栈里的一干人等,忙道:“狄兄他们大约都中了招,还有小丁……”他想起小丁,心头蓦然就是一沉,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痛惜之色。
他向来豁达,简直是有些没心没肺,所以就连羽阳也极少见到他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他望着沈燕澜默然片刻,再不多问,只伸手在对方脸上轻轻一触,而后转身就向竹林外走去。
沈燕澜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心中一个莫大的疑惑,忍不住问道:“羽阳,你先前说符玉中了子规啼已有一月之期,难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察觉到符玉的身份不成?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羽阳脚步一顿:“没有,”他回头看向沈燕澜,眸色浅淡,语气却冰冷,“我要是早些察觉,又怎会让他活到现在。”
沈燕澜更是奇怪:“那你为什么……会向他下毒?”
羽阳一时没有回话,只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沈燕澜现下脚步虚浮,即使对方没用轻功,追赶上去也颇有些力不从心,他跌跌撞撞追了半天,好不容易扯住羽阳的衣袖,又追问道:“若说一月之前,我们不过刚刚离开丐帮,相处得还算和气,便是他稍有些细微末节触怒了你,你也不至于向他下这样狠辣的奇毒。难道你对他还有别的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羽阳眉头微皱,极其无奈地向他看了一眼,似是察觉到他气力不济,索性停了一停,伸手拿过他手中断云,又揽了他的腰,挟着他纵身而起,直向唐家集的方向赶去。
沈燕澜还记着他先前中了“空冥花雨”,也不知恢复了几成,他生怕羽阳是勉强提气施展起轻功,更怕此刻东问西问会分了羽阳的心,所以强忍着没有再出声。谁知羽阳却贴着他耳边开口道:“今日是七月十七,你倒是算算,一月之前我们在哪里?”
“一月之前不就是六月十七,我记得我们六月十五从洞庭湖上岸,后来在山谷中遇了埋伏,我不巧被烈云刃暗算,待醒来时便已是在……”沈燕澜回想到这,恍然大悟,“张氏山庄?”
羽阳似是磨了磨牙,又低而冷地在他耳边问道:“那你说,我为何给他下毒?”
沈燕澜听他口气危险,顿时想起在张氏山庄那夜,符玉潜入他房中偷偷亲吻他的事来。而后才明白了符玉方才所说的那句:自我亲了你一下,他可就恨死我啦。
“你……你是说……”沈燕澜讶异之下,简直有些结巴了,“只是因为符玉亲了我,你就给他下了子规啼?”
羽阳见他满脸匪夷所思,眉头顿时一皱,脚下也停了一停。他轻功极快,几个起落便已离开那片竹林老远,此刻正落在距离唐家集不远的一处山坡上,天边夜色将尽,已露出些微熹光,那点薄薄光亮映在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只听他冷冰冰地道:“怎么,我做的不对?”
沈燕澜赶忙道:“我自然不是说你做的不对。”他心想若不是你这子规啼,只怕我今日被符玉挟持了都不知要如何脱身,更不要说为小丁报仇了,这毒自然是下得恰到好处。但是……倘若符玉并非歹人,只是个对自己有孺慕之情的师弟,这样中毒而死,岂不是太冤枉了么?
他犹犹豫豫,不知要怎么向羽阳说出自己的想法,半天才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
羽阳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事?”
沈燕澜有些难堪地干笑两声:“这样会吃醋……”
听到这句话,羽阳终于露出一抹窘迫之色,飞快地扭过头去。
沈燕澜看见他耳廓透出的一点微红,心中莫名其妙地发痒,忍不住嘀咕道:“原来你那个时候就那么喜欢我了啊。”
羽阳耳廓上的红色愈发浓重,口气却是生硬:“住口。”
沈燕澜知道他嘴硬,也不以为意,只兀自想了想,才道:“方才符玉说你出身唐门,我还不大相信,现在想想原来有迹可循。”
羽阳微微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先前见唐大小姐行事,便觉得与众不同,她不过听崆峒派的人说了唐门两三句坏话,便要下毒让人家断去舌头。那个唐秋更是离谱,只因当年用活人试药被逐出唐门,就费心布了那么多年的局,誓要置唐门于死地。而你……”沈燕澜说到这,住了口,又好奇地问道,“你们唐门中人是不是行事都这样睚眦必报,毫不留情?”
他这番话本有几分调笑意味,谁知羽阳听了,面色竟是一僵,他后退两步,才漠然道:“我早已不是唐门中人了。”说完,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下,“唐门行事确实算是睚眦必报,若是换了旁人,给符玉下的便不会是子规啼,只会是断肠散,让他当夜毙命。我下子规啼,是特意留了一月之期可以转圜,他若识趣,再不轻举妄动,我自会给他服下解药,让他从头到尾无知无觉,可谁知他……”他说到这,似乎是想起后来符玉所作所为,重重冷哼一声。
沈燕澜听他说了这些,倒是有些呆住,他知道羽阳以前做事,从不会向他说明前因后果,现下显然是为了不让自己胡乱猜测,才开金口解释了这么多,心下顿时生出隐约的雀跃,却又忍不住问了个无稽的问题:“我说怎么从未曾见过你用过毒,原来你是经常给人下毒之后,又趁其不备将毒解了么?这么说来,从前在天山,我惹怒过你许多回,你是不是也给我下过毒来着?”
羽阳怎么也没料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时失语,只背过身去,冷冷道:“我若给你下毒,定是乌夜啼,让你从今以后都闭上嘴。”
沈燕澜听了这句威胁,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不信你会舍得断了我的舌头,你难道忘了,我舌头的用处可多得很呢。”
羽阳听了这句,不知想起了什么,猝不及防涨红了脸,正要回头让沈燕澜住口,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尖锐鸣响,而后在半空中忽然绽开绚丽火光,正是一枝梅花式样。
沈燕澜在他身后“啊”了一声:“是落梅山庄的讯号,看来他们的人也到唐家集了。”
羽阳看着那梅花状的烟火,微微点了点头。
“也不知落梅山庄的人本事如何,不过现在唐家堡内危机四伏,多些帮手总是好的,走,先去会会他们。”沈燕澜说着,拽起羽阳的衣袖便要向客栈的方向赶去。
羽阳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沈燕澜不知所以,也跟着向他看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从这处山坡上恰好能眺望到身后唐家堡的方向。
只见朦胧夜雨中,那重重叠起的楼阁像是在黑夜中盘踞的巨大暗影,向他们张开了狰狞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