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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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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云箎是羽阳方才吹过的,吹的是凤求凰。沈燕澜微微闭了眼睛,一点点地从竹管中汲取着那股熟悉的清冷气息,直到那气息溢满他口中,融入他唇齿,他才停了一停。过了半晌,又贴着吹口将气息绵长吐出,云箎微微一震,竟发出一声空灵幽鸣,在这夜半的寂静院落中格外突兀,也同时将沈燕澜震醒了。他似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仿佛被烫着一般飞快将云箎从唇边撤开,夜里的风已经很凉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滚热,热得他手心里都不自觉出了汗。
等沈燕澜慢吞吞回到自己屋内时,已将近寅时。他怕打搅师父安睡,还格外放轻了手脚,谁知却是白费心,屋中床榻上空空荡荡,聂清濯早已去无踪影。
桌案上半支残烛火光未熄,隐约可见桌角凌乱铺着笔墨纸砚等物,还有一个打开的食盒。沈燕澜正饿得慌,赶忙凑上去一看,却见食盒中连残羹都不剩一点,只放着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架,还落着零星几根碎骨头。食盒下面压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个字:江湖险恶,万事小心。下面则龙飞凤舞地缀了个“聂”字。
沈燕澜记得自己出门时桌上还是空的,不知从哪多出这些东西,不由愣了片刻。半天才想起纸笔之类大约是小丁送来让自己画像的,至于那食盒内的鸡……大约也是他送来孝敬自己,谁料被师父毫不客气地送入肚内,而后留下那几个字便飘然离去了。
他此番初涉江湖便接连受挫,原本存了许多疑问想要借机向师父请教,却不料对方居然这样来去匆忙,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一时更加惆怅。他在桌边呆坐了一会,最后还是想起正事,提笔将唐大唐二的画像草草绘了,随手往桌上一搁,然后滚到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小丁便咋咋呼呼闯进门来,喊道:“师父,师父……”
沈燕澜昨夜睡得晚,此刻犹在梦中,没好气堵了耳朵:“画像在桌上,别吵我睡觉。”
“不是啊师父,”小丁声音更急,“去唐家堡探听消息的弟兄刚刚回来,说他们在唐门附近捡到魏大哥的半截竹杖,他本人却踪影全无,根本找不到下落。”
沈燕澜猛然坐起:“什么?”
小丁抹了抹眼睛:“那半截竹杖上还有好些血迹,不知道魏大哥他是不是已经……”
沈燕澜顾不得安抚少年,只皱起眉头:“带消息的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们。”
等小丁带着沈燕澜来到这分舵的议事大厅时,此处已围了好些人,其中大多是丐帮弟子,穿着褴褛,嗓门又大,正在连声嚷嚷:“马舵主,唐门欠咱们的血仇还没报,那帮龟孙竟又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叫花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就杀上门去,把那龟壳儿唐家堡一把火烧了,正好替当年枉死在唐门手上的帮中兄弟们报仇。”
站在中间那矮个子显然便是掌管此间分舵的马舵主,他面膛涨得紫红,脑门上全是热汗,对着周遭的七嘴八舌显得很焦躁:“别……别吵!帮……帮主严……严令……不……不许与唐……唐门……起冲突,你……你们……”
他本就是天生的结巴,情急之下结巴得比往常更厉害,听得沈燕澜都心焦起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诸位莫不是忘了,贵帮秦长老还在唐家堡里,倘若诸位真烧了唐家堡,他老人家岂不是也要遭殃?”
他话音一落,就听身旁有人朗声道:“沈兄说的不错,还请诸位弟兄念着义父安危,莫要轻举妄动。”
沈燕澜扭过头,只见狄星泽正立在一旁,他大约是伤势痊愈,又恢复了先前风度翩翩的模样。因他是秦长老义子,丐帮众人自是对他高看一眼,立刻便有人附和:“是了,唐门那帮龟孙还扣着秦长老,这可如何是好?”
另有个瘦高个子接口道:“不止秦长老,武林各派诸多掌门如今都陷在唐门中。唐家堡入口机关重重,我们打探了许久也未找到进去的方法,如今里面是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
沈燕澜听他说话,似乎正是去唐门打探的弟子,连忙问道:“都有哪派的掌门到了唐家堡,兄台知道么?”
那瘦高个不认得他,还犹豫着没有答话,就听小丁喊了一声:“罗三哥,这是我师父,逍遥派的沈少侠,先前救过我们的大英雄,他问你话,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那罗三被他催促着,只好从手中竹杖顶端掏出一团脏布:“我们赶到唐门时,拿着天绝令的各门派掌门早已进了唐家堡,而后唐家堡内门便关了起来,再也没打开过。我们在唐家集四处探听许久,才搜集了这份名单。”
沈燕澜赶忙接过脏布在手中展开,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师伯穆君寒果然不在其中,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天山玄真道长竟赫然在内,不由立刻抬起头来,想去寻羽阳。然而厅中人影幢幢,根本没有那个白衣身影,沈燕澜心里蓦地一沉,暗道,他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他正在怔忪,就听耳畔有人低声道:“咦,原来师父没有前去么?”
沈燕澜转过脸,看见符玉,便点了点头:“穆师伯说不定是有事耽搁了。”
符玉向他莞尔一笑:“师父向来不爱出门,不肯前去倒也不奇怪,”而后,又换了郑重的口气道,“只是这么多位掌门都陷在唐家堡,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前去看看。”
沈燕澜正有此意,立刻点了点头,就听身后罗三哥又道:“唐门中人向来诡计多端,又会许多旁门左道的功夫,我们已传出消息,请各大门派弟子一起赶往蜀中,营救他们掌门。如此一来,我们丐帮也不算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他说到这,瞥了不远处的齐双云一眼,“崆峒派离得近,最先得到消息,想来近日便要赶到,江城落梅山庄的人听说也在路上了。”
齐双云柳眉一扬,正要说话,她身旁的狄星泽已皱起眉头:“唐门发布天绝令的目的我们尚且不知晓,如今一切皆是猜测,罗兄弟便贸然传出这样的消息,损了唐门的名声,似乎不大妥当吧?”
那罗三眼珠一瞪:“狄公子这是何意?秦长老是你义父,如今生死不明,你竟不担心这个,反倒当心唐门的名声?难不成你不是秦长老的儿子,倒是姓唐的儿子?”
马舵主见他对狄星泽出言不逊,又急了:“罗老三……你住嘴!”
狄星泽倒不恼怒,只平静地摇了摇头:“我自然担心义父,但更担心丐帮与唐门两派的情谊,记得当年也是因宵小在两派之间挑唆,这才生出那样一场腥风血雨。如今两派好不容易冰释前嫌,又怎好再重蹈覆辙?”
罗三“呸”地一口啐在他脸上,从身后猛地抽出一根血迹斑斑的竹棒:“你少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这是魏大哥的东西,这是我们在唐门的地盘上发现的!怎么,难道还能有旁人在唐门的地盘上杀人不成?”他眼珠发红,直瞪着狄星泽,“听说你们在路上被天罗红莲暗算,要不是那个沈少侠,你们早就死光了。除了唐门,还有谁拿得出天罗红莲,你竟还为他们说话?”
狄星泽俊美面孔上挂着那口唾沫,看起来十分狼狈,他却顾不得去擦,只是低头望向那根带血的竹棒,重重拧紧了眉头。
就在厅中气氛陷入诡异的尴尬时,沈燕澜悠然开口:“罗三哥说的是,唐门欺人太甚,此仇不得不报。”
罗三见他赞同自己,立时转怒为喜,满脸称许向他看来。
“只可恨唐门中人阴险狡诈,不比丐帮诸位兄弟光明磊落,倘若丐帮大举前往唐家堡,焉知他们不会反咬一口,说是丐帮挑衅在先,再若以此为借口加害秦长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罗三的笑意立刻僵在脸上。
“唉,诸位也知道,在下先前被唐门天罗红莲暗算,险些赔上性命,这仇自然要找唐门讨还。不如让我们这几个正经苦主先行一步,前往唐家堡交涉一二,倘若他们冥顽不灵,我们再向丐帮求援,岂不是名正言顺?”
罗三愣了愣,还未说话,他身后的马舵主已道:“沈……沈少侠……说的极……极是,如此……甚好。”
罗三眉头皱起,还要说什么,就见沈燕澜凑上前来,将他手腕一抓,压低声音道:“罗三哥,唐家堡的事待我等先去查明再说,有件更要紧的事还要托给你们去办。”他说着,向小丁使了个眼色,小丁立刻将两幅画像递到罗三手中,“这二人的下落与魔剑子息息相关,听闻丐帮消息最是灵通,罗三哥更是帮中一等一的好手,想必有法子能追查到一二?”
罗三将那画像接过,默然看了一眼,又还给了小丁。
沈燕澜还不解何意,就听小丁在一旁道:“罗三哥记人向来过目不忘,他刚刚看了这一眼,就是记住了。”
罗三向他抱了一拳:“只要这二人在蜀中,罗三必能找到他们下落。唐家堡行事诡秘,周遭机关陷阱数不胜数,沈少侠此去千万小心。”
等到众人出了议事厅,沈燕澜才在屋顶上发现了那白衣道袍的身影,他纵身一跃,落到羽阳身边,口气不佳地道:“你在这听了多久,怎么不下去?”顿了顿,又道,“你掌门师兄也在唐家堡,你知道么?”
羽阳微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沈燕澜见他静默不语,更加没好气:“怎么,你还要跟我生气?”他一屁股坐到羽阳身边,抱着手恼火道,“你当我不知道玄雪丹来之不易,我不舍得吃,你也要怪我?”
羽阳沉静的面容似是微微一震,终于向他看了一眼。
沈燕澜与他对视片刻,认输似的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总行了吧。”
大约是听他说得太过无稽,羽阳面色稍融,终于露出个极淡的无奈笑意。
沈燕澜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立刻捕捉到那点转瞬即逝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出来,又向他凑近了些许,将云箎递还了过去:“你昨天答应我,要吹曲吹到我满意为止,怎么只吹了一首就跑了,下次记得补给我。”
羽阳抬起手来接,沈燕澜却握着云箎不肯放开,直到羽阳无奈地说了句“知道了”,这才松了手。
羽阳将云箎重新束回腰间,低声问道:“聂前辈已经走了?”
“是,昨夜就走了。”沈燕澜提起师父,神色间又有些郁郁,“你知道么,师父这次为了替我疗伤,传了二十年功力给我……”
羽阳听了,毫无讶异之色,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昨日对剑,我觉得你内力比先前有所长进。”
沈燕澜叹了口气:“师父昨日再三叮嘱我,要我早日解决魔剑子之事,毕竟他传功给我之后,元气大伤,想来是无力再管江湖事了。他昨夜匆匆离去,大约也是想寻个安静之所好好休养。”
“元气大伤?”羽阳唇角一扬,有些玩味地道,“我先前在库叶城寻到聂前辈时,他刚除掉一个横行西域的邪僧,据说那邪僧作恶无数,捉了许多异乡女子卖入娼馆,还将她们的家人尽数屠戮。聂前辈用北冥功法吸去了那邪僧二三十年的功力,将他手脚打断扔入了那间娼馆。那邪僧下场如何我不清楚,只听聂前辈一路上抱怨说最近内力吸来太多,丹田过于充盈,让他气息不畅……”
“什么?”沈燕澜打断了他,愤愤道,“所以他根本没有元气大伤,亏他昨天还说自己是什么朽弱残躯,装得楚楚可怜,其实只是不想管江湖纷争,故意诓我而已。”
羽阳看了他一眼,悠然点头:“比起寻个安静之所休养身体,我觉得他更可能是寻个酒肆醉生梦死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