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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里!二少爷,三小姐就是在这儿失踪的!”奔走数里地,章家的小厮在一处古宅旁驻足,气喘吁吁。
      那是一处颓败的古宅,左院墙上满布苔藓,青湿的墙身扭曲着姿态,苔藓稀疏的地方,可见一条接一条细密的裂纹暴晒在烈阳之下,仿佛再过一阵风雨,那墙便会轰然倒地。右院墙壁已然坍塌,裸露的砖石胡乱散落,经常年日晒雨淋,失了本色,高高低低一片寂然的青黑,辨不出是红砖还是碧瓦。砖石后的院落里挤着茂密的蒿草,约莫有半个人身高。
      朝那坍塌处向内望去,蒿草间藏着些断壁残垣。宅子最里处,几间失了形状的屋宇隐隐可见。看样子,此宅已荒弃几十年。
      章有道长袖一挥,翩然下马,心头大惊:这不是曲家旧宅吗?
      不禁感慨:十来岁的小厮,支支吾吾道不清楚此处位置。殊不知二十多年前,淮泽曲家,可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富户。

      当年的曲家家主曲越溪,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他年轻时候是宫廷御医,因不喜欢宫中规矩,辞官还乡,在这淮泽县开了医馆。生意可谓红红火火,求医的队伍日日排满一条小街,曲家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住着高门大宅,坐着八抬大轿,日子不可谓不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十九年前,曲家一家四十八口齐齐暴毙在家,连带着侍女、小厮也未能幸免,唯有年仅八岁的小少爷曲无弦免于一死,脸上却是被划了百余道口子,面容被毁,且一夜之间成了傻子。后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此事远近哗然,甚至惊动了圣上。龙颜大怒,专派大理寺重臣彻查此案,却一直未能查出缘由。最后,大伙猜测是曲家擅自采摘了一味禁药,触犯了神灵,天君降罪曲家,因此遭此大祸。
      那味药,叫白鹿角。
      白鹿,是太上老君的坐骑。折白鹿之角入药,能不冒犯天威吗?
      之所以有此怀疑,是因为唯一幸存的小少爷曲无弦,在傻了之后,手里一直捏着那根白鹿角,怎么也不肯放开。
      而自那事之后,淮泽县鬼魅频现,仿佛一夜之间失了天君庇佑。

      章有道之所以对曲家的故事如此熟悉,是因为自己跟这曲家颇有渊源。
      父亲章怀,本是曲越溪门下学徒。后自立门户,挨着曲家开起了医馆。曲家出事后,章家医馆逐渐取代了曲家的地位。到现在,淮泽县远近的年轻人,几乎只知章家,不知曲家。
      而曲越溪一家四十八口暴毙的那一夜,正是章有道与孪生哥哥章非道出生之时。因为此等巧合,章有道对曲家的故事一直好奇不已。父亲亦觉此事蹊跷,深感自己的双胞胎儿子在师父一家暴毙之日降世实为不祥,便从小送他们至道门修炼,学习降魔除妖之术,直到十六岁方才返家。连带着后来出世的女儿也不例外。
      章有道本早想到曲家旧宅逛逛,但传说此处野鬼聚集。十九年来,流浪的乞丐、羁旅的商人、赶考的书生常有入宅暂避者,从无一人活着出来。自己虽也不惧,但毕竟不想凭空惹事,便一直没有来过此处。
      “呱——”忽有一乌鸟自头顶飞过,自那蒿草从中叼起一块腐肉,扑扇着翅膀掉下几片翎毛,不知飞去了哪里。草中忽然一阵窸窸窣窣,几只老鼠吱吱逃窜,不知是哪里的野猫喵呜一声,越发惹人心悸。
      章有道眉头一皱,喝道:“走,进去看看。”
      左右七八个小厮却是面面相觑,不敢踏入。
      章有道亦不勉强,便拔下配剑,只身一人踏进宅里。

      “砚青?”章有道一边捋开头顶的蛛丝,一边大声呼唤:“砚青,你可在里边?”
      此时,前方的蛛丝忽越捋越密,有四个绿衣少女环绕左右,飞速转着圈。章有道听得一阵沙沙的织布声环绕自己,胸口有些窒息,仿佛周身被蛛丝束缚。
      那是几只纺织娘化作的鬼魅。她们便惯常匍匐蛛丝密集处,利用蛛丝将人束缚,再包裹周身,使人窒息而亡,过上七七四十九天,等人包成干尸,方才食用。
      这几只女鬼算不得低级魔物,但要破杀她们也不难。化作鬼魅的纺织娘需要生食人肉增进修为,可她们却见不得人血,因此才借助蛛丝,将人缚作干尸食用。若将自己划伤,流出血来,将人血涂抹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化作一缕飞烟,消逝无踪。
      章有道却并不这么做。他虽非佛教中人,也没有什么潜心修行的志向,却打心底厚爱着世间万物。他常言:万物有灵,不可肆意残害。他从小不食荤腥,后来索性连素食也不吃,常年辟谷,吸风饮露。若非他性情骄矜,怕是早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
      他对付妖魔鬼魅,全靠手中这把寐魅剑。
      旁人听着这剑的名字,都以为跟他妹章砚青有什么关系,实则不然,这剑是他的师尊墨绳真人所赠,剑修过灵,可识别出鬼魅类别,助他御敌。当它识别出对方畏血,便闪出带血腥味的红光;若对方畏水,便闪蓝光;对方畏火,便是更红的一道亮光……这些光对鬼魅本身并无伤害,却能使他们在瞬间睡去,作不了恶。总之,有它在手,哪怕是全然不懂除妖捉鬼之人,要对付寻常妖魔鬼怪,保全自己,都不在话下。
      章有道挥剑朝前方刺去,果然,一道红色的剑光扫在少女脸上,四个少女一并倒地,沉沉睡去。
      “砚青——”章有道再次唤道。

      三妹章砚青,虽只有十七岁,道行却在自己和大哥之上。她独自外出游玩是常有的事情,章有道并不觉得这些鬼魅能伤得了她。可砚青昨晚一夜未归,着实让人担心。
      “砚青——”章有道忽见一道鹅黄色的影子倒在宅院深处的屋子里,是砚青,没错!
      章有道急急向那屋内跑去。然而,就在要进屋时,仿佛有什么透明的屏障将自己阻隔在门外,怎也进不去!
      章有道挥起寐魅剑,对着那门口挥去,剑身却没有闪出任何的光亮。
      怎么回事?莫非并不是鬼魅作祟?
      章有道拿剑一阵猛挥,依旧毫无作用。
      章有道看见砚青旁边还坐在一个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似乎是个乞丐。那人胸口闪着一丝白光,像日光下的琉璃球,无比闪亮,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定是此人捣鬼。章有道朝院外大喝,示意那一众小厮全部进来。
      一众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进去。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进来?”章有道有些嗔怒,他剑眉微拧,薄唇稍启,一番凌人之姿透着数丈的距离依旧威慑不减。他着一身海棠色长袍,立于那房门之外,昂藏七尺,长身玉立,横看如龙剑出匣耀青天,斜望似朝阳烈火炫乾坤。他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那些荒芜多年的青石颓瓦,都仿佛被照得明艳锐利。
      不愧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一众小厮终是无可奈何,全部跑进院里。每每这二少年发脾气,众人都拿他毫无办法。
      毕竟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肤浅。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门有蹊跷,设了结界,无法入内,一起给我撞开!”章有道厉声道。
      小厮们卯足了劲儿,对着凭空不见的结界一阵猛扑,却是齐刷刷一片倒进了屋里。
      哪里有什么结界?
      章有道觉得奇怪,再跨步走近,被弹出老远。
      莫非,这是个只针对自己一人设置的结界?

      屋里那乞丐见到来了一帮子人,被吓得不浅,他挪着身子往墙角蹭去。章有道在门外高呼:“就那臭乞丐作祟,扯掉他胸前那发光的东西。”
      小厮们将那乞丐团团围住,一小厮扒开他的衣服,摸出一物。那乞丐也不知多久没有沐浴过,浑身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恶臭,小厮们都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摸出东西后赶紧跟他隔开距离,再也不愿靠近。那乞丐却是手足无措,他浑身哆嗦着,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大老爷们非礼一个良家女子。
      小厮摸出来的是一根白色的鹿角,章有道见到此物大惊,心想:那乞丐莫非是失踪多年的曲家小少爷曲无弦?而这白鹿角,便是传说中触怒天威的那一根神物?
      章有道也顾不得什么神物不神物,凡挡道者,都是祸害。他拎起那白鹿角,将其扔得老远。果然,屏障破解,章有道大步跨进屋内。
      “三小姐,三小姐醒了!”几个围着章砚青的小厮欢呼道。章有道疾步跑到三妹身旁,正巧章砚青睁开眼睛。
      “砚青,你可还好?”章有道搂着章砚青,关切问道。
      “二哥……”章砚青只觉头痛欲裂,“我,头好晕呀。”
      章有道伸出指头戳了戳章砚青脑袋:“傻妹子,睡了一夜,能不晕吗?走啦,二哥背你回家。”说罢,便蹲下身子想要背她。一面喃喃道:“二哥咋说你好。好端端的,跑这曲家故宅来干什么……”
      章砚青仿佛忽然想起些什么,拍拍脑袋道:“我没事,二哥,我捉一只狐妖捉到这里,不小心被他下了寐术,昏睡了过去。”
      “你呀!”对这三妹,全家人都溺爱得慌。张有道虽颇有些少爷脾气,对妹妹却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摇头道:“走吧,这里臭烘烘的,跟粪坑似的,亏你待得下去。”
      正欲离开,章有道忽然想起那乞丐,便指着那人问砚青道:“他是谁?”

      那乞丐被逼至墙角,看到有人指着自己,便抬起头来看向章有道。他面目模糊,脸上划着几百道伤痕,辨不出原本的样子,脸上唯一可见的,只剩一双眼。
      那眼——
      章有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死死盯着那双眼——那双眼混沌无光,甚至带着这老屋的仆仆灰尘和挥之不去的霉烂味。周围人都忍不住捂住鼻子,章有道却觉得这味道无比厚重,无比熟悉。那味里仿佛透着一缕风,哗哗刮开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段让人怦然心动的记忆。自己也说不清那是怎样一段记忆,只知道周身的毛孔都沉溺于这份熟悉,是一种美好的熟悉。是某个夏日清晨,一觉醒来,窗外是湿漉漉的瓦檐,顽童摇晃着苍翠的枝叶,刷刷落下一树夜雨。远处有弦歌入云,青鸟展翅。有鱼传尺素,鸟鸣巫山。自己的心神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所盈满,只觉飘然若仙。如在桃源梦境,忘却人生几何,春秋几度。
      那乞丐的视线从章有道身上挪开,那一瞬,仿佛那些如纱似梦的幻觉都要被带走,再也找不回。章有道一阵心慌,赶紧抓住他的胳膊,逼他与自己相视。
      “你是曲无弦?”章有道问道。
      “二哥?”
      “二少爷?”
      ……
      章砚青和小厮们皆被章有道此举惊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乞丐没有答他,只挣扎着想要挣脱章有道,他浑身没有气力,像个将死之人做着最后一丝抗争。
      分明只是个皮厚肉糙的乞丐,章有道却觉得:抓他胳膊犹如掬着一捧清水,稍一晃荡,便会洒碎一地。
      章有道心头一阵柔软,小心翼翼松开手。
      那乞丐慌忙朝屋外跑去,捡起被章有道扔到一旁的那根白鹿角,像母鸡护崽子般藏在胸口。
      “曲无弦!”虽说那人并未承认自己身份,章有道却知那一定是曲无弦,他朝那乞丐高声呼唤,又急急向他冲去!
      在离那乞丐五尺远的地方,又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章有道弹出老远。
      “去,将他胸口的鹿角抢过来!”章有道下令道。
      小厮们齐齐上阵。那乞丐被吓得慌,直直后退,头摇得厉害,活像个被猎人围击的可怜猎物。
      见他如此畏惧,章有道心头涌上一阵剧痛。他大喝道:“算了!”
      算了!不忍见你如此!
      不想看到你战战兢兢的样子!那模样,倒好像自己被欺负一般。
      章有道靠近那乞丐,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灵魂仿佛被什么牵引住,随着乞丐眼里那阵风飘摇无定,掀起自己无处藏匿的悸动。他想靠近那人,抱住那人,却怕他畏惧,怕他流露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疯了!
      莫不是中了什么蛊?
      章有道疯狂挥起手里的识魅剑,一阵乱舞,最后长啸一声,筋疲力竭。
      “曲无弦,曲无弦……”哪怕筋疲力竭,心里心外依旧被那人团团围住。只想盯着那人,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一刻也不忍离开他的眼。
      “曲无弦,我……明日再来看你。”章有道深知自己不能再待在此处,赶紧逃离出这宅子。

      出来后,章有道长吁一口气,可心头的悸动怎也挥不去。
      到底是什么邪魅作祟?为何会对这乞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邪魅,能左右人的情感。
      莫不是:自己真对那个乞丐一见钟情?
      怎么可能!
      几日后,市井街巷都在传言:章家二公子疯了,爱上一个面目狰狞的疯傻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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