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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朝生暮死(四) ...

  •   那日是初四,距离朔日还有将近一月的时间。古镜力量强弱随着月亮圆缺变化不是虚言,但他之所以定要将施术之日推后,却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

      那封隐娘来历不明,虽说她自称夏无且之徒,但却无人可以佐证。但她手中的镜子又确是孤照山之物,万不能任它流落在外。除去宝镜戾气绝非易事,姬九病此举实则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倘若封隐娘所言不实,或者有心欺骗,怀着挑拨孤照山与姬家为敌的打算,便会惹下无穷的祸患。

      姬九病一面将她安顿府中,一面暗暗查访。但他也心知步天门门规森严,行事隐秘,极有可能一无所获。自见了封隐娘,他心中矛盾纠结,竟似遇到了难解的谜题。而让他这般焦虑的始作俑者却是自在安然,惬意得很。

      观她举动言行,封隐娘好似真的幽居山林多年,与人世少有接触。她不懂繁杂礼数,言语上也不加修饰遮掩,常常让人难以应对。但在她身上却全然没有粗鲁无礼的样子,反倒显得坦诚豁达。她在姬府中四处兜转,只是不几日的功夫,便与许多人熟识起来。也有人对她毫无好感,却只是背后议论,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半分。

      不会针线,也不擅厨事,但在饭食和衣着上却也毫不挑剔。虽是女子倒是有着男子的豪爽之气。得到姬九病的承诺后,她便懒散度日。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姬九病有时真想知道,可有什么是她真正在意的。转念一想,他自己早知答案。若她所言属实,她唯一在乎的,便是孤照山的夏无且。

      他放出的花翅雀鸟陆续飞回,带来孤照山的零星讯息。有人说看到几名步天门弟子出现在山下的邻近市镇,似在寻找什么人。随后又说那几人很快消失不见,似乎又回了孤照山。消息很是零散,但拼凑起来却与封隐娘的讲述暗暗契合。

      姬九病站在半闲亭前已近小半个时辰,但却不见今日的雀鸟飞回。秋风已凉,一阵阵钻进他的衣襟。站得久了,他觉得有些寒冷,不由轻咳起来。

      身后有足音响起,他转过身,看见封隐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封隐娘道:“姬公子病怏怏的样子,养的鸟儿却这样精神——”她抬起左手,手中正握着一只惊慌的花翅雀鸟。

      见姬九病面无表情,封隐娘用右手食指抚平雀鸟头顶的羽毛,仿佛自言自语道:“主人冰冷无趣,鸟儿倒是活泼得很。”说完便放开了左手。

      那只花翅雀鸟重获自由,茫然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终于飞向姬九病,落在亭中的石桌之上。姬九病不由垂下眼目。

      “姬公子是在找这个东西么?”封隐娘两指间捏着一物,正是本应绑在雀鸟腿上的寸长的铁囊。她不慌不忙取出其中的纸条,一点点展开。“封隐娘,年十九,肖蛇,父母俱亡,夏无且女弟子。本是——”她突然停了口,将纸条攥在手中,叹息道:“公子若想知道这些,何必大费周折,为何不来问我。此种道听途说,不可取信。”

      封隐娘展开手掌,那纸条却已化成细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随风洒落。“我与公子所说的,没有半分虚假。步天门的封隐娘,向来看不起那些鼓舌诓骗的小人。”她眯起眼,眸色愈深,透出些隐隐的怒意。

      对上这样的目光,姬九病不由心虚,只是不肯输了气势,便沉声道:“那好,便依姑娘所言。在下想知道姑娘刚刚没有念完的那一句是什么?”

      封隐娘默不作声,突然笑了笑:“隐娘从不说谎,但我不想说的,也无人可以逼迫。”

      姬九病闻言气结。两个人瞪着眼直挺挺站在那里,竟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正是无可化解的时刻,李寿快步拐进了月门。他正看见这般情景,以为撞破了两人相会,急急停住了脚步,脸上竟有些羞赧之色。

      还是姬九病首先偏转了身体,封隐娘这才扭头去看一旁落光了叶子的海棠树。

      李寿清了清嗓子:“佛光寺的一个小和尚带来口信,说法澄大师请公子过寺一叙。”

      他起初以为少爷与这姑娘是老相识,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来自那邪门的步天门。但他总觉得,这两人间有些牵连不清的东西。那么,他岂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但转念一想,卢家小姐下个月便要过门,这个时候最忌讳节外生枝。这样想来,自己刚才所为,还是功德一件。想到这里,他便暗暗得意起来。

      姬九病不待他说完,便匆匆离去。封隐娘冷笑一声,放轻脚步,阴沉着脸色去捉那只仍旧停在石桌上的花翅雀鸟。

      相传一个游方的僧人来到邙山,当夜便宿在山顶相伴而生的三株古松之下。夜半,他突然惊醒,只见对面的千尺峭壁之上,现出高逾十丈的世尊法身。光芒闪耀,不可逼视。他伏身礼拜,并在第二日于古松之旁搭建草庐,供奉释迦金身。神迹显现,招来四方信众。那几间粗陋的草庐也于百余年间扩建为今日几乎遮蔽了整个山头的庄严庙宇。

      磬声悠远,香烟缭绕,姬九病拾阶而上。寺门前站着一个小沙弥,正踮着脚向下张看,见了他,忙收敛了神情俯身施礼。

      姬九病随着小沙弥入了西院僧舍。小沙弥在法澄的禅房前停了下来,说法澄吩咐,姬九病若是到了,无需通报,直入无妨。

      姬九病与法澄相交既久,深谙他脾性,也就不再拘礼,推门而入。室内昏暗,僧床上正结跏趺坐的老僧须发皆白,正是法澄。法澄紧闭双目,好似不曾察觉有人走了进来。

      姬九病不以为意,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法澄耿介坦率,耗毕生之力精研佛法奥理。虽于佛理上大有所成,个性却颇为执拗。他特意要人请来姬九病,必有因由。但姬九病既至,他又不肯言语。

      姬九病心中好奇,却不能显露,只能等待法澄开口。过了不知多久,姬九病昏沉沉几乎睡去,才听见法澄长吁一口气。

      法澄睁开眼,道:“公子不问老衲为何相请?”

      姬九病道:“大师所命,姬九病莫敢不从,并不需要询问。”

      法澄叹息道:“请公子前来,只因有事相求。”

      姬九病答道:“但凭大师吩咐。”

      法澄低声道:“老衲有一爱徒,名唤净空——”

      净空这个名字,姬九病曾经听过。因法澄之故,姬九病几次前来参加佛光寺法会,听众僧辩论法理。一众僧人中辩才最为出众的,便是净空。

      他遍览佛经,所知甚广,与人论辩时信手拈来。身着月白僧衣,仪容庄严,姿态从容。文书菩萨曾称赞“多闻第一”的阿难,“相如秋月满,眼似青莲华”,这般形容用在净空身上,却有几分贴切。

      法澄对这个弟子给予厚望,也曾提到过要他继承衣钵。每次说起净空,都难掩自傲之色。但此时法澄的神情却甚是沉痛。

      “——不知染上了什么病症,神智萎靡,浑浑噩噩。我只好请公子前来,看看可有医治之法。”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法澄却显然有所遮掩,忧虑之中竟有几分愤怒之色。若是寻常病症,这怒气又是从何而来?

      引他进来的小沙弥仍蹲在门外,见姬九病出来,便恭恭敬敬带他向西而去。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经过众僧所居之处,佛光寺的西北角有一个白墙黑瓦围起的小院。姬九病多次来到寺里,却不知有这样一个极清静的所在。

      院子里只有两间老房,若无院中的那一株山茶,便显得很是空荡。入秋后,天气寒凉,而那一丛山茶却绽出六七只碗口大的红艳花朵。雨滴击打之下,花瓣愈显丰润,颤巍巍地增添了许多动人风致。

      姬九病不由偏过头多看了几眼。身前引路的小沙弥顺着他目光望去,笑道:“那花是净空师兄春日里从山上挖来的,一度以为它枯死了,谁也不曾想竟活了过来,这时还开得这般好。”

      姬九病也随着笑了笑,正要跟随他进了净空房门,突然听见院外有人叫喊:“姬公子可在,有家人来寻!”

      他循声望去,恰见一个少年煞有急事地与通报的僧人施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少年面目极俊秀,一身墨绿的衣衫更显得他肤白如玉。

      姬九病皱起眉来。目光与那少年相接,少年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少年束着雪白的腰带,勾勒出极细瘦的腰身。哪有男子生得这般细腰?说是他的家仆,又胆敢女扮男装来到这女子禁步之地的,除了封隐娘还有哪个?

      姬九病只好来到廊下,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事?竟寻到了这里。”

      封隐娘粗了嗓子答道:“寿叔怕雨后天寒,特让小的给公子送来披风和油纸伞。”

      姬九病要从她手中接过这两样东西,却发现她攥得死紧,不肯放手。封隐娘道:“公子既要为人问诊,拿着这些终究不便。不如由小的拿着,待公子看完诊,一同回去。”

      姬九病愣了愣,在她耳旁低声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可又在搞什么鬼?”

      封隐娘冷哼一声:“姬公子以为我喜欢看这些大大小小的光头么?要不是你娇弱,我也不必走这一遭。——寿叔怕你染了风寒,嚷着要送来衣物,自己却又犯了痛风。他明里暗里说我吃白饭,我想好歹做成几桩事让他瞧瞧。”

      这样的天气,即便打了伞,身上也难免要沾湿。她额角的茸茸细发上也落上了许多细小的雨珠。恍惚间,姬九病竟想伸手拂拭。意识到这点,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大踏步向净空房中走去。在门口处,他硬生生停住脚步,却不回头:“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先进来避避雨。”

      净空房内陈设简单。窗前的方桌上放置着许多册经书,另有多张草纸,有的已经写满经文。而净空,正仰躺在挂着青色布幔的床上。
      看清了他的面容,姬九病吃了一惊。几月不见,俊秀出尘的净空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紧闭双目的少年僧人面色枯黄,颧骨突出,周身瘦骨嶙峋。不见半分当初风神俊朗的样子。这样的形容,如同被剔尽了血肉。小沙弥在他耳边唤道:“净空师兄,净空师兄——师傅请了姬家公子来与你诊病……”低低叫了几声,净空却毫无反应。

      小沙弥挠了挠光头,有些为难:“师兄竟是睡着了。”

      姬九病道:“这样却也无妨。”他打发小沙弥回法澄处复命,说稍候会亲自将净空病情说与法澄。

      他伸出手指搭在净空手腕之上。脉象虽弱,却还算平稳。眼睑、鼻翼并几处大穴处,也并没有异样。并不像罹患了什么恶疾顽症,但这和尚却又分明命如枯烛。

      正百思不得其解,封隐娘却自一旁探出头来,更向净空面颊伸出手去。姬九病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怒道:“要做什么!”

      封隐娘横了他一眼,一点点挣出手来,轻轻自净空枕边拈起一片红色花瓣。“姬公子真是古怪,我难道是什么食人的野兽,会害了这和尚不曾?又或者,他是豆腐捏成的,碰也碰不得么?”只剩下他们两个,封隐娘又现出平日里的神气,全不顾姬九病难堪脸色,自顾自直起身,将那花瓣放在鼻下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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