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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朝生暮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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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九病离开两忘居时留了几盏灯火。此时暗黄的火光自门窗缝隙流泻而出,恍惚间竟看到纸窗上映着一个浅浅的影子。他心中一惊,快步上前,用一只手颤抖着推开了门。
桌子上还是他离开时放下的茶盏,其中的茶水怕是早已冰冷。他环视室内,空无一人,刚刚只怕是自己眼花。会坐在灯下做着不成样子绣活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里了。
那个影子既是浮起,便在眼前挥之不去。当他察觉时,自己已经恍恍惚惚穿过后廊,向书斋走去。那书斋是一间双层的小阁楼,与他居所相距不远,却也是难得的幽静之地。阁楼前广植修竹,更引了一条活水绕楼而过。姬九病过了溪水上的木桥,不过几步便到了阁楼之前。他犹豫了一下,终是走了进去。
阁楼底层堆放着各式书籍,空气中尽是陈旧纸张的气味。堂前正中挂着一幅《万壑松涛图》,画中山谷曲折幽深,万千青松随山势起伏,清风穿林拂叶,掀起的阵阵松涛似乎穿透画纸扑面而来。姬九病将这幅画掀向一边,画幅摆动间,后面的坚硬墙壁壁渐渐化作一团朦胧烟气。他毫不迟疑,穿壁而过。
眼前景色与画中无异。姬九病骤然置身空山松林之中。脚下这条小径,他记不得走过多少次了,即便蒙上双眼,他也能寻到那处洞口。洞中石壁上凿出了灯台,放置着一盏盏油灯。他的影子投在嶙峋的山石上,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山洞愈来愈宽广,尽头乃是一间石室。室内有简单的木床和桌椅,供人坐卧。
这一路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阖上双眼,胸口不住起伏。良久,姬九病才缓过气,苦笑道:“你不必担心,阿鳞受的伤并没有什么妨碍。此番只是大大折损了他的颜面,面上虽然看不出,但他心中定然气恼得很。”
床上那人悄无声息,似在沉睡。
姬九病全不在意,又道:“阿鳞看似冲和淡泊,实则最是顽固执着,远不及阿羽懂得变通曲折。说到阿羽——前些日子收到他书信,说是已经到了宣城。离孤照山已是不远……”
他俯身,端详那人面孔:“他本是说要将古镜送至荆山融化,却北向孤照山而去。当年你拼了性命盗镜下山,更为除去古镜戾气,不惜下嫁于我。而今,姬羽却又要将古镜送回他手中,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早有安排——你若知道会有今天,是否还会背弃师门,以致终身难与他相见?”
姬九病嘴角的笑意愈加苦涩。他伸手将那人的一缕乌发掖到耳后,指尖从光滑面颊上滑过。
原来那人却是个女子。她不仅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更没有呼吸起伏,肌肤冰冷无温。面颊凹陷,锦被下的肢体更是瘦削不堪,仿佛失尽血肉的蝉蜕。她周身唯一似有生气之处,便是铺展枕上的一头浓密乌发。虽然难以复见她原本形貌,但能从她脸上精致五官却也可以知推知一二。
“阿羽胆大妄为,这一点却是像隐娘你了——”姬九病苦笑道。
姬九病第一次见到封隐娘,却是深秋时节。那一日,他正将自己在山中寻到的一株兰草植入后园,双手满是泥土,却见老仆李寿急匆匆奔了进来。李寿见了他却只是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姬九病一面用手将土压实,一面问他道:“寿叔,可是有什么事?”。
李寿有些吞吞吐吐:“门外有一个姑娘说要见少爷你……”
见姬九病疑惑地抬起头,李寿又道:“那姑娘穿得破烂,像是从邻省南下的流民——”他又解释:“只是她口口声声直呼少爷名讳,却不会与少爷有什么瓜葛?”
李寿言辞含糊,又不肯与他对视,姬九病便觉得有些好笑。莫不是寿叔竟担心他招惹了什么女子,被人家寻上门来。
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大丫头双手捧了水盆,他便洗净了双手,又细细擦干。放下布巾,姬九病便向府门缓步而去。
李寿跟在他身后,又在他靠近门口时,赶上前推开了那两扇沉重木门。门扇吱呀着开启,他便看见了立在门前木樨树下的少女。她头发蓬乱,好些碎发落下遮挡着她的面孔。一身衣裙脏污不堪,已然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生性好洁,最难容忍脏污杂乱,见了她如此形容,不觉皱起了眉头,心中生出厌恶之情。那少女看见他,只是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即便此时落魄不堪,站姿中倒是有一种傲然的风骨。
“你便是姬九病——”她懒懒开口,居高临下般问道。
这样口气让姬九病十分不快,他皱眉看着那少女,此时,暗暗浮动的木樨香气反而愈加浓烈,让他很是烦乱。“却不知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
少女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捧在胸前。她衣衫褴褛,满身风尘,但一双手却出乎意料的洁白。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紧了古镜边沿。“你可有办法去除这宝镜中的戾气?”
姬九病的脸色大变,少女取出镜子的一瞬,他便觉一股怨愤不散的强大戾气几欲破镜而出。再看清那镜子形状和雕纹,姬九病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女匀出一只手,将腰间的一柄长剑草草地往身前一横,答道:“孤照山,封隐娘。”那长剑的式样很是古朴,剑身上密密的纹路是盘曲纠缠的蟠龙。传说步天门弟子的佩剑便是这样的纹章。
恰有一阵风掀起她额头碎发,露出她一双眼眼角上挑的凤目。单眼皮明晰得有些锋利,乌黑的瞳仁似乎大于常人。这样的一双眼目,似乎本身便可传达出喜怒哀乐。姬九病却觉得,虽然她不曾开口,但眼神中已经透出怀疑和几分不屑。
细小的木樨花而落,封隐娘从未踏出一步,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姬九病,姬九病却如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动弹不得。
族中的长辈和各分家的主事在几天内纷纷赶到了洛阳,聚头商议如何处置来自孤照山的一人一镜。
有人将之视为烫手山芋:“孤照山步天门和洛阳姬家一明一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天下谁人不知,轩辕古镜是那步天门门主夏无且之物。夏无且何种角色,他的爱物怎会被一个小姑娘带出。可见其中定有蹊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年轻的一辈却踌躇满志,只当这是天赐的良机。姬九病的一个堂兄便嗤笑道:“自古邪不能胜正,这镜子是不祥物,镇压古神蚩尤的法器。镜中戾气逼人,除了姬家怕是无人能够处置。要是将那姑娘赶出,旁人不知晓,还以为我们惧怕夏无且的手段。”
也有经事的长辈忧心道:“必竟是夏无且之物,此人行事偏狭,睚眦必报。却也无需因此与他结怨,还是谨慎从事为好。”
众人议论纷纷难有定论,最后便一齐去看姬九病。他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家主,阖族的大事还要他决断。姬九病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杯盖撇开浮起的茶末。
他将封隐娘安排在客房。难忍她身上尘垢,又命人烧了热水送与她清洗。随后又是几日与族人商讨,并不曾去见她。这一日午后,姬九病来到了她所住之处。刚到门口,便听到房内咯咯的欢畅笑声。
他进了门,笑声便戛然而止,但两人脸上的笑意却仍未褪尽。送来饭食的小丫头突然红了脸,慌忙将杯盘收到食盒中,向姬九病福了福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悠闲地坐在桌旁的人转过脸来,姬九病不由一愣。甫一见面时,封隐娘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竟难以将眼前之人和那个乞儿看做一人。她如今洗净头脸,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一头乌发也精心梳理,只是插了一支木簪子,全没有别的饰物。比衣衫还要略白些的手,正把玩一只龟甲。桌面上散落着几枚铜钱。整个人如同山巅的积雪。
她见姬九病走了进来,既不起身见礼,也无言语寒暄。只将目光定在姬九病身上,直到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姬公子可是有了决断——”
姬九病道:“姑娘可否告知,镜子如何会落在你的手中。夏门主可知姑娘带着古镜来到姬家?”
封隐娘道:“我盗镜下山,师父他老人家全不知晓。我问过一个大和尚,他说姬家或有方法解除宝镜戾气,我这才一路而来。”
姬九病不禁皱眉,盗镜之事,她竟说得这般坦荡。他心中如此想,口气便重了一些:“世人传言夏门主行事狠绝,很少有人胆敢拂逆他意。姑娘这样做竟不怕牵动他雷霆之怒?”
封隐娘不怒反笑:“师傅怪罪,所有惩罚自然都由封隐娘承担,定不会连累姬家。若是姬家畏惧步天门,不肯相助,隐娘便带了镜子另寻他人。”
她的眼瞳似乎能将所有喜怒哀怨的情绪尽数放大了,投射出来。姬九病与她目光相接,竟片刻失神,口中道:“我几时说过不肯相助。”
封隐娘愣了愣:“那么你便是应承了?”
姬九病道:“只要你坦诚相告,背弃师门,冒险盗镜究竟为了什么?”
封隐娘看着他,半响才道:“轩辕古镜共有五面,师傅手中已经聚齐四面。如今却在寻找那最后一枚。他脱凡骨登仙籍指日可待,而这几枚铜镜定会坏他大事。我曾劝过他,只是师傅那般脾性,却不肯听从。我不能眼睁睁见他自毁仙途,便出此下策。”
姬九病奇道:“夏门主为何执着于轩辕古镜,其中有什么玄机?”
封隐娘冷冷道:“恕隐娘不能相告。”
这本是步天门秘闻,他没有想过可以从她口中可以套出话来。但被这般冷硬拒绝,心中陡然腾起些怒意,便道:“姑娘真是胆大妄为,一点也不忧心自身安危么?”
封隐娘向窗外望去,院墙阻隔,只看得到头顶一块湛蓝天幕,望不见北面的山峦。“若不是师傅在孤照山下捡了我回去抚养,我早就喂了山中野兽。养育大恩,万死难报。我不能看他毁了自己仙缘,即便他恼我、恨我,即便我终身难回孤照山,封隐娘也绝不后悔。”
姬九病突然站起身,封隐娘一惊,道:“姬公子莫非不肯相助?”
姬九病道:“宝镜戾气强弱与月相相关,待下次朔日,夜晚无月,戾气必会残弱。那时施术,才有把握。只是你要记得,我这样做不是有感于你一片赤诚之心,更不是为了夏门主,只是因为这样邪物流落出去,终归是个祸患。”
封隐娘眸光熠熠,她全然不在乎姬九病究竟为了什么,只知道心愿即将达成。正欢喜万分,却听见姬九病道:“只是姬家从不做赔本的生意,做成此事,姑娘又有什么可以报偿?”
待明白他言中之意,封隐娘有些苦恼:“隐娘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要是有的话,也不必一路风餐露宿,打些野兔飞鸟果腹。”她目光忽地落在手中的龟甲之上,眼神一亮:“我在孤照山所学诸般技艺,占卜之术最为精通。不如为你占上一卦,将你一生大事尽皆推算,若有生劫死难,姬公子便想法避过就是。”
她一面说一面将几枚铜钱放入龟甲之内摇晃起来。姬九病不及阻止,铜钱已经滚落,卦象已成。封隐娘仔细看了看,皱眉道:“公子一生竟是平安无碍,真是大吉之人。”又突然抬头高声道:“红鸾天喜入命,公子不日便会迎得世家女入门——”
姬九病冷冷打量她,道:“我在门外听到你向丫头打听我与卢家夕华的婚事。婚期定在下月初十,洛阳大街小巷已传遍了,本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封隐娘眼睛转了转:“步天门师兄弟们求我算上一卦,也要看我心情如何,有无空闲。今日辛苦与你推算,不想姬公子竟如此多疑。刚才的姑娘与我大略提起了公子的婚事,但卦象也确实如此显示——”
她垂着面孔,神情微妙,似在强忍笑意。姬九病便道:“姑娘暂且留在姬家。”不出他所料,封隐娘果然闻言怔怔抬起头来。他又道:“做些杂事,便算作对我的报偿。另外,步天门若是寻上门来,也可不牵连姬家。”
他说完后便紧紧盯着封隐娘,终见她嘴唇开启说了一个好字,他不由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