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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罗沾衣(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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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烧得很旺,火焰中传出些轻微的爆裂之声,有人刚刚向其中添了许多干燥的松木。而今夜当值,本应守在火边的开疆却已不知所踪。匆匆看了看,四下里横倒的,都不是那个眼睛黑亮的少年。
罗沾衣不禁开口唤道:“开疆!”带着些惊恐的声音在山间乱撞,只引来隐约的回声。她并非心思绵软之辈,这些人死活与她本无相关。人性最为贪诈残忍,她永难忘记三王陵是怎样焚毁,数十亲族又是怎样在烈焰中和利齿下丧命。
只是开疆生性纯良,年纪又幼小,她不能看着他为那毒蝎所害。
幸而狐族天生的目耳之力还在,又因法力受制,深藏口中的四颗犬齿反倒显现出来。手上的绳索捆得极紧,几乎勒进了皮肉。罗沾衣张口啮咬,麻绳粗粝坚韧一时难断,更是擦伤了她的嘴唇。
情急之下,她奋力一挣,从马车中跌出。本来在外看守她的兵士如今瘫倒在地,腰间的长刀滑出刀鞘。罗沾衣将双手凑了过去,就着半尺长雪亮刀刃磨断了绳索,又坐起身解开了脚上扣结。刚站起身,便立刻跌倒在地,两条腿针刺一般的酸麻。
罗沾衣咬牙站起,跌跌撞撞向山上跑去。松涛阵阵,她侧耳细听,却捕捉不到丁点可疑声响。昨日的洞穴被罗沾衣发现,沈茧娘纵使认定迷香之下不会有人去惊扰好事,怕也不会冒险再次前往。
山野广大,即便知道蝎子喜潮怕湿,也无从推知她会将少年掳往何处。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刚刚转过头,一把长剑已经抵上了她的咽喉。剑身上隐隐浮出暗蓝的法印,只有送至佛前供奉,由高僧加持过的,才有此种异象。剑主或许是打算以此祛除宝剑上的杀戮之气,但却使剑具有了对邪祟精怪的威慑之力。剑光在常人眼中没有特别,甚至略显黯淡,但却晃得罗沾衣眼中一片赤红,只想躲避奔逃。
来人身法轻灵,来得迅疾,察觉之时确已到了近前。只是不知何故,他身体却有些摇晃,连带着剑尖只在她颈前左右晃动。
“我早知你有古怪,今日终于原形毕露了!快些将开疆交出,或可饶你不死!”声音少了轻佻,竟不像是他了。
罗沾衣眯起眼,便看清刘展的脸。他有些神智昏然,似乎勉力支撑着,才不至倒下。
“你昏倒在路旁,身上穿的虽是粗布衣裙,一双手却甚是细嫩,薄茧也没有一个,哪里是什么寒门贫女?我想你隐瞒身份,定有苦衷,送你一程却也无妨,谁知你竟用那般手段杀我属下。你——究竟是何方妖物?”
他眼中现出杀气,保不准下一刻就会一剑刺来。她本为救人,缘何要受这样的冤枉?不如巧言哄骗他放下剑来,觑机逃了吧。这个念头知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罗沾衣却不发一言地转过身,将自己的脊背对着刘展的长剑。
再不能与这男子纠缠分辩,拖得久了,开疆怕是要被那沈茧娘拆吃入腹。罗沾衣决然道:“要救开疆,便随我来。若信我不过,大可一剑穿胸,也是痛快。”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微侧过头,看见男子手臂已然垂下。罗沾衣快步向东南方向行去,刘展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暗暗长出了了一口气,拭了拭脸上的薄汗,适才真是凶险之极,她真怕刘展会挥剑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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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展冷声质问之时,罗沾衣耳朵捕捉到一丝珠玉相碰的细小声响。她想起今日沈茧娘侧歪着头,提醒众人查看她的鞋底可有绿苔痕迹时的样子。沈茧娘头上插了一支金步摇,垂下的几颗玉珠在耳边嬉戏般碰撞着,发出的就是这样的清越之声。
两人一前一后向东南走了百余丈,目力所及皆是树皮青白的桦树和挺拔云杉,罗沾衣突然在一眼明泉处停了下来。刘展四下看了看,皱眉道:“这里连半个鬼影也没有,你万不要故弄玄虚!”
话音未落,便被罗沾衣猛地推入了冷泉之中。泉水清浅,尚未及膝,他挣扎着坐起,抹了把脸,甩去头上的水珠。昏沉沉的脑子,竟因浸了冷水而清明起来。
罗沾衣站在岸上冷声道:“开疆确是落在妖怪手中,将军若不清醒,怕是救人不成,反倒搭上自己的性命!”
刘展瞪着眼:“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想威吓几句,罗沾衣却已转身而去,他只得狼狈地爬起跟上。
片刻后,罗沾衣扶着一棵枯木,缓缓蹲下身去。刘展以为她伤口疼痛难以忍耐,想伸手搀扶,却又防备着她再有花招。迟疑中,罗沾衣扭头示意他悄声上前。
刘展在她身旁蹲下,顺着她目光看去,顿时大惊失色。眼前的山坳积满落叶,开疆挺尸一样倒在七八丈开外。他身上伏着一个女子,眼若横波,青眉似黛,正是他千般讨好却难以上手的沈茧娘!
罗沾衣看他目瞪口呆,一口怨气才算尽数倾吐,只是得意中却又觉得心中好像生出好些荆刺,刮搔着,让她不得安宁。便一针见血道:“你追出来之前定是查看过,知道她不在马车中,之所以对我拔剑相向,是因为你终是希望事情不是她做的。如今亲眼见了,可是信服?”
刘展眼睛转了转,低声道:“你年纪还小,怎地这样刻薄。”
这句话只换来罗沾衣一声冷笑,刘展有些讪讪,只好瞪大了眼,注目于身在明处的那二人。
沈茧娘解了外裳、中衣,只着一件葱绿的肚兜,双手按在开疆胸前,正俯下身去。开疆的一张脸几乎成了猪肝颜色,因是受制于人,四只手足难以活动,眼睁睁看着女人的一张粉脸越来越近,却是没有办法,只能怒目而视,直将眼瞪得铜铃一般。
身旁的刘展咽了口唾沫,眼光发直地盯着沈茧娘的雪白肌肤。罗沾衣猜测,他心中定是对这等艳福羡慕不已,不禁暗骂了一声:不知死活。
谁知刘展因担心开疆,口中低低骂了一声,竟要长身而起。罗沾衣慌忙伸手握住了他按在剑上的手。“她用这种法子夺人真阳血气,定是修为尚浅。将军武艺卓绝,手中之剑又是灵物,若在她防备松懈之时,攻她要害,或有胜算。”
刘展不禁问道:“胜算却是多少?”
罗沾衣斩钉截铁:“三成。”
刘展右眼皮跳了一跳:“若是一击不中?”
罗沾衣安慰道:“那也可激怒于她,我便趁机救出开疆。”
刘展叹了口气:“真是……全然不顾我的死活……”
——
那厢沈茧娘因自己百般挑逗,开疆却如一个死蚌一样绝不张嘴儿,便有些恼羞成怒。她撕开了少年的衣襟,撮唇在光滑的胸膛上吮吻。开疆骨头再硬,却也从没见识过这般手段,招架不住,眼神立时涣散。沈茧娘很是得意,唇舌下移,一条蝎尾也渐渐显露,在裙外轻轻摇摆。拇指粗的毒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罗沾衣急道:“就是此时,斩她尾端毒针!”
刘展眼中精光大盛,纵身而出,几个起落便到了沈茧娘身后,挥剑斩下,蝎尾立断。沈茧娘痛极长啸,扔下下开疆,转身向刘展扑来。刘展手中之剑非寻常之物,沈茧娘不敢近身,处处受到掣肘,身体又受重创,便在宝剑光芒之下现出原形来。
头颅还是有着倾城之色,目光怨毒的女子,身体却已化为四尺长短的毒蝎。蝎精四对步足极灵活,虽然毒针被斩,但一对触肢狂乱挥舞,让人难以招架。
罗沾衣趁一人一妖缠斗正酣,弓身上前,将开疆架起。开疆见是她,眼神闪动,无奈口舌僵麻说不出话来。
虽是少年身骨,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肩膀上,罗沾衣也感吃力。那一只受伤的脚这两日几番折腾,此时也疼痛不堪。罗沾衣一时失了重心,连同开疆两个重重摔在了地上。
伸手要将开疆拉起,却见少年面上现出惊恐之色,冲着她眨了两下眼睛。罗沾衣不解其意,心想可别是摔坏了脑袋,正伸手去摸开疆后脑,只觉后背一阵劲风袭来。
她瞬即转过身,就看见蝎精发丝飞舞,面孔狰狞地腾身而起的画面,也许连眼都不及眨上一下,便要扑到自己身上。罗沾衣就地一滚,想将她从开疆身旁引开。还不及坐起,蝎精又飞身而至。
蝎精被刘展窥到了真形,难再口舌蛊惑,做拼死之争,非但无法取胜,身上又中了数剑。她七日前趁沈茧娘身旁无人之际吸尽了她周身血液,更化作她的模样,本意是想将赵婆七草并几个粗壮的家丁一个个做了口中之食,谁知半路却杀出个棘手的刘展。
刘展日日纠缠,她难以施展手段,想除去他,又摄于刘展腰间之剑,竟奈何他不得。直至昨夜才诱了那吴广福入手,本打算趁刘展一行走出这片密林之前,最后摄一个人来,不想竟被识破。行迹败露事小,难道竟要命丧于此?
正恼恨非常,余光却瞥见罗沾衣搀扶着她今夜的美食。心中顿时明了,一切原来都是这狐狸搞的鬼。当即撇下刘展,决意即便丢了性命,也要这狐狸黄泉为伴。
这不遗余力的迅疾扑杀,在罗沾衣的眼中却被放慢分解成许多连续的片段。眼见蝎精的触肢一点点接近她的眼眉之间,罗沾衣心思百转——
刘展恁的不济事,别说没有将蝎精立时斩杀的本事,就连多拖延一刻都做不到。或许,是看见那张脸,又起了怜香惜玉的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恨,他色迷心窍,却连累自己这般窝囊的引颈受死。
三王陵之仇,却是今生难报了,只得便宜了那赵王……还有,自己为了救开疆送了命,他定会好好安葬,但若发现尸身化作一只狐狸,那个直肠子又会作何感想……
绝望中,她闭上眼,不知不觉平日里逃生时的一句缚身咒竟脱口而出。
料想中的撕咬砍割竟迟迟不至,罗沾衣将眼睛欠开一条细缝,又瞪得浑圆。——万分危急时刻,她的法术竟然回复了!那一句保命的缚身咒,将咬牙切齿的沈茧娘以一种奇特姿态钉在了半空中。蝎精的嘴唇微动,硬生生挤出几个字:“骚臭的狐——”
“狸”字还未出口,剑光一闪,蝎精的头颅已被斩下,骨碌碌滚到了一旁。喷出的青色血液,渐了罗沾衣一头一脸。沉重的蝎身随即砰地落在了她的脚前。
罗沾衣脱力,无心理会粘在面上的黏液,仰倒在地。
刘展收剑入鞘,急匆匆跑过来,蹲在她身旁,神色很是紧张:“可是伤到了哪里?”
罗沾衣目光游离,声音疲惫:“将军当真手起刀落,痛下杀手,全然不念旧日情分。”
刘展不知是否听出了其中的讥讽之意,嘿嘿笑了两声:“若不是我缠在她身边,她寻了机会不知会害了几个人!”又故意叹了口气,颇为烦恼:“别人不知我苦衷,怕是误会刘展贪爱她年少貌美。”
罗沾衣料不到他如此厚颜,一时哑然。
刘展又靠近了些:“沾衣你定是怨我那时将你做了凶手,命人捆起。可若不使出这招苦肉计,那蝎精怎会放下心来,再度出手?更何况——”
他又用手捉了自己袖子去擦拭罗沾衣的脸颊:“我早就疑心她。眼睛瞪得这样大,是不相信么?……吴广福的尸身抬回后,我看见他嘴角残留了一抹嫣红,正是女子所用的胭脂。而你,却是不擦这些东西的吧……”
眼前这人,真的是那个贪杯好色的刘展么?罗沾衣不禁怀疑。她听了这番话太过震惊,一时竟听任刘展在她脸上涂抹。
刘展却突然停手,眯起眼看着罗沾衣。含义不明的目光,让她毛骨悚然。“你原来生得这个样子——”他拖长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