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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黄壤客(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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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一声紧似一声。
风势骤起,扬起草木枯叶,直打得人睁不开眼。
黄壤客怒道:“夫人先前只说夫君魏不待重病在床,要我前来行招魂之术,但却拿了别人的衣服来!夫人这样欺瞒,究竟作何打算?”
魏夫人冷笑道:“先生只管施术,事成之后自然不会亏待先生!”
黄壤客目光利刃般投在她的脸上:“生魂和死灵怎能混同?如今法术破绽已露,黄某也不知可以支撑到何时。夫人一意孤行,若有不测,便怪不得别人了!”
魏夫人扬起脸来,微微眯起的眼中皆是傲然之色:“无论何种结果,我自会一力承担。”
黄壤客见多说无益,只得回过身,急摇手中雕铃。
那草人周身关节似乎都在扭动,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中让人毛骨悚然。如此展开,确是出人意料,就连姬羽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魏夫人向前踏出半步,身体微微颤抖,开口唤道:“有春,可是你么?”声音凄楚万分,却又仿佛带着几分甜蜜。
草人突然安静下来,良久,枯草扎制的头颅竟缓缓低了下去。
魏夫人脸上现出悲喜莫辨的神情,随即疾步向草人奔去。
姬羽记得黄壤客叮嘱过,要他看好魏夫人,切不可让她轻举妄动。便慌忙拦下她:“护摩坛前已被划为鬼域,凶险万分,夫人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魏夫人本是不管不顾的架式,直到听说会坏了法术,这才不再挣动。她远远地看着草人,草人也一动不动似在打量,两方就这样隔着生死,默然相望。
风声中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声响,细听起来就像低声的呜咽。
声音,正是那无口的草人发出。
黄壤客叹了口气:“他问你是谁?”
魏夫人愣了愣,心一点点痛了起来,而后便生出恨——他竟然不认得她了。
“我是——”
但她如今确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话要出口,却又咽下。
原本简单不过的一个问题,却让她自己迷惑了。终是不甘心,魏夫人绝望中抓住了一个名字:“桑月……我是桑月……”这句话说得艰难,一行泪水,却落下得干脆。
草人再无动作,依附其上的那一缕魂魄似已离去。
桑月扑上前抓住黄壤客:“他这是怎么了?我还有话要说……家人四处寻找无果,他的尸身——究竟在何处?”
黄壤客垂头看着方寸已乱的少妇,一点点扯出自己的衣袖,口中咒文急促而密集。他闭上眼道:“湘南千泉山有一处陡崖。他在崖底受风吹雨淋之苦,皮肉腐朽,只余白骨。”
桑月晃了晃,却勉强站定:“既是魂魄未远,可有处安身?”
草人的回应零碎却尖锐。
黄壤客侧耳倾听,而后没有丝毫起伏的转述:“怨愤难平,难入轮回,只得四处漂泊。”
桑月几次张口,终于发出声音:“他怎会……跌下悬崖?”
狂风扬尘而起,护摩坛四周的五色丝线一同断裂,一干法器滚落于地。草人突然狂摆起来,衣衫的碎片与草屑随即四散飞出。
姬羽难以视物,不得不遮用衣袖住脸孔。
片刻之后,风声止息。
四下里传来些模糊虫鸣,惊醒了刚刚的一场噩梦,将几人唤回。
草人的头颅不知所踪,残破地倒在地上,一柄木剑斜斜插在它的身上。
桑月站在一旁,怔怔看着那一团枯草。她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黄壤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黄壤客一手扶在护摩坛上,口中嘲讽道:“那死魂差一点毁坛破法,害了我的性命。这样结果,夫人可是满意?”
桑月回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冷声道:“你家主人答应要为我完成心愿。我却还有一件事要问刚刚的死魂——我要你再寻他前来。”
黄壤客低低笑了几声:“我家主人,不论别人如何待他,却是从不肯失信。夫人欺瞒在先,可既是他答应了,黄某定会尽力而为。这样做,只为全了他的声名。”
桑月松了口气,却不忘追问:“何时可以再次施法?”
黄壤客道:“明日便可。若是知道召唤的是何人魂魄,定不会像今日这般狼狈。”他用木剑钉住草人,却是耗尽了力气,此时再难支撑,竟向后倒去。
姬羽快步上前将他架起,让黄壤客的右手手臂搭在自己身上。虽然心中清楚这个男子瘦削得厉害,却没料到他的身体竟会这样轻。
这时他侧过脸,才看见黄壤客右手虎口已然裂开,细细一道鲜血顺着手指滴落下来。没有血色的手背上,横着一道狭长的伤疤。
“我先带他回去,夫人见谅——”
并未听到回答,姬羽不禁转过头去。
桑月恍若未闻,只是瞪大了双眼看着黄壤客的右手。
——
黄壤客沉沉睡去,跃动的烛火落在他的面具上。莫测的光影让那张面具如同挣扎变化的活物一般。
为他将手上的伤口包好,触到的皮肤冰冷无温。
忍不住切他脉搏,姬羽暗暗心惊——脉象虚浮而无力,竟时断时续,正是将死之兆。
这黄壤客竟拖着一副朽坏身躯,到这里行招魂之术。但看他神采奕奕,哪里又像将赴黄泉?
而魏夫人桑月,表面上是要为病重的丈夫唤回飘散的生魂,实则执着召唤意外身亡的安有春。传言中的薄情女子,这样不管不顾,将名节声誉通通抛诸脑后,又想从魂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姬羽站起身,他抚了抚胸口,那一方古镜仍自细细颤抖不止——这才是他如今最想破解的谜题。
——
愈接近那里,古镜的反应愈强烈。
木门上本来上了两把长锁,却不知被谁打开,虚虚地挂在铁链之上。闪身而入,而后轻轻掩上门。
这个方圆不过一亩的小园,位于魏府的东南偏狭之处。平日里本应少有人来,园内却甚为雅洁。
一片竹林中,蜿蜒着青石小径。姬羽借着月色缓步而去,耳旁是风过竹摇的清响,一时竟有些恍惚,如同踏入梦境。
转了几转,姬羽突然停住了脚步。
远处是一方池水。
挖土叠山,聚水成池,这在林园布局中本是常见,只是这池水却大有不同。
水色暗红粘稠,正自不断翻涌。赤红的池水,仿佛烧沸的鲜血一般。虽然站得远,姬羽却觉得池水定是温热的。
片刻后,他才觉察,那种热度是真实的,但却是来自胸口犀皮囊中的古镜罢了。
姬羽正待上前查看,池边叠放的几块湖石间却忽然有人低低唤道:“青禾,是你么?”
姬羽闻声,只得隐匿于一株老柳之后。
那人怕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断定有人入了园子,又急切唤道:“青禾?”
眼见那男子按耐不住,似要出来探看,门扉突然轻响,一抹人影自姬羽藏身的柳树旁掠过。来人身形窈窕,却是个女子,一闪身便没入黑暗之中。
隐约听见那女子嗔道:“这样大声,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两人在这里么。”
姬羽不禁苦笑,自己恐怕又是大煞风景地撞破了人家的欢会。
事到如今,却也难以进一步探看,幸好黄壤客明日还要施术,还有时机一探究竟。今日——不如就此作罢。
那一对男女只顾一慰相思情苦,哪里知道魏府众人不敢涉足的园子里,如今却闯入了一个陌生人。
男子抱怨:“一月之中,只有三次能送柴进到这魏府来。今日又孝敬了婶娘一盒茯苓香膏,她这才准我在杂役房中过夜。你我见面本就不易,怎地来得这样迟?”
唤作青禾的女子啐道:“我难道终日无事,只等你来么?厨中事杂,忙进忙出,一整天哪得空闲。夫人今天脾气又坏得很,将那一盅莲子羹尽数泼在地上,只说味苦。我只得又熬了一碗,她皱着眉总算喝了两口,我这才脱身。”
男子见她着恼,连忙安哄,又为她解气道:“那个安桑月还是这般作怪。安家败了后,又来祸害魏家。魏少病势沉重,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她不是眼见就要做了寡妇?”
青禾噗嗤一笑,又骂道:“又同哪个婆娘厮混去了,学会嚼这样的舌根!”
“这几日街市上传说,魏少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男子见她展颜,似乎放下心来,手脚便不老实起来,惹得青禾低声喝骂。
姬羽早就想离开这里,谁知二人却提到了安桑月,不觉又停下脚步。
青禾晚上受了气,还有些愤愤:“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山中的精怪。那样精壮的男人,落在她的手里,也丢了半条命去。前日,魏少被抬出来晒太阳,好一副可怜模样……”
男子话中有些微醋意:“魏少却怪不得别人。他费尽心力将安家十余间店铺和那个女人弄到手,怕是用了什么手段,亏了阴德,这才有今日之报!”
青禾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压低声音,却难掩自得:“魏少回来说,因滑石惊马,安有春才跌下山崖,他们两个一向交好,形影不离的,为何他却安然无恙?还有,那安有春品行端方,又最是善于经营的,怎会好端端地欠下魏少那许多债务?——魏家势大,此事虽有破绽,安家无人可以追究,大家也不愿说破罢了。”
青禾喃喃道:“真是为了那安桑月?”
“你见识终究短一些。色迷眼,财迷心——怕是为了安家的生意家产。再说魏少那人,心思最是活泛,即便弄了个天仙来,也不过新鲜三两日……”
青禾还是不肯信服:“魏少对夫人倒似长情。自从娶了她过门后,安分了许多。而今病在床上,更是恨不得日日将她绑在身侧。安桑月那人虽是古怪,但对魏少却也是好的。魏少喜食鹧鸪,她便常常亲自下厨烹制——”
“难得见面,却还要说这些——”男子声音已有不耐。
而后便是窸窣的声响,并着一些模糊零碎的喘息。
姬羽放轻脚步,自树走出。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府外巷子里传来更鼓之声,原来已是四更。黄壤客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无半分动静。
他走进自己的那间屋子,从内里将门关好。坐在桌边,取出那方古镜。自离开牛拽湫,姬羽便忍耐着不再看那镜中人。
此时,却只好将他那许多纠结思绪暂时抛开。
镜中人容颜依旧,只是静静回望,满面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