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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望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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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调查周家村了,聂七,暗中保护何阡安全。”
聂七道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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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躺了许久,不到卯时高添便睁开了眼,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便是不困也要在床上好好躺着,就是没事,也要苦汤苦水的喝着。
没想到年少时恣睢张扬,如今却要这般小心翼翼活着,不由得有些不甘心。
聂芩用过早饭,独自来到书房,没想到条案边已有个半伏着的身影,一笔一画,笨拙写着什么。
“既然生病,倒也不必这么勤劳。”何阡一向贪玩胡闹,这是下属早已报过给他的,怎么到了他这儿竟转了性。
高添闻声抬起头,正好迎上晨光,眼眸微闪,是少年人的清澈,他起身,“主人,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是想当个合格的书童的。”
他不想说,总不能日日在小院里憋着。
聂芩从书架上找来一本字帖,是端正的楷书,适合纠正何阡狗爬一般的字体,“今日先练习‘永’字。”
说罢便坐到成堆的公文后面,开始耐心批注。
沉香氤氲,相对无言。
写了没有两页纸,高添觉得累了,抬眼瞟了一下聂芩,大半个时辰过去,他仍是一副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模样。
记忆深处也有过这么一个影子,那是在小高将军少年时的一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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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都这地界,高添曾独霸一方的,这少不了他的父亲,忠武侯高函的影响。
高添是忠武侯自战场遗孤里拎出来的野孩子,打小有些混不吝,但侯爷觉得他可爱,大概对他脾气,于是收为义子,在身边养了起来。
先帝那几年太平,孤独的忠武侯想起了早逝的妻儿,虽然不愿再娶妻,但可以养崽,于是他动起了养娃的心思。虎父无犬子,他想知道自己养起来的娃,能出落成什么样子。
于是百家兵书,千家功夫,一股脑塞给了被他拎回来还没换完牙的高添。
高添也不觉得苦,只觉得有意思,跟着大英雄学,将来有出路,他这么想,慢慢把这个带他玩但又逼他学习练功的人当成了父亲。
这样过了几年,到了出门交游上国子学的年纪,站在学子堆里头,不仅身高比同龄学子高了一个头,身材也是能挑能扛。
单手可拔垂杨柳。
只外表就唬住了众人,无人敢近身,时常独来独往。
独来独往有个好处,就是少了很多虚与委蛇的烦恼,高添觉得他的天地恐怕不在这,他的天地在边关,在大漠,他心中有丘壑,要保家卫国。
大家相安无事了大半年,直到聂芩的出现。
聂芩之父,在景都外任期已满,新接了调令到盐铁司的,他便有机会入了国子学。
新的转学生不好融入景都的纨绔圈,尤其是个相貌顶好,学问又让博士赞不绝口,月考,季考都能摘得魁首的,就会被排挤个不成样子。
但高添有傍身的武艺,他只有惹人妒羡的令名。
每个人困马乏的午后,高添都是趴在桌子上,远远看着前面那个笔直的身影,心里想着,“看来我确实不是读书拽文的料子。”然后稀里糊涂睡过去。
通常一睡就是一个下午与黄昏,课堂的间隙也是舍不得醒的。
而侯爷交待过,“添儿心中自有计较,博士自不必管。”国子学的博士多儒雅之辈,不愿与武人计较,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有什么计较,单纯就是护犊子。
一日,高添于黄昏之末醒来,国子学里已四下无人,他不慌不忙往侯府归去。经过一小巷口,巷子阴暗狭窄,却似乎塞着一帮人。
小混子斗殴。
高添瞥了一眼,本不想再逗留。
蓦然想起,那个聂芩也是习惯晚归的,他想到一种情形,明后日即是旬假,而旬假后就是旬考,旬考……他便往后倒了两步。
喝道,“做什么呢?”
一个瘦高眼尖的回头看了一眼,“不好,小霸王,小霸王来了,快跑!”
一帮纨绔都反应过来,七八人,一窝蜂往巷子外涌。
高添就随手拿起巷口斜着的竹竿子,掐着腰堵在那,一夫当关。
“我们人多,快点冲,他挡不住我们的。”哪个个小机灵的喊道,让这帮纨绔顿时有了勇气。
高添才懒得拦他们,他舞弄起棍法,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就打一双。专门挑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敲。用的都是狠劲儿,寸劲儿。
余光看着阴影里弯着腰在捡拾什么的身影。手下就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劲儿。
纨绔们挨了打,却也不敢声张,就算家长有泼天富贵与权势,这事总归见不了光,他们纨绔要脸,就算他们执意要讨个公道,看了下对家,也只能悻悻作罢,这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再敢有下次。”高添侧过头,伸手在后颈比划了个斩的姿势,姿势随意却充满了威胁,吓得纨绔们一哆嗦,逃命似地跑了。
高添苏醒后其实有很多事情不大记得,但最近许是躺得多了,脑子反而活跃起来,竟然想起了这么一段小插曲。
他只记得后来,聂芩手握着碎得握不住的书册,衣服上沾着泥污,发丝凌乱,站在巷口唯一的光源下,竟让他觉得惊艳和心疼。
他想,那大抵类似于见到风雨中凌乱的海棠花时,产生的不合时宜的感情。于他,显得稀奇而怪异。
聂芩当时点头对他道了谢,也没接他递出的自己干净如新的书本,转身走了。
高添回过神来,放下笔,歇了歇手腕,一低头,看到自己不小心写了‘聂芩’二字,反应过来,立刻将纸揉皱,掷向纸篓。
瞟了眼聂芩,没发现他这边的动静。
看到聂芩没墨用了,他便起身给主人磨磨,见茶杯中没水了,他便给主人添水。
“写得累了?”聂芩问。
高添点点头。
“再写下你的名字看看。”
高添便转身小跑到自己的桌边,假模假式地写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稍稍工整些。
“有进步,仍需多练。”聂芩看了看嘴角带笑,却又努力克制自己笑的何阡,想果然还是少年性子,“今日就到这里吧。”
高添高兴地道,“主人,小的告退了。”
聂芩点点头,本想继续看自己的文书,瞥见何阡凌乱的桌子,便起身打算整理下。
低头看见纸篓里明晃晃的一团,轻轻摇了摇头,再看桌上的永字多是凌乱的狗爬,却也不见被揉皱成团丢弃。
莫非,这少年是溜了神画他的丑像吗?
他捡起,徐徐铺开,只见纸上只有两个字,是他的名字,而字迹狂狷,力透纸背。有种熟悉的风骨。
聂芩将这幅书法对折了两下,纳入袖中,心中渐渐起了些疑团。
而高添服过药后十分无聊,毕竟那个所谓神医再三告诫他,他现在不适合跑跳玩把式,必要静养。
这让他十分郁闷。
闲极无聊,高添便睡了个很长的午觉。
午睡有梦,梦里尽是旧人。
他梦见自己为了吃饱,带着一帮野孩子到处要饭的时候,那时候能吃饱是小小的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让他无暇想念已经亡故的父母,无暇想念故乡。
他假装坚强地当着孩子王,独自面对一切风霜,直到被一个高大健硕,脸上长着短短络腮胡的将军拎回了家。
他才体会到了温饱与关爱。
“本将军今日大捷,又捡了个小霸王回来,算是又添一喜,以后你就叫高添吧,跟着本将军,本将军就是你的爹。”
于是遗孤小孩有了家。
“在蔚霞关,本将军是老大,你就是老二,哪个混蛋敢欺负你,本将军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纵然小高还小,没有上阵杀敌,但是战场上的人都疼他,敬他。
“春天是蔚霞关最美的时候,你要为爹,为大景,守护好这片土地。”
“等你成年,表字就叫春达。”
于是小高有了表字,也有了信仰,他要为这信仰而生。
泪水渐渐湿了枕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父亲过得怎么样。老风湿好没好,膝下是否有照顾他的人?
高添梦着,心里却辗转着万千的挂念,蔚霞关是否如八年前一般屹立着,阻挡着大漠的无情风沙,他的将士,他的兵,是否能放下心来享几年太平岁月里的馈赠。
心扑通,扑通,跳动地愈发地快,似鼓点狂躁,似战马奔腾。
高添满脸冷汗醒来。
喝了一杯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