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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昔春(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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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添生前的作息便是早睡早起,后来死守边关,夙夜难寐,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他难得睡了几日,已经能找回平时的作息,卯时便起来活动拳脚。
活动了一个周天后,蹲起了马步。见聂三肩上搭着个布巾,手里提着个木桶经过,便打了声招呼。
“聂三哥早啊。”
聂三笑话他,“你这小身板子还晨练什么?晚秋早上凉,真要将养,三哥带你买些好吃的。”
何阡本就长着招人疼的模样和体格,加上又是聂芩亲自带回来的,聂三自是要多加看顾的。
“多谢三哥好意,你这是往哪去?”
“主人回来前,要把卧室和书房提前打理干净,熏上香的。”
“主人出门了?”
聂三注意到何阡把称呼变了,回答道,“寅时已上朝去了。”
高添才恍然,景都的朝官儿原来这么辛苦的,每日起早贪黑,只为了在朝堂上听那些弯弯绕绕,瞎几把扯皮,可不如他在沙场杀敌痛快些。
“主人现在是什么官,很厉害么?”
聂三换了个手提着木桶,边走边说道,“当朝副宰,怎么说呢,算上皇帝,他第三大。”
蹲着的双腿忍不住晃了一晃,他已经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了。
之前他还猜测聂芩现今顶多是个有钱的员外郎,靠着和琴王的关系在偌大的景都立足。
没想到却是另一番景况。
当年清高的聂公子,即便在大赦天下,恢复科考资格后,仍对他说过永不入仕,可怎么他死了一回,一切都变了呢。
算了,他自己愿意受这罪,他惊奇个什么呢。
现在的聂芩,是好是坏,都与‘何阡’没什么瓜葛。
可是作为高添,他想,聂芩就算是白手起家,七年能做到这个程度,个中辛苦,岂是三两言能概括的,就他那个身体,挑灯夜读的时候,又受了多少次寒呢?
聂三已经走远了,高添一个人在原地,又恨又嗔了半天,觉得心口疼了,气也有些短,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日后再找他算账。”
他并不知,这心心念念的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如今他是藏着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算着聂芩回来后,能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高添敲响了聂芩书房的门。
“进。”声音清朗,中气十足,下了早朝还能如此,不像是生过什么病。
所以,病死?他是多傻,才会信他,可他也确实托父亲的关系找了最好的大夫给聂芩把过脉,那时候,他已经濒临油尽灯枯了。
高添推门而入,聂大人正端坐在桌前,批阅着公文。
他将手里的点心放下,“主人,小的能做些什么?”
聂芩抬眼,放下手中的朱笔,这直直的讲话方式,倒是让他觉得熟悉。
“你过来。”
高添两步挪过去。
聂芩递来一只笔,“写你的名字,可会?”
他接过笔,碰上那修长素白的指尖,被这凉意透了天灵盖,心尖也跟着颤了一颤,秋日微凉,怎么也不随身带个手炉,副宰就穷成这个样子吗?
看看人家韩征怎么当的官,出门什么排场,他就不能跟着学学?七年白混了。
高添对白纸随便戳了几下,手上劲道本就不如从前,写出来的字也是故意歪歪扭扭,聂芩不忍直视。
“念过私塾?”
高添点点头,“念过。”
不知怎的,他见聂芩脸上多了许多惋惜的成分,他说“何阡,以后辰时起,每日来此处练一个时辰的字。”
高添后退了几步,行了个礼,应道“是。”
“今日先帮我研墨。”
于是高添很粗暴的倒了水进砚台,端起来,用墨锭快速转了几圈,时不时有墨点子蹦了出来,落在高添的鼻尖上,像颗小痣,衬得他皮肤更加莹白。
两手一伸,“好了。”
上好的松烟墨,被他磨得粗粝不堪。
“倒了,重磨。”聂芩不甚在意,继续低头用朱笔批着文书。
高添诧异,磨个墨而已,至于这么挑毛拣刺?
当年他们物资短缺的时候,炭灰都能当墨,也没见他这般挑剔。
他在心里呸了一口,高春达啊高春达,如今世殊时异,你还念着旧日里那点事做什么呢?现下的景都,没了他不也一样好好的。
人需要朝前看。
“主人,小的粗鄙,在乡间磨的都是粗墨劣墨,你能否教教小的,这金贵墨应该怎么磨?”
聂芩起身,转到高添身后,双臂环住他,左手拎过右手的袖口,右手握住高添的手,带着他轻重缓急地研磨。
对比之下,高添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想,从前他看聂芩,正如聂芩此时看他吧。
随着这样的念头一起的,是他耳后根,手掌更加的热,他手上本就温热,而聂芩手心微凉,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了,以免自己表现得不对劲。
聂芩侧头看着砚台中的墨,控制着高添手上的速度,温声道,“又不是在战场,做什么这么急?”
高添哆嗦了一下,手上的墨被松了一下,又让聂芩的手罩住,“专心。”他说。
“主人上过战场?”
“没有。”
“那为何提起战场?”
“只是想起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总去行军打仗,做事也如你这般毛手毛脚。”
毛手毛脚吗?小高将军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毛手毛脚了?
他的思绪突然变得缥缈起来,脑海中一瞬间空白,高添无意识地松开墨锭,聂芩放下手,高添猛然抽身。
“怎么了?”聂芩伸手环住侧跌的高添,感受到了他的紧绷无措。
而高添牙关紧咬,已是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不自觉握成拳,怎么也打不开,眼下发青,心跳如过险关峡谷的烈马,撞得他胸膛七荤八素,仅靠着留存的一缕清明,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患了心疾。
“竹……大人,救……救我。”他拼命挤出这几个字后,失去了意识。
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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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高添才醒转过来,聂三凑过脑袋,“小阡,你可算醒了,我去叫大夫过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人,青衣窄袖,发丝凌乱,脸上还挂着没剃干净的胡茬。
他将手搭在高添脉上,“行了,正常了,告诉你家主子不用担心了。”
聂三端了杯水给高添,“小阡,你怎么还突然犯心疾了?”
高添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怎么知道何阡怎么突然犯心疾了。
何阡犯心疾,与高添有什么关系。
大夫说道,“先天心疾,发病随机,但睡眠充足,饮食健康尤为重要,虽然平日里只是看着弱些,但实该时时小心的。”
末了他补了一句,“虽说发病随机,但调理好之前,万不能受刺激。”
高添问,“能调理好?”
青衣大夫信誓旦旦,“不难。你只是发现的晚而已,谁家父母这么粗心,竟没早早就医,能活到现在实属你命硬。”
命硬吗?他想起寒潭里的何阡,原来他的死,不是呛水,而是心疾引发的惊厥。
真的何阡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几人又聊了几句,看着何阡用了药,青衣大夫才退了出来。
“这一路给我折腾的,累坏了三匹马,就说聂芩打算怎么补偿我吧。”荆远收起对待病人时的客气,天下苦聂久矣,今日不在他府中顺走几味上好的药材,他就改姓。
聂三赔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库里确实没什么宝贝了,要不让主人带神医去月满楼,临近中秋,那里新上了许多招牌菜。”
荆远摸了摸药箱,想着这事儿的可行性。
“聂芩人呢?他不来,你带我去啊?”
“主人有公事,神医先去客房休息。”
“那你准备两壶酒和一只烤鸭来,方才施针可累坏我了,很久没见过这么娇气的病人,针都不知道往哪下,快去,本神医要补充体力。”
聂三忙称是,虽被这么使唤着,脸上却仍挂着笑,人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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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芩在房中静静站了不知多久。
一个黑色身影推门而入,聂七道,“卑职走访了周家村附近的医馆,最近的脉案还是三年前,那时候老村长还在世。”
聂芩问道,“村民有何异常?”
“村民无人知道何小公子已失踪多日了,只道是贪玩逃课,不知浪到何处去了。”
“真是可怜。”聂芩冷冰冰道出四个字。
他突然想起旧事,当年高添被三道诏书召回,只为在御前赐死,而直到现在,百姓竟无人知高将军已经亡故多时了,无人发丧之时,是他亲自扶棺送葬。
除他外,无人知晓他的埋骨之地。
他想,其实并非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命运无端造弄无辜的可怜人。